快近掌灯时分,叶士远这才告辞,回到家里。却又想到慕容无风孤身一人,病倒在异乡,不胜唏嘘,赶忙叫童子送来一盒精致的糕点和几样治风寒的药丸,又约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传杏堂来与他的几个弟子们小聚,“亲聆謦劾”,慕容无风虽不喜热闹,见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长夜难眠,实难打发,便如约而至。

由是,五个月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这时的气候,早已热得与江南没有任何分别。“林氏医馆”的生意却是门前辐辏,一日忙过一日。慕容无风不愿抢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体虚弱,不耐久劳,便将诊费一涨再涨,以期减少病人。却不知他医术太高,一传十,十传百,他号一次脉要收五十两银子,大门外的病人还是有增无减,给起银子来也是越来越大方。他干脆在大门外贴了一个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个病人,绝不多看。开头大家还只当他是玩笑。诊费要得这么高,不挣白不挣嘛。不料,告示一贴,看完了十个病人,虽还是中午,他便将大门一关,任你在门外苦缠硬泡,绝不理睬。慕容无风的脾气,大家这才明白。

万员外倒是时时过来寒喧。原来他见慕容无风的生意颇佳,立时在医馆的旁边开了一个饭馆,又将一个后院空出来,做了个简易的客栈。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对慕容无风愈发关照了,不仅要自家的保镖将慕容无风的小院也当作保护之列,还几次三番地要送慕容无风几个丫环小厮。

“兄弟,不是我老哥说你一句。你的医务明明忙得连杯水都喝不上,身边却居然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一日三餐,还要你老弟亲自操持,连打水洗衣也不肯让别人帮忙。你老弟只动动手指,一日就挣五百两银子。还是一幅爱挣不挣的样子。说出去,关外的响马都要眼红。那小厮值几个钱,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个机灵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儿,哪儿就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那是多金贵的东西!偏偏每天还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气喘吁吁的。那些活儿,让丫环来做,保管又快又好。干脆,这么着得了。我送你两个丫环一个小厮,好不好?丫环管洗衣做饭,按腰捶腿。小厮应门接客,跑腿买物。你又不是养不起!我送给你了,明日就给你送过来。”

慕容无风慢吞吞地道:“万兄的好意我领了。我真的不需要。”

万员外冲他挤挤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么好久没见她了?”

慕容无风道:“她回娘家去了。”

万员外道:“这话不是亲兄弟,咱不和你说。我有个侄女儿,家里很穷,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个本份的读书人,又能挣钱,将来一定饿不死她。我去给你说说?做个小妾?”

慕容无风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惧内。老婆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气。”知他一向不肯,万员外也不介意,开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时分,镇子里早早地点起了晚灯。家家炊烟袅袅,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无风吃了晚饭,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几粒星光。庭花早已开放,绿树如荫,给这方小小的院落带来一股清凉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体会着这难得的北方夏夜。

在温暖的季节里他总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数写书的时间都在夏季。而小镇的人情温暖,更让他觉得日子并不孤单。且不说时时过来关照他的房东,只要他开口,万事莫不与之方便。就是叶士远,也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弟子们过来聊天,谈医务。两人互相钦佩,越谈越拢,竟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合作写了一本关于西北罕见药材的书,慕容无风坚持将它命名为《传杏堂本草集录》。上个月刚付版印刷。前几日,叶士远将一本泛着墨油香气,首页上署着“叶士远、林处和”字样的书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训哪。明明说‘述而不作’,你在我们这里,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给你父亲听见了,还不家法伺候?”

如若两人有五天不见,慕容无风倒没什么,叶士远必想得慌,必要寻个理由拉他去酒馆喝酒,或是去路边的小摊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着豆干,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将白。

他渐渐觉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着闹着,便过了一天。这样的日子,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现在想起来,却也不坏。

只是每日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脑海里的记忆便翻滚了起来。他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觉的样子,吃饭的样子,洗衣裳时的样子…

倘若有哪一处的记忆有些模糊,他甚至会努力地将那模糊之处想了又想,忆了又忆,直到每个细节在他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这才作罢。

有时他会为她在某一件事里究竟穿着哪一条裙子,裙子上的钮扣是什么样子,花边是绣在上边还是下边而绞尽脑汁。他于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纸上将她画下来,一连六幅,全裱好了贴在卧室里。又怕给叶士远瞧见了胡说,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只老虎,或一只豹子。实是荷衣脸上的神情,既不象淑女,又绝不类花木兰,传统的“斗猫图”,“展绣图”,或“游春图”,都无法将她的表情安插进去。若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这‘山鬼’画得挺不错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这么好。早知道这样,咱们那本书里的那些古怪草药全让你画得了。这旁边的字也写得好。送给我一幅罢。”叶士远捋着胡须,远远地欣赏着道。

“这不是最好的,我另画一幅送给你好了。”慕容无风连忙道。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天刚亮就起床了。

炎夏时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来洗了一个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骑上骆驼,在长街上慢慢地逛着。

虽然平时很少出门,慕容无风的名声却已是家喻户晓。他的样子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认得他的,不认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门逛啊?早!”

他仔细一瞧,却不认得打招呼的人,顿觉十分羞愧。只得一阵支吾了事。

他放松了缰绳,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骆驼却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岔道。越岔越远。他开始还不放在心上,后来路却变得渐渐地不大认得了。

他左转右转,终于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经过那个嘈杂的菜市不可。

无奈,他便随着从四面八方涌来赶集的商贩走了进去。

展眼一望,四处人头攒动,人挨着人,肩比着肩,一副乱糟糟却热闹非凡的景象。

幸亏他骑着骆驼,比旁边的人都要高一头,才不至于被这窒息的空气呛坏。

他随着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动,这才发觉其实这些商贩还算规矩,他们都按照一定的类别挤在一处。前面总能空出一条尘土飞扬的小道,让行人和顾客通过。

叫卖声此起彼伏响着:“新出锅的马奶子啦!六文钱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两银子五瓶!”

“新隆坊的银首饰啊!又便宜又好,现在不买明天没有了啊!”

他笑了。觉得这里虽然拥挤,也不是什么来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贩子为了一个铜板愿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个铜板也是钱,一个努力赚钱养家的人,不论他的职业是什么,都值得人尊敬。

然后,便在这乱轰轰的市场里,有一个声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来,突然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耳朵:“胡饼,胡饼,刚出炉的胡饼。大哥你来一个?这可是双层的,里面夹着羊肉,十七种香料还有牛油和辣酱。您吃一个,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厨了。便宜,十个铜子儿一个。两个我算你十八文钱。”

他一听见这个声音,浑身一震,停下骆驼,举目四顾。

只见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泥流一般围绕着他。空中似有上千种声音:叫卖的声音,马和驴子打着响鼻的声音,煎锅里煎腊肠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首饰叮当作响的声音…各种各样说不清名目的声音。好象大海掀起的浪头向他打过来。而那卖胡饼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了。一时间,他竟连那声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还是后方都没听清。

他屏住呼吸,闭目等待那个声音再度向他传过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声音又叫了起来:“胡饼!胡饼!刚出炉的新鲜胡饼!”

他眼皮一动,人河之中涌动的身影暗淡了下来,远处却有一个灰影好似水墨画中的重笔,从整个卷着尘埃的背景里凸现了出来。

他顿时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离他还有好几丈距离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矮胖的女人。从背后看,她的腰粗得好象水桶一样。

他的全身却因那声音,已激动地发起抖来,几乎要从骆驼上掉下来。

他拍了拍骆驼,慢慢以走到那个背影之后,却还在尤夷。

只见那女人一手叉着腰,正在埋头数着铜板。数罢,一五一十地装入衣袋之内。便又拿着一个大火钳,从烤炉里夹出一个又大又厚的面饼,大声叫道:“胡饼!胡饼!新鲜的胡饼!”

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经过,她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道:“新鲜的胡饼,大哥,来一个罢!只要十个铜子儿!”

那男人理也不理,将手一摔,道:“我不要。别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嫂,新鲜的胡饼,十个铜子儿一个。看您年纪大,便宜一点,给八个铜板拿走。”

那大年纪的女人看了看胡饼,想了想,道:“五个铜板我就要了。”

“五个?那个也太…便宜了罢?看您有心,我吃个亏,打掉牙齿和血吞,七个铜板好了。”她兴致勃勃地道。

大年纪的女人头一拧,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别走嘛。算了,五个铜板就五个铜板,我卖啦!”说罢接过铜子,用一张纸将胡饼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里。

慕容无风看着那背影,那女人又侧过身来,准备从炉子里再夹出一个胡饼。

她的肚子极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却穿着一件显然是用以往的旧衣裳改制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紧紧地,显得极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脸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象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只是她的神情还是一副雄纠纠的样子。她的头发仍是那长,马马虎虎地卷成一团,用木簪子挽住,却象是好久都不曾洗过,上面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油烟。脸虽被炉火烤得满头大汗,却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满着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又被他强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声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杂之声淹没了。那胖女人却立时转过身来,一见是他,有些吃惊,却笑了起来,冲他打了一个招呼:“你好哇!慕容无风!”

他拍了拍骆驼,让它坐下来,自已将身子移到轮椅上,驶到她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抓住她油腻腻的手。

“干嘛呢?放手嘛!人家还要做生意呢!哎!胡饼!”她要挣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死死地捏着,根本不放。

“荷衣…你…你几时怀孕了?”他看着她巨大的肚子,道。

废话,他是大夫,当然知道那是八个月的身孕。荷衣离开他的时候,已然怀孕两个月了。他心中暗暗将自己大骂了顿。那时他只顾养伤,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家事,不然早就该知道了。

“我…”荷衣刚要答话,却见一个男人道:“胡饼多少钱一个?”

荷衣道:“十…”

慕容无风打断她的话,将一绽银子抛给那男人,道:“这是五两银子,这里的胡饼你全拿走。”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道:“又给钱又送胡饼,这人一定是疯了。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生怕他反悔,将胡饼一胡脑儿地装进口袋里。一阵风似地跑了。

荷衣气得直跺脚,道:“慕容无风,你怎么搅我的生意哪!”

他不理,又对旁边一个卖胡饼的老头道:“这炉子你要不要?”

老头道:“这么好的炉子,谁不想要?”

他递给他一张银票:“炉子连里面的东西全送给你,我还给你二十两银子。只求你快些把它拉走。”

那老头接过银票,将荷衣的烤炉往板车上一放,忙不叠地溜了。

荷衣大声道:“喂!喂!老头儿站住!还我的炉子!”

那老头一听,溜得更快,顿时便没了影。

荷衣跺着脚,过来拧慕容无风的肩膀:“慕容无风!你中什么邪了?干嘛卖了我的家当?我怎么一见你就倒霉哪!”

慕容无风道:“随你怎么说罢。告诉我,你怎么…你怎么…”他心里一阵发酸,道:“挺着一个大肚子还要卖东西糊口?”

荷衣愈把肚子挺得高高地,道:“你管得着么?我从小就喜欢卖东西。我就高兴卖东西!”

慕容无风又道:“你为什么不去寿宁?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却不来找我?这些日子…你住在哪里?又…又受了哪些折磨?”

他看着她,轻轻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十分伤心地道。

“什么折磨呀?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的心软了,摸了摸他的头,道:“这地方你从来不来的,今天发了什么神经了?”

第四十章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道:“你住在哪里?”

荷衣咬咬嘴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他垂下头,双手紧紧地捏着轮椅的扶手,心绪起伏,几乎无法自已。

良久,他勉励平静下来,道:“告诉我,我想知道。”

“就在这菜市的旁边。”

他道:“你带我去。”

“偏不。”她拔腿就想溜。

他一把将她拉住,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哪里去?”

“你不是要我走么?拉着我干什么?放手,我这就走。”她猛地瞪了他一眼,使劲地挣脱着。

“要走也行,到哪儿我都跟着你。”他淡淡地道,手是越拉越紧。

那是一排为了方便做生意,临时搭起的房子。有不少是储物之用。其中有几间门口砌着几个简易的灶台,那便是有人家了。小屋的门口清一色地朝着喧闹的菜市,一天都闻得鼎沸的人声。

荷衣打开其中一间房的锁,推开门,慕容无风便跟了进去。

一路上荷衣因肚子太大,不肯骑骆驼,慕容无风便只好推着轮椅陪着她默默地走,两个人都走得慢,一路上彼此不说话。

那屋子极小,有一张小小的胡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仅此而已。那床,在慕容无风看来,勉强容得下荷衣现在的身子,要想翻个身,只怕就要掉到地上。那桌子,摆了一幅碗筷,两张碟子,就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可是屋内每一样东西都摆得很整齐,很干净。小小的窗台上,挂着淡紫色的窗帘,窗帘的旁边,居然养着一盆小花。

荷衣坐在床上,道:“怎么样?我的屋子看上去不错罢?我可是天天打扫的。看,这是我绣的!进步很快吧?”她指着窗帘角上的一团线条。

不知怎么,她又笑嘻嘻了起来。

他仔细分辨一番,那线条左看右看都象是一群蟑螂,不禁称赞道:“唔,这是蝶恋花罢?真不错呀!荷衣,你几时绣得这样好了?”

“哈!你一眼就瞧出来了,眼光真是不错。隔壁的大娘还硬说这不是。”

“她那儿瞧得出来呀!”

“得啦,慕容无风!我绣的是一群蟑螂。这窗子上老有蟑螂爬来爬去,我故意绣了一大群,让他们以为是敌人,好将它们吓走。你老兄居然说是蝶恋花,呵…”她又笑得前仰后合。

他也禁不住莞尔。

她还是那幅心满意足,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使是住在这样狭小逼仄的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好不易等荷衣的笑停了下来,他又道:“荷衣,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偷光了你的钱吗?”

她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嗯。全偷光啦,连衣裳都偷去了。”

“我那儿有钱,你为…为什么不来找我?”

“就是在找你的那一天夜里丢的。”

那是一大笔钱,赵谦和交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从慕容无风自己的诊费里开出来的。她从没有赚过那么多钱,当然也从没有丢过那么多钱。一想到这里,心里便老大不舒服,不禁有些结结巴巴。“那一天,人家…人家悄悄地去看你,你浑身滚烫,将你…将你浸在冷水里你也没醒过来…折腾了一晚上,好不易烧退下去了。人家…人家一回客栈,什么都没了,整个包袱都偷走了。你说,这小偷怎么这么黑心哪…”

慕容无风咬着牙,为此气结,半晌,道:“那是你走后第二天的事。都说好再见了,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来理我?”

荷衣道:“你明明说我走了你的心里才会好受,为什么我走了你却去喝酒?还要喝得烂醉?你这样…这样的身子能象那样喝么?”

慕容无风道:“第一天晚上你…你也在…”

荷衣道:“人家把你象死人一样地抱到阴沟里乱吐…陪了你几时辰,你倒好,一醒过来就去找匕首。我越瞧越气,懒得理你,又把你扔回地上啦。”

慕容无风道:“好罢,荷衣,你原来时时过来看我,却又…不让我知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怎么就赶不走呢?”

“你还说哪!”

“难道你打算一个人独自生下这孩子?”

“那又有什么稀奇?难道我生不出来么?”她抬起头,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你…”他张口结舌。

“好啦,你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你,大家都是老熟人,也寒喧了,你可以回去啦。方才你砸了我的生意,明儿我还得去买炉子。这个钱你得赔给我,二十两。”她从床上站起来,好象要送客的样子。

“荷衣,你还要干哪?”

“怎么不干?我烤的胡饼卖遍小江南,是这里味道最好的胡饼。下一回你来,我卖一个给你尝尝,九折。”

他一言不发,将她的床单掀起来,将摆在床头的几叠衣物,统统装到床单里一卷,打成一个包袱。

“喂,你干什么呢?把我的衣裳拿到哪里去?人家明天还要穿的!”

他根本不理她,出门去雇了一顶轿子。

“上轿罢。”他对她道。

“哪儿去?”

“回家去。”

“哎,这个…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我荷衣也太没面子了罢?”她又不服气地大声嚷嚷起来。

“进去坐着罢。”他拍拍她的脑袋:“哪来的那么多话。”

她最怕他拍她的后脑勺。

一拍她的魂就没了。

她一笑,头一低,乖乖地坐进了轿子。

一乘小轿抬进林氏医馆的时候,天已大亮。趁着病人们还没有赶来,慕容无风连忙将“闭馆三月”的牌子挂了出去。却烧好一桶热水,挽起袖子,一言不发地替荷衣洗起澡来。

洗了三遍,她那被油烟薰得枯涩的头发终于露出了光泽。

荷衣道:“其实我自己可以洗…”

他道:“坐着别动。” 说罢,他开始洗她的身子,洗得愈发一丝不苟,好象她是一只刚从泥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

“那两个人,你真的杀了?”这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她终于敢问了。

“没有。”他淡淡地道。

“为什么?”她有些吃惊,却似乎在意料之中。慕容无风平时不会杀人,愤怒的时候,就很难说。若是不计手段,他要杀一个人,只怕比荷衣还快。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救过你。那一次你从悬崖上跳下来,他们…他们总算还在下面准备了一条船…”

她微笑不语。

“他们真的要去天竺?”

“至少临走的时候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你是不是已原谅了他们?”

他道:“没有,我只是想快些忘掉他们而已。”

“你还伤心么?为你父母亲的事情?”

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们的痛苦,随着他们自己的死,都已消失了。而活着的人,不该为过去的事情背负太多。”

“你背负得太多的东西不是过去,是你自己。”不知为什么,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我这只蜗牛,是不是已从壳子里爬出来了?”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