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持要来这里坐一会儿,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的头上只有几根黄毛?牙齿都长了三颗了。”慕容无风沏好了一杯茶,递给荷衣,道。

“你小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罢?”荷衣呷了一口,微笑地象他挤挤眼。

“你发现没有?她的脑袋特别大。”慕容无风看了半天,又道。

“不是你说的么?脑袋大的人聪明。”荷衣慢悠悠地道。

两个人经常象这样坐在花藤架下看着婴儿爬来爬去。

子悦是一点也坐不住的,她只要往慕容无风的书房里走一遭,里面摆着的几盆兰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叶子。她见到一个新鲜的东西,一定要把它先从原来的地方弄下来再说。

“你能不能把她拉出来?草丛里…也不晓得有些什么,上次她就被蜜蜂蛰了。”慕容无风总是不放心。

“不要紧,她正高兴呢。”

他们听见草丛里露出一个乱晃的圆脑袋,婴儿咯咯地笑声传过来。

“看来草丛里真有好玩的东西。”听了这笑声,他也不禁跟着莞尔。

“我想她是在挖蚯蚓。”

“蚂蚁窝不掏了?”

“改了,估计是掏腻了。都是你出的坏主意,教人家拿着蜂蜜找蚂蚁。结果蚂蚁没找来,倒先让蜜蜂蛰了一口。”荷衣数落起他来。

慕容无风只好不吭声。

果然,大头婴儿从草里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奔到慕容无风面前,伸出手给他瞧。

半只蚯蚓在她手上痛苦地挣扎着。

“这…这…”她指着它道。

这是她会说的一个字。

“蚯蚓。”慕容无风盯着她的眼睛,道:“跟我说,蚯…蚓。”

婴儿迷惑地望着他。嘴中正咀嚼着什么。

“荷衣,你刚才可曾喂了她什么?”

“没有。”

他愣住了,道:“她正在吃东西!”

荷衣吓了一跳,跪下来,看着婴儿的嘴。

她嚼得很起劲。

“乖宝宝,吃什么呢?吐…吐…”她哄着那婴儿道。

子悦笑眯眯地看着她,完全没听懂她的话,一点吐的意思也没有。

她却发现她嘴里嚼着一个黑色的东西。

“她不会…不会吃的是那半截蚯蚓罢?”她皱起了眉头。

“什么?”慕容无风也弯下腰来:“我来瞧瞧!”

她一把扶住他,道:“你别弯腰。”

她将子悦抱到他面前。

“乖宝宝,张嘴给爹爹看!不张嘴爹爹可要凶你了啊!”

慕容无风一个劲地笑。

“喂,你把脸板着好不好?没瞧出来咱们女儿软硬不吃,挺难对付的么?”

婴儿把嘴死死地闭着,一副愤怒的样子。

“我想她吃的不是蚯蚓,不然她早就吐出来了。”他摸了摸婴儿的脑袋。

“你抱着她,我进去找颗糖将她嘴里的东西哄出来。”荷衣将婴儿往他怀里一放,正欲回屋。慕容无风拉住她,道:“不用了,我这里有。”

他果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哄着婴儿道:“子悦,吐…吐了就有糖吃…”

“扑!”她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吐了出来,仔细一瞧,却是一块黑色的葡萄皮。

两个人面面相觑。

“昨晚上我给她吃过葡萄…剥了皮的。”荷衣道。

“不用猜了,她趁你不注意偷着吃了一颗。喜欢那皮上的酸味,一宿都含在嘴里。”

“能含那么久么?”

“嗯,是久了点儿。”

“这捣蛋鬼…什么都往嘴里送,吓死我啦。”

婴儿有了糖吃,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浸湿了胸前的小布兜。她的腿上身上全是泥。

“我去给她洗个澡。”慕容无风道,将婴儿放在腿上,转动轮椅要离开。

“小孩子都是这么脏的。”荷衣只好跟着他:“你的洁癖不要无处不在,行不行?”

慕容无风顿了顿,道:“不行。”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很霸道?”她苦笑。

他不吱声,看着她裹着纱布的手指,道:“手上的伤还痛么?”

伤口微微发肿,一时还不能碰水。

“不痛。”

“好了之后,戴上这个。”他递给她一只翠绿的戒指。

“为什么?”她先将它戴在右手的小指头上。指头很细,戒指很小,刚好合适。

“镇邪。”

“什么邪啊?”

“这么大一个人,一生气还往自己身上动刀子,不是中邪是什么?这种江湖作风,一定要改,明白么?”他板着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哦,好的。”她垂着头,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2)

天色还早,笼中的那只白鹦鹉却已在扑腾翅膀了。

“起床啦起床啦!”它叫道。

菊烟早已起来了,喂了鹦鹉两粒小豆子,在清晨的寒气中呵着手道:“笨鸟!人家早起来啦。说来说去只会这一句话。”

鸟吃着东西,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姑娘,那个人…昨天那个人又来啦!”小葡端着一盆水跑了进来。

“你对他好一点,行么?昨天你骂了他,他一气之下,打输了。”小葡悄悄地在她耳边添了一句。

她掀帘而出,看见小傅握着刀,静静地坐在窗子旁边。

“找我有事?”她问。

“没有。”

“找我下棋?”

“不会。”

“又没事儿,又不下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里安静,而且我也交了银子。”

“嗤。”她哼了一声。

他很少被别人这样嗤过。垂着头,干脆不理她。

看着他半天没有动静,她只好又问:“你昨天输了?”

小葡在一旁暗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的尽是些刺心的问题。

“嗯。”

“为什么?”

“技不如人。”他居然很老实。

“至少你也是天下第二。”她说出了一句看起来象是安慰他的话。

“我对第二不感兴趣。”

“你还年轻。”

“他也很年轻。”

“唔,这种感觉一定不好,这人肯定会象一朵乌云一般,一辈子罩在你的头上。”她很同情地在他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道:“你说的不错!”

“不过我还是没明白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开始冷笑。

“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而已。”他道。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公子,很斯文,很秀气,手背在身后,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

“安公子早!又来下棋了?”小葡赶紧迎了上去。

“叮!”一把刀脱手而出,钉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安公子吓得连忙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们聊,你们聊。”

“既然你一定要坐在这里,我也不反对,但你不能影响我挣钱。”她有点生气。安公子的棋一向很臭,却自命清高,杀他一盘只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

他一言不发。

她只好道:“你准备在这里坐多久?”

“不久。”

“唔。既然这样,我正好问你一个学术问题。”她忽然道。

“学术问题?”他吓了一跳,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她。

“你跟我来。”

她款款地走在前面,将他引到自己的书房。

她的书房很乱,墙壁上贴着一大堆碎纸。一卷卷的书堆在书桌上。

“你读很多书?”他问道。

“我是妓女,当然读书,你难道不知道很多妓女都很有学问?”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她的眼中有一道凌厉的光芒。

他吃惊地看着她,怔了半晌,只好问道:“你研究什么?”

“江湖经学,你听说过么?”

他不是读书人,大约也就认得些字而已,只好道:“我只知道这四个字分开时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拿出一本书,道:“这是焚斋先生的《江湖旧闻钞》,想必你一定读过。”

他点点头。

这是一本人人都会翻一翻的入门小册子。江湖上没读过它的人还真不多。就是远在天山的他也曾仔细读过。

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字,道:“这上面写着:”傅红雪,天山人氏。一足跛,有癫痫。然刀快如电,行江湖二十载,无人出其右。故老相传,此君年少出山,与飞刀叶开为友。然性颇冷僻,惜言如金,四十之后即退隐江湖,不知所终。‘“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又打开别一本书,道:“这是江信辉先生的《武林遗事》,这一页里,他写着:”傅红雪,天门人也,左足微跛,少精刀法,断石裂日,亦不足以形其猛,电掣风驰,亦不足以称其快。十八岁入江湖,同年即破关东万马堂。号称天下第一刀。‘“

他觉得有点好笑,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

那么个经历复杂、性情矛盾的人,其侠肝义胆激动人心、传诵四方。写到纸上,不过是寥寥的数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苍白得不能再苍白了。而无数热血青年,却能在这极简单的几行字里,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重构着每一个细节,然后提着刀,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刀尖上的滴血,烈酒下的狂啸,爱人尸旁的痛哭,和远山小屋中的激情,似乎注定要消失在这冷静且四平八稳的文字中。

——只怕街头说书的瞎子讲出来的故事也要比这个好听,比这个有趣。

他的思绪飘了出去。

“咳咳,”菊烟故意清了清嗓子,将他的眼神引了回来,喝了一口茶,又翻开另外一本更厚的书:“这是当前试剑山庄的庄主谢梵写的《江湖奇闻》,上面说的是‘傅红雪,天台人也。幼染重疾,至右足微废,然轻功天下独步,刀如闪电,无人窥其真面,世称第一刀,异哉!’”

小傅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她笑了笑,道:“你说,傅红雪究意是哪里人?天山?天门?还是天台?还有,他究竟跛的是哪一条腿?左腿?右腿?”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很纯真,好象是个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眼睛月亮般地弯起,嘴抿成一个大大的弧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笑容很美,充满智慧。

他淡淡地道:“这上面写的只是些江湖传闻,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的东西,那才是学问。”她歪起头,眼光闪闪:“我感兴趣,不行么?”

小傅道:“可是,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菊烟道:“他们说你与傅红雪有关系,不是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

“你若肯告诉我答案,今晚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她突然道。

他皱起了眉头,大大地吃了一惊:“你愿意?为这种事情…?”

“为学问献身,有何不可?”她回答得满不在乎:“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若觉得这个理由不可信,随便给个理由也行。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乎我怎么想。”

他听了这句话,忽觉得芒刺在背。沉默片刻,他缓缓地道:“他是天山人,右足跛。”

“多谢。”她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却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你真的见过傅红雪?亲眼看见他右腿是跛的,亲自问过他是天山人?”

“你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这个女人的头脑,不免有些发窘。

“因为我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要仔细研究。”她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将来我或许能写出一本《武林考信录》来。”

做学问的妓女?从没听说过。

他嘴上泛起了一丝嘲讽:“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她指着一道门,对他道:“卧室就在隔壁,请。”

他迷惑地看着这女人,跟着她穿过珠帘,来到卧室。

那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软帐流苏,桌案上一个古铜的镜台。房子算不上整洁,地上掉着好些棋子。在东墙的窗下放着一个精制的棋桌,上面端正地布着些黑白棋子,好象是一副残局。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却忽然大声道:“别碰那个棋盘!”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眼神显得悲伤,却故作轻松地指了指那张床,道:“你是想现在?还是想晚上?”

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张口结舌地道:“你…你…”

——她昨天还说他是天下第一垃圾,高昴着头,摆出一副绝不与楼下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却又看上去,与楼下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彻底地糊涂了。

“你大约是想现在?”看着他没反应,她又问了一句,扑了过去,十指纤纤,去解他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