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睑,很薄,晶莹剔透,似乎闭着眼睛都能看见全部。

看见一切她想要看见的东西。

“过来,”她重新睁开眼,轻声道:“过来让我看看你。”

在那瞬间,靡音似乎看见,殷独贤身边的光影有了微微的晃动。

就像是一池永恒不变的水,忽然之间有了动荡。

他就站在那里,像是一座冰雕。

慢慢地,慢慢地,他终于回过头来,一步步地走到毓兰的乌木塌前。

藕色大被褥上,绣着青绿瑞草,那充满生命力的颜色,衬得毓兰纤细的手,更为消瘦。

殷独贤的脚,踏在波斯地毯上,没有任何声息。

但还是给人一种无端的压迫感。

他站立的地方离乌木塌不远,但当他迈步时,中间似乎有了很长的一段距离。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站到了毓兰面前。

毓兰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是春水般的温柔。

她微微张开嘴唇,那没有涂抹胭脂的嘴唇,毫无血色。

就像她的生命,毫无血色。

但她的声音,却是充满了阳光般暖和的气息:“过来,把你的手给我,让我momo你。”

殷独贤没有动静。

他逆着光,靡音看不见他的表情。

从来都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阴暗永远都在他脸上徘徊,永远不会离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靡音认为他会拒绝。

可是他没有。

他的手,那修长白净,仿佛染着冰雪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手,在微微的天光之下,仿佛是透明的。

它来到了毓兰面前。

毓兰握&住了它。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傍晚。

她经过了一整天的挣扎,终于将腹中的他给带到了世界上。

那时,她就是这样,躺在chuang上,握&住那只小手,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母子俩的手,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种白色,晃花了靡音的眼,她微微地偏过了头。

毓兰将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边。

她用心地倾听着手中的血管里流淌的声音。

那里面,流淌着自己的血。

是的,她的骨血。

这是她的儿子。

她荒芜生命中唯一华丽的点缀。

只是太过华丽,刺痛了她的身体。

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许久。

靡音看着屏风。

微弱的白色的光,透过布料的缝隙,晃动着,氤氲成了一片,潋滟了人目。

百合香,袅袅绕绕。

时间,像是不曾流淌。

“别想那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忽然,殷独贤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没有一丝感情。

这是他永恒的特质。

但靡音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这,似乎是他掩饰自己的方式。

听见他安慰的话,毓兰笑了,那笑容是浮在面上的。

她摇摇头,轻微地摇摇头,但只这一下似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不。”她说:“很多事情,需要时间才能挽回,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殷独贤没有说话,他的眼底,似乎流淌过什么东西,但是面上那亘古平静的冰,却将其遮掩。

“独贤,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毓兰道。

殷独贤点点头:“你说。”

毓兰的眼睛,从殷独贤那,转到靡音脸上。

她转动的速度很慢,缓缓地,牵动着靡音的心。

“不要再对她动手,不要再伤害她。”毓兰这么说道。

殷独贤没有回答。

可是此刻的毓兰却异常地执着:“答应我。”

房间中的黑暗与阴影,仿佛在一瞬间全都涌上殷独贤的脸。

是那样的凝滞。

忽然之间,殷独贤看着靡音。

而靡音,也与他对视着。

两人的眼中,都没有露出任何情绪。

就这么,对视着,仿佛要到地老天荒。

很久很久之后,殷独贤的目光越过了靡音,似乎是看到了她的身后,看到了不知名的一点上。

“好,”他说:“我答应你。”

毓兰又笑了,笑容清雅而苍白。

斑斓

她看向靡音,道:“听见了吗?以后,他不会再对你动手了。”

靡音没有做声,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眼中,究竟蕴含着什么,没人能够知道。

或者,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做完这一切,毓兰感觉到了深深的疲倦。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殷独贤和靡音,就这么安静地待在她身边。

没人说话,没人动弹。

微微的天光,潜进屋子,覆在藕色被褥上,将上面的花草,映照成柔&软一片。

从那之后,靡音每日都会去仙庆宫陪伴毓兰。

其实,两人大多数时间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对坐着。

一旦毓兰精神好些,她便会动手绣香囊。

青白色的底,绣着福字。

因为体弱,她做一会,便要喘半天的气。

靡音没有劝她,因为她知道,这是毓兰绣给殷独贤的。

是她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毓兰的病,时常发作,每一次,都非常严重,像是要离开。

而每一次醒来,她的脸颊就越发透明苍白,像是要马上化仙而去。

所有人都清楚,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那香囊,只完成了大半。

这天,雪后初霁,阳光遍洒大地,茫茫白雪,幽幽地闪着光。

淡淡的赤金,笼罩着世间的一切。

就连那些铅灰色的砖墙,也仿佛有了生气。

毓兰从宫女无意间推开的窗户中,看见了这番美景,忽然便有了精神,表示要去外面坐坐。

于是,靡音就陪伴着她来到御花园静宁湖中的八角亭里。

亭子修筑在湖水中央,四面由游廊相接。

地面全由大理石铺成,人模糊的影子,在上面缓缓移动。

内侍们端来了乌木软榻,宫女们细细地铺上了暖热的毛皮垫子,又为毓兰拿了暖手炉,披上了厚厚的貂裘。

可从靡音的眼中望去,笼罩在厚重暖意中的毓兰,还是冷。

一种从体&内涌出的冷,怎么,也暖不了的。

接着,毓兰躺在软榻上,安静地看着天空,而手中,则拿着那未完工的香囊。

那天,蓝得异常纯粹,看久了,眼里总是湿湿的。

靡音也静静地在石凳上坐着,沉默地喝着茶。

在静谧的空气中,有种绮丽的香气,混合着药香。

原以为,时间会在这样的安宁中过去。

但毓兰开口了:“靡音,你说,独贤会喜欢这个香囊吗?”

靡音没有回答。

她面前的茶,是刚滚开的,带着清新的香气,舒缓地向她卷来,像朵盛开的魅惑人心的花。

毓兰对她的沉默并不在意。

就像是,这是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出走的那天早上,我答应为他缝制一个香囊…究竟过去多少年了?”

靡音依旧看着杯中的茶叶,如云般,舒卷不定。

像是舒缓的挣扎。

素雅的丝线,在毓兰柔&软虚弱的手中翻飞着,她没有抬头,忽然问道:“靡音,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让独贤不再打你了吗?”

靡音摇摇头,影子在茶面上晃动了下。

毓兰根本没有看她,但她似乎从空气的流动中感觉到了靡音的动静。

她缓缓说道:“其实,我为的并不是你,而是独贤。”

即使是晴天,可风还是挟带着冰冷的气息向着亭子中的两人袭来。

靡音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知道,他每一次动手,你与他的距离就会更远。”毓兰的语气很轻,有时居然听不见。

“怎么会呢?我永远都必须待在他的身边,直至死去。”靡音的语气将空气中都染上了淡淡的讽刺,只是不知,讽刺的是谁。

毓兰忽然叹口气:“靡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你明白的。”

靡音想说什么,但转头,看着毓兰那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的脸色,便将带刺的话咽下了肚子。

“靡音,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毓兰温和地问道。

今天的毓兰,精神似乎很好。

靡音忽地想到了回光返照,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但,这是必须经历的事情。

是的,总有一天,这是会发生的。

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靡音不想拂她的意,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放软:“你说。”

“独贤从小,便很冷,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的情绪透露出来。他很少哭,也很少笑,总是喜欢默默地待在角落中,脸上无悲也无喜。”

“即使在我这个做母亲的人看来,他也是个很难讨好的孩子,他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但有一次,他却自己从街上买回了一只鸟。”

“那只鸟非常漂亮,娇小,羽毛的颜色也是浓艳而斑斓。”

“他并没有露出很喜欢它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是重视它的。”

“独贤每一天,都亲自为那只鸟换水,喂食,即使是练剑,读书时,也都会把鸟带在身边。”

“但有一次,当独贤为那只鸟打扫笼子时,鸟趁机就飞了出来,飞到了窗外。”

“我亲眼看见那时独贤的脸色,是一种绝望,还有无边无际的阴暗。”

“他不顾我的拦阻,跟着追了上去。”

“而直到两天后,他才回来。”

“那时,他满面灰尘,似乎是赶了很久的路。而他的手上,正抓着那只鸟。”

“从那之后,他便牢牢地看管着那只鸟,将笼子关得严严实实的,并且喂食也很少,让那只鸟没有力气高飞。”

“一个月后,那只鸟便死了。”

“独贤将鸟葬在院子里,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

“他的眼中,是一种迷茫,他不明白,自己对鸟这么好,为什么它还要离开。”

“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告诉过他,鸟永远是属于蓝天的。而他爱的方式,是错误的。”

“这么一错,他的一生也就毁了。”

说到这里,毓兰的声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