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马车里有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纯白的毛毯…我觉得冷,就把它披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只好道:“继续说…”

“我不说了。大白天里和人家说自己的梦…不吉利。”

“你的梦中,除了你自己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么?”

“有…不过…更加可怕…”她怯生生地道,东张西望,好象身边有鬼。

起伏的山峦掠过一片云影,他忽然感到很愉快,感到生活又变得有趣了起来。

“说来听听…”他和颜悦色地道。

“我和一个人坐在坟地上。我们…聊天来着,很高兴。后来,我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发现那人一直坐在我身旁,仔细一瞧,其实是具干净的骷髅,样子倒挺斯文的,只是白惨惨的,好生可怕。然后…然后地上忽然涌出了黑水,一群耗子向我冲过来,水上还浮得很多死耗子…我…转身一瞧,那骷髅被水冲不见了…我吓得四处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走进了一条漆黑的巷子,两边都是紧闭的门…我找啊找啊…正惊慌之中,那骷髅一把抓住了我,对我说:”嘿,别怕…我在这儿‘。——就是这样。这个梦,我老做,都快被它烦死啦。“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道:”你确信他说的是’嘿‘,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只听见了‘嘿’字。”

“至少,那骷髅不是坏人罢?不然,你何以要去找他?不如让他被水冲走好了。”

她愁眉苦脸地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真是这样么?白日,她失去了记忆。夜晚,又被恶梦纠缠。

他心中酸痛,一腔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当初两人低眉共语,何等绸缪。到如今人是情非,咫尺难认。际遇之荒谬,莫过于此。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只是些无稽的恶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就忘了它们罢。”他笑了笑:“猜不出来的东西,就不要费脑子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能猜呢?刚才你是怎么猜到日出和马车的?”

“我这人一向聪明。”

她宛尔一笑:“我的脑子曾经受过伤,过去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这处伤么?”他忽然抬起了手,掠过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痕。

指尖掠过,引起她肌肤一阵轻微的战慄。她的脸通红了起来。

“还痛么?”他柔声道。

“不痛。”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的伤么?”

“不记得了。”

“别担心,这伤口愈合多年,已不碍事了。”

她扑哧一笑,道:“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好象是个大夫。”

他微笑不语。

“其实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只要记得每天吃饭就行。”

说罢,她笑嘻嘻地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个烧饼和两只竹罐,将竹罐的盖子打开,对他道:“你饿不饿?这是我做的糟鱼,那一罐是燻鱼。要不要尝一尝?”说罢,咬了一口烧饼,伴着一块咸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有一股花椒和米酒的淳香从竹罐中逸出,他这才记起方才她身上传过来的,正是这种味道。

他放了一块在嘴中细细品尝,一丝苦涩流入心头。

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么?

“光吃这个太咸,要和烧饼放在一起儿吃才好。”她将手中的烧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他学着她将鱼块夹在饼中,一口咬下,慢慢地咀嚼。

“味道怎样?”

“好吃。”他的嗓音有些发颤,嚼了几口,忽然垂下了头,眼泪滴了出来。

“喂…不会罢?这不过是一块咸鱼…”她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想再多安慰几句,一时只觉口笨舌拙,不得要领,只好结结巴巴道:“你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这云梦谷里有得是好大夫,实在不行还有神医,什么…什么病都能治得好。”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她听了,连自己都不相信。

他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面饼。

“喝口水。”她递给了他盛水的葫芦:“我方才并不在这里。若不是我儿子的一只袜子掉了,我也不会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无限深邃:“是那只袜子救了我?”

“差不多。”她浅浅一笑,将袜子从孩子的足踝上褪下来,塞进他的荷包:“送你留个纪念。”

“你儿子几岁了?”

“这个月正好三岁半。”

“你说什么?”他失声道,竟吓得将身子挪开了半寸:“他…他父亲…”

“早就死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他…”他满头大汗,期期艾艾地道:“他…”

“他有病。不然,我怎会跋山涉水地来到这里求医?”她坦然一笑:“他只是个生病的孩子,又不会咬人,你连小孩子也害怕么?”说罢,用袖子拭了拭孩子额上的汗水:“可怜的孩子,今天给大夫扎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针,痛得他够呛。”

他捋起孩子的衣袖,见手臂上的要穴之处,已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大约针灸的次数过多,有几处已僵硬了起来,剩余之处,一遍青紫。他长叹一声,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良久,他方定下心神,缓缓地道:“你不能离开这里,这孩子的病,治起来很是麻烦。”

“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五岁,”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突然大声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儿子明明活得很好,犯起病来虽然可怕,可是每次都挺了过来。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定能活很久!…如若一百个象他那样的孩子会有九十九个活不过五岁,他肯定就是那唯一的一个。”她恳切地看着他,道:“你信不信?”

他看见了她微笑的眼神之后隐藏的绝望,心中一阵酸痛,用力地点点头,道:“我信。”

她象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他垂下头来,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他看上去苍白瘦小,四肢纤弱无力,却有一个很大的脑袋,与子悦十分相像。

她也把头凑了过来,盯着儿子的脸瞧个没够,一时间,两个人同时俯下身去,“砰”地一声,脑袋撞在一处。

四目相视,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发现了没有?他的样子看上去特别聪明。”

“他会说话了么?”

“不会。”她摇了摇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可能是…可能是快会了。”

“别担心,有些孩子说话很晚。”他赶紧安慰她。

“他…腿…”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诅咒终于应验了。

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她瞪大眼看着他,道:“什么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一共缝合了六针,对么?”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缝的。”

她紧张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已吃完了饭,正要带着儿子出谷。我会路过田大夫的诊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话,我可以顺路带你过去。你若不愿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里?”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他一把抓住她,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么?”

她一翻白眼,道:“我正在烦着哪,你别找事儿啦。”

他用力掰过她的肩,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糟,不过,我认得你,一直认得你!”

“你刚才说,你看错了人。”

“我以为…你又嫁给了别人…”

她张着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惊道:“你…你刚才…其实是来找我的?”

“我老远就看见了你,所以一路追了过来。”

“你…你就是从轮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来的?”

“幸好你没看见我走路的样子…不过,”他温和地道,“你瞧,虽然我走路有些麻烦,照样能够来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怀里孩子的脸。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长相,也该知道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给了一个被老天爷诅咒的人。”

“这么说来,我真的曾到过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记得它?”

“因为你快乐。”他笑了。

“我们…当时在一起?”

“当然。”

“在一起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看日出。”

“那么,马车上…我们干什么了?”

“喝茶。”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边来。”

“我已经坐在你身边啦!”

“再近一点,”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悦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对面,感觉自己的额头几乎快到碰到他的额头了。

她正要问“什么法子…”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拧着他的胳臂,企图要挣脱,后脑勺却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涂,她的心砰砰乱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一个人,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恼,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男人一掌推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他,反而傻头傻脑地听他摆布。她张牙舞爪,象只豹子,十指尖尖,一边吻他,一边抓着他的颈子和胸膛,将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却只是温柔的搂着她的肩,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过了许久,才放开了她的唇,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想起来了么?”

“没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么?”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嫁给我的原因:别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却不可以。”

“你真的…认得我?”

“你还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来一次…你这法子咱们要多试试才好…”

他们又如痴如醉地吻了起来。

他问:“现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地道:“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我一下?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么也没有变。而他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充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姓慕容,叫慕容无风。”

第二十二章

桐影摇窗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树下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荷衣不断地向他提问,问她过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细追问每个细节,然后蹙起双眉,冥思苦想,企图在脑海中找回它们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简略,象被提审的犯人那样小心翼翼。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着荷衣对他的看法。而从他口里吐出来的字,不是她自己的回忆,所以不可以轻易修改。小时候读《春秋》,他一直疑惑那一万六千字怎能说清几百年的事。如今他却知道,不论自己怎生描述,也不会唤起荷衣对过去的真实感受。激情与磨难如一柄利剑插入平缓流动的日常时空,在心灵深处留下道道刻痕,重述它们却显得苍白无味,毫无意义。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命运如此荒谬,荷衣的重现竟成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只有看着她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她脱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记忆的刻痕尚未消失殆尽,反而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印迹。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豁然开朗。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着此念。

他开始要她回忆那些梦境,想从中寻回她儿时的一些线索。询问她是否曾梦过一位“面目全非的弟弟”。她果断地摇了摇头。

“什么弟弟?你是说…我有一个弟弟?”

“没有…”

他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她的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象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问道:“你是说,你什么也没问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娶了我,是么?”

他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

他又感到一阵狂喜,荷衣终于不再是记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找回的不仅是荷衣,还有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唇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亲吻她的手,好象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对着巨大的神像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的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乱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方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逼着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大约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坏了,荷衣的脸一直是通红的。

看得出,她十分紧张,却又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最后,所以的疑问化成一道叹息:“唉,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忧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湿润了:“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伤心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欢乐的本源。

他们回到竹梧院时已是黄昏。这一道临湖的院落终年如庙宇般宁静。过度的兴奋让他精疲力竭,陪着她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把她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洗了一个澡,星儿仍在熟睡。他们便坐在床边说了一会儿话,荷衣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无风…我…还不习惯…”

“我住在隔壁。”他马上道。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我…”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明天见。”

他生怕她看见了自己的虚弱,匆匆掩上门,来到隔壁的一间卧室,洗浴完毕便躺在了床上。一下午的激动让他的心脏不胜负荷,他一头栽倒在床,躺在了近半个时辰,心脏仍然跳动不宁,他便在窒闷与烦恶中喘息良久,末了,终于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蓦春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接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床,点着烛火在抽屉里一阵乱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一个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色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射。

“哧”的一声,蝉声顿时消失了。却从树上轻轻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吓一大跳,那人影已来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愣了愣,失声道:“我…我刚才射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