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步,只好停下来,胸口气血狂涌,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一个角落,一连吐了三大口血,方觉胸中窒闷之气略为消减。

他掏出手绢,将嘴角擦净。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他原本记得路的,却因头脑阵阵发涨,渐渐变得有些糊涂。

他抽出竹杆,探着路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一切都不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总算还留在大路上。

一辆马车行到他的面前,嘎然而止。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上车,你受伤了。”

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二)

“咣当!”

“关家娘子,这是什么?”

“咸鱼。”

“啊…不必…药钱实在没有就赊着罢,年终结帐也行啊。”

“年终结帐也是咸鱼,还不如现在就给你。”小个子女人将一个沉淀淀的藤筐从肩上放下来。

那藤筐有水缸一般大小,足以将她自己全部装进去。

老金坐在柜台边,叹了一声,道:“听我说句丧气的话,关家娘子。这孩子又瘦又病,我看是指望不上的,还不如捐到庙里,或许还管得了他几顿好饭呢。”

“不是你的儿子,你当然不心疼了。谁说他没指望…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她温柔地看了一眼在怀中熟睡的儿子。

已经五个月了,他看上去好象并没有长大,还象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猫一样闭着眼蜷在布兜里。稍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就会发烧咳嗽,然后一病几天,喂什么都往外吐,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样子也叫活着?不出一年就把全家的积蓄花个精光…吃了多少药,扎了多少针,管用么?”

“那可就得问您了…您是大夫,这针不都是您老给扎的啊?”

“我那点三角猫的功夫…只能治人家头疼脑热…惭愧…”

“您还有别的法子么?”

“没法子了,过一天是一天罢,想开点儿。哦…对了,前天镇子里来了一位方大仙,被村东的张家请过去三天了,你要不要也试试?我看这孩子大约是…咳咳…中了什么邪了…依我看,叫大仙来驱一驱也好…”

“多少钱一趟啊?”

“一百文一次罢,倒不贵。只是需要一头猪,当然…酒水是不能少的。”

“那您还说不贵?猪没有,咸鱼可不可以?”

“人家北方人,不吃这个。”

“哦。”她沮丧地叹道。

老金也是渔民,早年曾跟着一位江湖郎中到“外面”逛过,算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旺季捕鱼,淡季开了个小铺,卖点杂货和药丸。村子小,四处山深水大的,大伙儿有点头疼脑热都来找他。他扎针拔火罐,样样在行,渐渐的,也就把他当作了大夫。

“要不这样也行…”老金瞟了一眼女人细小的腰肢,吞吐了半晌,道:“我家堂客去年没了,不如你嫁给我…那头猪我替你出了…你儿子的病也只管交给我…包他多活几年…”

他今天只有四十岁,一点也不算老。人家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人,他左看右看都不如眼前这个成天找他开药的关家娘子。相中的就是她那一副甜蜜蜜的嗓子和细挑挑的身子,还有那一手好渔技。这女人一下水,打的鱼比村子里最强悍的小伙子还多一倍,娶了过来,一定是个能干的好当家。

不过,人们都说,关月的脾气也挺大。生了这个男孩之后,变得更加惹不得。村子里一大群后生,打了鱼后都喜欢聚在西头晒鱼场里以调笑过路的女人作耍。偏偏关月每天都要从那里路过。

她只给胆子最大的小罗取笑过一次。之后,大伙儿见了她,都很客气地问好,不敢多说一个字。

那一次,她打了小罗一记耳光,小罗的头第二天就肿得跟猪头一般。

过了一个月,涂了好些膏药,那肿才全消下去。

过了整整一年,小罗才心有余悸地回到晒鱼场。见了关月就老实地垂下头,全然一副驯服的样子。

众后生心中暗忖:这小个子女人身手好生了得,平时怎么看都看不出来。

想到这里,老金偷偷地看了一眼关月,见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中不禁一喜。

“大叔真会开玩笑!”关月笑着道。

“我是认真的。”老金笑逐颜开地道。

“为了儿子嫁人倒也没什么不可以。”关月一双眸子忽然刀锋一般地扫到他满是麻子的脸上,直瞪得他一身冷汗,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也要嫁个象样的。大叔…您家不会趁人之危罢?”

住了一年,她已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早将自己以前的口音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本地村话喜欢尊称别人为“您家”。

“这个…咳咳…哪里哪里。”老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这咸鱼您家要还是不要?折成铜钱也怪麻烦的。要不,您以后就不用做咸鱼和熏鱼了,我都给您家包了,好不好?算是药钱。”

“这个…咸鱼我自家已有几大缸子了。”老金皱起眉头。

“那就给你铜钱好了。”关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串钱,虽然一串就是一百文,她还是认真地把每个铜板从头到尾地数了一遍。

“药我已经包好了。一天喝一次,一共是一百零八个铜子儿,收你一百,那八文就算了。”

人情不成生意在,买卖照做。老金面子过不去,却又不想让人家说他斯负孤儿寡母。一把将钱接过来,数也没数,便扔到柜台下面的小簸箕里,摆出一副生意脸。

“那就谢谢了。”关月提着药,抱着怀中熟睡的儿子,朝门外走去。

“等等。”老金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

“最好带他到镇子里去给邱大夫瞧瞧…诊费是贵了点,但人家是坐堂的大夫,经常出去走动,见过世面,只怕有法子。”看着这女人孤零零的背影,老金不禁又多起一句话来。

从这里走到镇子要走两天的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山里有狼有豹子有毒蛇。平日就算是大白天,也要七八个男人结伴才肯同行,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生病的孩子,哪里有这个胆子?

关月转身望了眼村后耸立着的连绵起伏的群山,苦笑。

就算是划船从江上走,也要六个时辰才能遇到一个大镇子。

大镇子里什么都贵,一年挣下的铜板还不够一天的房钱。

“谢谢大叔,暂时没有钱,钱攒够了一定去。”她扭过头,难过地咬了咬嘴唇。

(三)

走过两个大街,他们来到竹间馆门口。

唐潜对唐芃道:“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你不要跟着我。”

唐芃道:“慕容无风昨天好象说,你应该躺在床上休息几天。”

唐潜道:“出来走走,散散步,也是一种休息。”

唐芃道:“所以我只好跟着你,你也晓得,咱们家的仇人多,这一出门,指不定就能碰上一个。”

唐潜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问:“唐芃,今天天气好么?”

“阳光灿烂,清风徐徐,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听说女人的心情跟天气关系密切。”

“嗯…我也是这么想。上次五嫂见到我,二话没说就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现在想起来,当时就下着大雨。”

“五嫂,我也被她骂过。”唐潜道:“好几次骂的时候都在打雷。搞得我一听见打雷就想起了她。”

“吴大夫没有骂过你罢?”唐芃涎皮涎脸地转入正题。

“她发脾气的时候,都是晴天…”

这么想着,他又站在门外犹豫了起来。

“进去罢,你不要跟三叔那样怕老婆才好。”唐芃将门一推,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拉了进去。

抱厦很宽敞,也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坐着等候。不时传来小孩子的啼哭之声。

已是下午快闭馆的时候,病人还是那么多。

吴悠的诊室在里间,隔着一个走廊,两道门,十分安静。

“咱们是直接去找她么?”唐芃小声问道。

“怎么可以?她好象正忙着呢。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排队罢。”唐潜将竹杆一折,别在腰上,安安静静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唐芃哪里坐得住,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去逗身边一个小女孩子玩耍。

两人坐了一柱香功夫,忽听门帘一掀,一个碧衣女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册子,道:“下一位…崔嫂子?在不在?”

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乌云低绾,梳着一个九真髻,一双杏眸甚是水灵。

只听得人群中一个老年女子应了一声,随即被女子身边的一个侍女带走。碧衣女子眼光一扫大厅,看见了唐潜唐芃,便向他们走来。

唐芃附耳对唐潜道:“小心,来人是顾青衣,听说是慕容无风新收的弟子,蔡大夫的表妹。莫看她长得好看,脾气凶得要命…”

唐潜笑道:“你怎么什么知道?”

唐芃道:“外面都这么说。”书旗提供阅读http://.bookqi./

说话间,顾青衣已然来到两人的面前,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道:“两位都是来看病的?”

唐潜道:“是…当然。”

顾青衣道:“这里倒是什么病都可以瞧,不过以妇科与幼科为主。”

唐潜道:“其实我们只是想…”

还没有等他说完话,顾青衣已提着笔在册子里哗哗哗地记录起来:“你姓什么?哪里不舒服?”

唐潜想了想,只好道:“我的眼睛看不见。”

“我瞧瞧。”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头一拧,手指纤纤地按住他的左眼,仔细地瞧了半晌,又去检查他的右眼。

衣服的芬馥,鬓发的芳香钻入鼻中,气味虽是宜人,而自己的脑袋被人家这样摆弄却大为不爽,唐潜心中不禁连连叹气。

“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检查完毕,顾青衣放开手问道。

“出生七个月。”

“七个月的时候就得了病,现在才来看,你父母早干什么去啦?”

“有事出门了。”

“想开一点,这病没什么希望。”顾青衣道。

旁边一群女人唏嘘开来。

“可是我还是愿意听听吴大夫的意见。”唐潜淡淡道。

“没关系。你在这儿等着罢,不会等很长时间的。”看着他一双虚幻的眼睛,顾青衣的口气缓和下来,又对一边的唐芃道:“你呢,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唐芃愁眉苦脸地道:“我…我有心病。心病你们治么?”

“只要是病都治。说说看,什么心病?”

唐芃想了想,道:“相思病。”

他这一说,旁边的女人们都嘻笑了起来,道:“这位公子好生有趣…相思病也来治。从没听说过啊。”

顾青衣一脸肃然地道:“相思病当然是病了。《云梦炙经》上说,相思病有两种:一种是双相思,也就是你爱她她也爱你;一种是单相思,光你爱她她不爱你,你是哪一种?”

“只怕是单相思。”

嘴里虽这么说,唐芃在肚子里一个劲地闷笑。

顾青衣叹了一口气,道:“治双相思呢,法子不少,治单相思的法子却只有一种。”

“哪一种?”

“你死了那份心就好。”顾青衣款款地道。说罢帘子一摔,到内屋里去了。

听着帘子哗哗乱响,唐潜知道顾青衣心中不快,不禁皱起眉头对唐芃道:“你不要老是捉弄人家女孩子,行不行?”

唐芃呵呵一笑:“我说她很凶罢,你还不信。她刚才那样子,只差没把你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唐潜淡淡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大夫看病都是这样子,我早已习惯了。”

“吴大夫就不这样,她是个顶顶温柔的女人,对吧?”

“差不多是罢…”唐潜想起右腿上的刀疤,神秘地笑了。

“掌灯罢,青衣。”吴悠净了净手,拿汗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对青衣吩咐道。

灯点亮了,她开始收拾桌上凌乱的医书和纸笺:“今天的病人都看完了么?”

“还有最后两个。不是什么好鸟儿。我看他们是存心来捣乱的。让他们在外面等个够罢。”青衣道。

“哦!”吴悠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她的医馆里一向很忙碌,却从没有人捣乱。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而已。

“两个高个子男人,长得倒不错,其中一个是瞎子。”

她的心忽然间“砰砰”乱跳起来,颤声道:“是么?你…你去叫那个…瞎子进来。”

青衣答应着出去了,走到门口,又被吴悠叫住,道:“你先问他…是不是姓唐。”

“他说他姓唐…”

“我自己去好啦。青衣,你来替我收拾东西。”她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病人都走光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等这么久?”唐芃眼看着最后一个病人带着孩子离去,不禁有些心烦意燥。

“上次咱们去吃的那家羊肉羹饭,味道不错吧?”又等了一会了,唐潜忽然道。

“是啊,一会儿咱们再去吃。”唐芃道。

“唐芃,你饿了。”

“还行。”

“你饿了,现在一定要去吃饭。”唐潜脸上一副启发的表情:“你还年轻,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唐芃瞪着他,突然摇头叹道:“连一次学习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就算是饿,也被你气饱了。”

“咚!”他听见门被合上了。

他站了起来,因为他已听见了她的脚步,接着一阵轻轻的帘响。

是她。

他感到她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她要张口,唐潜忽将手指伸到唇边,“嘘”了一声,然后故意板着脸道:“宜修…听说你到现在还不嫁人,这一点很不好。就算是和我生气,也不要气成这个样子嘛。”

她原本很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听了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我一见你就生气。”她忽然踹了他一脚,道:“你…你…到了这里却…假装不理我…”

她原本是个再斯文不过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唐潜,脾气就变得很大。

他捉住她的手,道:“好久不见,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脸刷地一下通红了,她抬起头,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眸子宁静如午夜的森林,幽深如秋日的湖水。

他将她的脸颊细细地抚摸了一遍。末了,一笑:“谢天谢地,什么都没有少。看样子,你一切都好。”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感觉自己的鼻尖擦在她的额头上。

“宜修…”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唔,什么事?”她胸口一紧,已被唐潜紧紧地拥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