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是谁伤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欲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软帐香微,玉漏声沉。他们的手绞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欲为,尽情地沉溺于幽欢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身外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他们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坐在她身边,正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床上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象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刚才昏过去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早上起得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门,悄悄离去。

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觉这间屋子竟完全是陌生的,摆设和隔壁那间卧室也十分不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日当中倒有五日会歇在此处。因为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的。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上逛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便又逛了回来,正遇到一个青衫白袜的侍从送来了早餐。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也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会用早饭。”

“他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咳咳…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轻轻地道:“小公子贵…贵姓?”

她道:“姓慕容。”嗓音中充满了自豪。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双眼,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插过去,“咕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年轻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折腾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道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来,握着星儿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他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他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这个…”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惯好强…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只是用一个搭扣搭上的,用铜片一挑就开。”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屋内。

屋内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让一缕阳光射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是苍白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我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道。

她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一边推拿一边道。的“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满头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

“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她漫不经心地道。

“等我起了床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床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不过绝不会冲你发。”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受了很多苦罢?”他凝视着她的眼,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强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乱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呢。”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摇头:“哪里有闲心装死人?”

“你…你…”

“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插着腰冲着他大叫。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客厅里满满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已见,探讨医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神医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红晕,精神和情绪大大地好过往日。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激烈的时候插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问他问题,他略作解答。大家问问题都很谨慎。因为慕容无风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兴趣,对很笨、很寻常的问题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日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个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去缠着脾气最好的陈策问个没完。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查书:“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弟子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旁征博引,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讲得大家目瞪口呆,点头称是。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子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对着慕容无风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不用,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什么表情。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学生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的目光却飘到了门外。

蔡宣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道:“先生,那就先喝口水罢。”

“我不渴。”

他说话时,眼光往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学生们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嗡嗡之声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内屋去先歇一会儿?”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说话问,珠帘叮当一响,一个紫色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来到慕容无风的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问道:“会开完了?”

他点点头。

蔡宣悚然动容,几乎将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无风拍了拍荷衣的手臂,道:“荷衣,这位是蔡大夫。”

她冲着他灿然一笑,道:“蔡大夫。”

蔡宣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几时…几时回来了?”

“她脑子受了一点小伤,有些事情记不得了。”慕容无风解释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相必以前认识。”

笑声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来,肃然垂首。

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也有岁数与慕容无风相当的年轻人。

她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慕容无风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大家继续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告辞了。”

“是。”一群人齐刷刷地道。

他们走出门外,荷衣道:“为什么那一群男人都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