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唐芃,他是唐潜。”
“瞎子几时喜欢管闲事起来?”
唐芃一掌掴了过去,却被木玄虚一把抓住。
他明明喝得烂醉,手却很稳定。双眼忽然发出刀锋一样的光芒。
唐芃抽回手,道:“这里人多,我们不妨到镇西的土地庙去理论。木兄以为如何?”
木玄虚看了看唐潜,一副酒已经醒过来的样子,冷冷道:“看样子,我好象不能不走。”
唐芃道:“如果我是你,绝对不死在羊肉铺子里。这种死法会让人笑话的。”
木玄虚道:“我不是你,我也不在乎我的死法。”
唐潜走过来,道:“这屋里还有三个小孩。”
他沉默,看了一眼正在旁边桌下玩耍的一对女童,将手中一个灰色的包袱一背,道:“好,我跟你们走。”
这条路并不远,对唐潜而言,大约就是三百步左右。
他的心情却不大好。在这样一个胜利即将来临的日子,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他有一种直觉,这青年在某一处打动了他。可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低沉的嗓音和落莫语调;也许是因为他方才说的话;也许是因为他喝了很多酒,而一个象这样子四处逃窜的人不该如此放纵地喝酒…
也许这些就已足够。
“他只是个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他黯然地想到。
冬月里泥土十分坚硬。关公庙在一个偏僻的小山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泥土的问题。他正在想,他会把这个无恶不作的人埋在哪里。
每一个被他奸污的女子都死得很惨,被他用一根绳子勒死,然后,生怕她死得不透,还要将头砍掉。
头一次死掉的是两个十四岁的女孩,住在武当山脚下的一个镇子里。她们是邻居,第二天被同时发现。
此后几乎每三个月死一个。
“对你这种人,原本不必讲武林规矩。不过,我希望你死得心服口服。所以,唐芃,退后十步。”唐潜站在山顶道。
“死在天下第一刀的手下,我木玄虚也算是死得其所。”他抖开包袱,拿出一双燕子铛,“呛”的一声对碰,发出只有百炼纯钢才会有的金石之声。
“很好。我虽出身唐门,却从来不用暗器,你不必担心。”
“我虽出身武当,却从不爱讲面子,你也不必担心。”木玄虚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觉得他的话也很有趣。然后,他定了定心神,要将自己的直觉赶走。
“请。”唐潜淡淡地道。
“请。”木玄虚道:“你是瞎子,你先出招。”
唐潜愣了愣,有点生气,蓦地,又平静地道:“那就不客气了。”
手一闪,刀光暴涨,直劈木玄虚的头顶。
他手中的燕子铛每击一下,就有一股很响亮的风声,所以他第二刀再劈过去时,便将木玄虚左手中的那一铛削得火花乱跳,几乎飞了出去,两人在空中疾跃,互对一掌。
“砰”的一声,内力袭来,汹涌澎湃,木玄虚的手优美地一让,又往前一推,竟是春柳拂风般的太乙柔化之势。
“外界传说木兄乃是武当七代中最杰出的弟子,尽得心意门的真传,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唐潜心知那一掌自己虽未吃亏,却也没占多大便宜,心中不禁有些佩服。
“唐兄若是想仔细领略,何不再来一次?”木玄虚深吸一口气,内息平静,身上骨结咯咯作响。
他内力深厚,收放自如,已可列入当今十大青年高手。
难怪这么多人追杀都杀不了他。
“应该轮到你来领略我的刀法了。”唐潜身形忽闪,已如白鹤般冲天而起,刀脊上的一道血槽在阳光下溢出深红的光芒。木玄虚连退三步,斜窜而出,一铛急削唐潜的左腿。另一铛却滴溜溜地向他飞去,直切他的头颈!
这一招叫做“临镜看花”,是铁风道人当年的成名之作。
他早已算好,唐潜就是再聪明,最多也只能躲过两招其中的一招。
山坡上不知几时已起了一层薄雾,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团令人窒息的阴冷之气。
刀光静如春水,却快似流星。
银铛削过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着,唐潜突然将头一歪,身子一侧,轻描淡写地将它化解了过去。随后钢刀脱手,在空中一跳,他身子跟着一转,左手接刀,右掌推出,一掌正中木玄虚的胸膛!
他用了近九成的内力,木玄虚的身子飞了起来,“砰”的一声,从山坡上滚落,正好滚到唐芃的脚下。
他想爬起来,挣扎了数下,却无能为力,口中一咸,胸中内气狂涌,不禁“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唐芃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掏出怀中的卷轴,道:“木玄虚,你自三年前始,奸杀无辜女子共计十三人,最近的一次是辛未年秋十一月初五,你夜入离此地十里之外的蒋家庄,奸杀寡妇蒋冯氏。这些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木玄虚冷冷地道:“罪名我是不会认的,你要杀便杀。”
“呸!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你这恶贯满盈的家伙!”唐芃见他还要抵赖,忍不住一脚又踢了过去。
唐潜淡淡地道:“唐芃让开。”他将一只匕首扔到木玄虚面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我一掌,命已不久,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是好汉。我们不逼你,你还是自绝于此,留个全尸。不然为官府的捕头知道了,你大约也只有凌迟这条路,比这更惨。”
木玄虚狂笑一声,道:“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也不会自绝。自杀乃是胆小怕事者所为,我木玄虚绝不会自杀。唐潜,你何不给我一个痛快?你的刀正要饱饮恶人之血方才不愧为侠者,不是么?”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唐潜的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只好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木玄虚双手一摊,道:“这个时候,我为我自己辩护一句行么?”
唐潜举起刀,又放了下来,道:“你说。”
木玄虚喉结滚动,喘着气道:“就算前面所有的女人是我杀的,最后的那个蒋什么氏也不是我干的。”
唐潜愣了愣,道:“空口无凭。何况她死的方式和前面所有的女人一模一样,你又正好出现在这一带。”
木玄虚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十一月初三,我被人袭击受了重伤,所以第二天我根本连站也站不起来,更谈不上是去杀人了。”
唐潜道:“可有证人?”
木玄虚道:“那一天我化名作王大虎到云梦谷求医。大夫在我的身上动了手术,忙了几乎整整一天,而我也谷里呆了几乎近十天才能勉强下地走动。”
唐潜道:“你还记不记是谁替你做的手术?”
木玄虚道:“当时我一直昏迷不醒,醒来的时候已转移到了另一间房,由谷里的两位侍女照料。她们告诉我是慕容先生亲自做的手术,不然现在我已是死鬼一个。”
唐潜想了想,忽然点住他周身大穴,道:“既然你有证据,我们就去找慕容无风,听听是不是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木玄虚道:“既然你已怀疑此事,我的心愿已了,我…累了。”他伤势沉重,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唐潜将他往肩上一背,道:“唐芃,找辆马车…我们这就去云梦谷。”
第十六章
院宇深沉,黄昏。
深冬无雪。
帘外疏雨滴梧桐,点点滴滴,都到愁人心上。
卧室内温暖如春。
燻炉中刚刚添了几把红罗香炭,炭火燃烧,发出欢快的毕剥之声。
洪叔静悄悄地坐在床外的一把椅子上,愁容满面地看着绛纱帐中半躺着那个纯白衣影。
荷衣去世之后,少爷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
每个夜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他都会喝一点酒,然后斜倚在床头,远远凝视天香小几上的一枝闪动的银烛,独坐至夜半,方才就枕。
以前,他独自一人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漫漫长夜。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好象自己只是房子里的一件家俱。
那瓶从波斯人手里买来的药还一动不动地放在药房里,盒上封漆如故。
这样阴寒的冬季,他照例老病复发,终日卧床。
“哪个病人需要这盒药,你们只管拿去用。”有一天,他对所有的大夫道。
都明白这药来之不易,所以无人敢用。
行动不便,他每日能做的事情只能是阅读医案,然后叫一个学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
遇到特别棘手的病人,他也会让洪叔送他去蔡大夫的诊室,不能动手,便在一旁指点。
实际上,整个冬季,这样的情况也只出现过三次。
看着他行动如此困难,还要硬撑局面,大夫们的心中都颇觉不忍。
那可笑的幻觉还是经常发生,渐渐地,似乎越来越严重。有所察觉之后,他终日愈发沉默,却时时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大家都知道,他在内心里喃喃自语,好象荷衣还在他身边时的样子。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是那只放着荷衣所有遗物的箱子。
每到夜深人静,烂醉如泥的时候,他都会拉响绳铃,叫人将箱子撬开。
一遍又一遍地翻检箱中之物。
第二日醒来,他又会叫来木匠把箱子重新钉牢,而且叮嘱他“再加上一把锁”。
接着,好象生怕自己忍不住,他冲到湖边,将钥匙全部扔掉。
过不了多久,又是某个醉酒之日,他会将以上举动重复一遍。
第二日,箱子上的锁变成三把,四把…六把。
渐渐地,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木匠老刘发现箱盖的木头已全是洞眼,再钉新锁已不可能,只好吞吞吐吐地建议:“谷主,这锁没法换,木头全松了。”
“那就换个箱子。”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老刘鼓起勇气,又加了一句:“俺看不如找个铁匠把这箱子做成铁的,然后想法子将盖子封死。这样,您就再也没法子打开它了。”
“嗯,说得有理。”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双眉一抬:“不过,我还是喜欢木头箱子。”
老刘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中暗叹,这人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已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象这样喝酒是什么时候。
只记得那是某个黄昏。
夕阳绚烂,湖面上荷花盛开。
他坐在亭中,只觉得眼前的美景不堪忍受。
只好飞快地逃回屋中,迫不及待地打开酒瓶,仰头狂灌。
现在,黄昏又到了。
他支开身边所有娜恕?/p>
忍着入骨的疼痛,咬着牙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他喝得并不快,只为享受那一份微醺的酒意。
现在无论他干什么,都不想让旁人看见。
一大口灌下去,脑子开始发热,整个身子,飘飘欲仙了起来。
他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自由。
哪怕只是幻觉。
独坐良久,几上烛影微微一晃。仿佛一缕风从窗外漏了进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很客气,很斯文的敲门声。
只有懂礼的陌生人,才会这样敲门。
他眨眨眼,努力想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出来。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他的床边。
他勉强支起身子,靠着枕头,一面醉眼朦胧地看着来人,一面暗忖:为什么谷里雇了那么多高手,唐门的人还是可以自由出入。
唐潜彬彬有礼地道:“深夜来访,并非故意打扰,实是有急事请教。”
“有何贵干?”
“有位病人命在垂危,想请先生施手一治。”
“阁下只怕要等一天。谷里的规矩,重病者以入谷先后为序医治。今天所有的大夫都很忙。”慕容无风缓缓地道。
——虽并不参诊,每天的医务却是由他一手安排的。谁的手上有什么病人,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我们只好来找你。”唐潜一句话压过去:“你好象不忙。”
——岂止不忙,他居然还有闲心喝酒。
屋子里飘着一股酒气。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人在哪里?”
唐芃道:“我们已将他放进了你的诊室。”
他冷笑:“两位对竹梧院真是了如指掌。”
唐潜脸不改色:“过奖。”
他咬着牙想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双臂微一用力,手腕与肘部的关节顿时痛如针挑,只移了几寸,冷汗便已涔涔而下。
听到他呼吸急促,唐潜微微一愣随即对唐芃道:“你把他的轮椅拿到隔壁,我送他过去。”
慕容无风马上道:“你洗过澡了么?”
“没有。”唐潜眉头一抬:“”恰恰相反,我刚流了一身臭汗,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用毛毯一裹横抱而起,大步往门外走去。
卧室到书房有个门,门沿虽宽,横抱着一人而过却一定会撞到脑袋。此时慕容无风忽然醒悟唐潜是个瞎子,眼看着他往前走,心中不免有以下嘀咕:——“他看不见路,进来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一道门。”
——“过门的时候倘若他不改变姿势,我的脑袋一定会撞到门框上。”
——“他走得那么快,会撞得很猛。”
——“我要不要提醒他?”
——“提醒他,就暗示他是个瞎子,这样做有失厚道。”
——“所以我的脑袋撞墙已是不可避免。”
想完了这些,他连忙闭上了眼,准备听见“咚”的一声。
脑子已在寻思该涂什么药膏消肿。
就在过门的那一瞬,唐潜身子忽然一侧,右手将他的后脑往上一托,轻而易举地避开门框,若无其事地穿门而过。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道门?”
唐潜微微一笑,忽然压低声音,悄悄地道:“这是因为,对瞎子的行动有影响的行业我都会仔细地研究。”
“哦?”
“这院子是苏州工匠的风格,在这一行里最出名的是柳大师。他设计的游廊喜用较宽的坐栏,通常是一尺七寸。十七步一个房间,方厅在外,藏书阁在左,卧室连着书房。他还喜欢在卧室的门口摆一个海棠如意双鱼座屏,为了你的出入方便,这一道工序大约就免了。”
“好眼力,这园子的确是出自当年柳漱平之手。”
话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
——人家明明是个瞎子,他还夸人家有“眼力”。
唐潜却是毫不介意:“柳大师花钱的习惯和他的园林一样有名——只是用料过份讲究,绝不用二等货色。大理石砖的地面还嫌不够,上面还要凿花。这脾气大约全是被有钱的主顾们给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