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君王,黄歇本是极为紧张,但被楚王商这一下,倒弄得紧张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动,却极力忍笑。

芈月却已经看到了,有些生气地瞪了黄歇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补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这种是四方形如棋盘大小的木制坐具,略高于地面,黄歇和芈月却只是各一个毡垫跪坐。

楚王商指着芈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错吧。寡人这么多儿女之中,只有她聪明过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点头:“小公主虽年幼顽皮,但此乃小儿天性,难得知兵识礼,敬文崇贤,而且聪明颖悟,臣为大王一贺。”

楚王商看到屈原夸奖,甚为得意:“哦,难得屈子能如此夸奖一个小儿。孺子,快来行过拜师之礼。”

屈原一怔:“拜师?”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长揖:“臣,不敢为公主师。”

楚王商奇道:“为何?难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视吗?”

屈原摇了摇头:“臣非迂腐之人,亦不会拒绝女徒。然,臣认为,臣不能收公主为徒。”

楚王商倒有些诧异:“哦,为什么?”

屈原看了看芈月,见这天份过人的女童眼中尽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却长叹一声,对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大王真心喜欢公主,还是不要让她懂得太多,学得太多。”

楚王商闻言,有些不悦:“为何?”

屈原沉默片刻,终于沉声道:“大王,智者忧而能者劳!”

楚王商一惊,又看了看芈月,已经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却也已经明白自己被拒绝了,她自出生以来,从来不曾见过敢拒绝她的人,气得脸鼓鼓的。

楚王商见她如此,便叫奉方来领她出去玩耍。

芈月不待奉方来牵她,便将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着芈月跑出去,轻叹一声,也令黄歇出去了。

楚王商长叹一声:“屈子,不过是多教一小儿罢了,你何苦如此固执?”

屈原却摇了摇头:“父母爱子女,当让其无忧无虑。大王若真心喜欢小公主,当知她将来也不过是为人妻、为人母,只消懂些纺绩织作、能够主持中馈之事即可。须知人生忧患识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让小公主知刀兵,识朝议,将来必生不平之气,则如何能雌伏于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诚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着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儿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还记得?”

屈原摇头:“臣没有听说过。”

楚王商瞪着他,却又无奈何:“你,唉,你何必这般固执。”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气结:“你——”

屈原说:“大王,臣从来没有听说过江山社稷之事,凭天象做得了数的。当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对成汤下毒手,何以会逼反成汤,断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卜算之术,当日召诸侯会于孟津,卜得诸事皆宜,天现吉象,却仍不肯起事。到后来牧野之战前,卜龟不吉,战旗三断,大雨三日,却坚持举兵,一战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却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远迁,令得观星台上数名卜师无辜送命,实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声:“哼,你是想说,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着远处,沉思着,好一会儿才说:“寡人戎马一生,岂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业,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风中飘絮。若是上苍能够再给寡人三十年的时间,寡人自信能够取而代之。然上天却不会再给寡人三十年时间啊。寡人之霸业雄图,要有人来继承。太子不行,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观史,看我大楚庄王、齐恒公、晋文公等霸主,无不是因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无为,或内乱频起,霸业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后,也是这般结果,则寡人这一生南征北战,又所为何来?”

屈原想要劝慰却是说不出口,只是长叹一声:“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动,脸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红:“看着此孺子一日日长大,寡人却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则何以解释,为何寡人生了这么多公子,一样悉心教导,然而在天份上,却无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图,总不至于要传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摇头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来,何有女子为王?然而商有妇好、周有邑姜,皆能辅助君王,行军征仗。寡人想让她以公主身份,将来辅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着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让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却只能无情地戳破对方的幻想:“大王,妇好邑姜能问政,乃是因为她们都身为王后,公主将来会有夫婿,新王将来也会有王后。将来新王会因为大权旁落而猜忌公主驸马,而新王后也会因为无法成为国母而猜忌公主。大王怕庸君霸业不继,难道就不怕内乱更伤国本吗?”

把一个国家的将来,寄托在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儿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觉得实是异想天开。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则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斩钉截铁地说:“国之大业,与其指望一妇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没有说话。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国新君继位以后,虽杀商君,却不改其法。商纣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为法度不同的缘故。诸侯若行旧法,而兴亡系于明君圣主,而秦国改旧法,人亡而政不息,则不管明君庸主,国势依旧可以发展。”

如今的楚国,已经如姬周一样,这条分封亲戚,世卿世禄的路,已经走向危机了。别说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经夺了周天子之权的那几个霸主,无不都走向衰落。晋文公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所分,齐恒公的姜氏齐国,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国虽然仍然看似强盛,却也是外强中干,几次内乱险些灭国,也幸好那时候北方六国也抽不手来罢了。如今也是仗着长江之天险,教北方六国不敢轻易南下。

想到此节,屈原不禁心寒,楚国重启变法之路,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国能兴新政,岂不将希望寄托一个女童身上强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没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吴起变法,人亡政消,当年楚肃王虽然因此借有辱王尸之机剿杀了七十余家宗族,收罗部份势力,令王权大为强盛,却最终没能够将变法继续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纳你之言,你去拟一策论——”楚王商终于开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却又听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缓,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吴起、卫鞅那样惹得群臣激愤的事情发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华台,抬眼望着长空,长吁一口气。

他沿着台阶往下去,忽然一颗金丸从他左边飞过,落在地上。他诧异地回头看,一颗金丸又从他的右边飞过,落在地上。他抬起头,却看到气鼓鼓站在台阶上面的芈月,手里正拿着弹弓,对准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击臣吗?”

芈月哼了一声,两步一跳跳下台阶来到屈原面前,仰头看着他:“哼,我素来弹无虚发,若要真的打你,岂会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谢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会对你这样的坏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坏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对待臣这个坏人呢?”屈原蹲下,和芈月同一高度面对面

“我来问你,你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芈月瞪着屈原

屈原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女孩认真地说:“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还小,你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被决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术,但臣不能教你。”

“为什么?”

“这个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样。”

“人又怎么样?”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顺畅,逆天而行则一生困顿。为君者庇佑万命,为臣者尽忠报国,为封臣守土有责,为兵士浴血沙场,为庶民耕种纳粮…为男儿栉风沐雨守护家园,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馈。若人人各安其位,则国不生乱,家宅安宁。”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她感觉到对方的这段话,说得有些忧伤,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能够明白这时候屈原说这番话的苦心。

黄歇从远处跑来,在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学更多的知识,看更高的天空,岂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问。

“我们楚国有位贤人庄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小女孩迷茫地问。

“人寿有限,而知识无限。以有限之寿命,去追随无限之知识,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则危之极也。若人的一生是个杯子,却想把一缸的水倒进去,那会怎么样呢?”老人缓缓地说。

“满出来?”小女孩迟疑地问。

“要么满出来,要么被撑破。”老人说。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学,乃是为用,若一昧学习对自己无用的知识,只会误尽此生。”老人沉痛地说,他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其实想起了许多。他曾经有一个好友,就是因为太过聪明,学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纵,无所作为。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在这个世界里,太聪明或者太不聪明,都注定会不容于世。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而它本来可以在鸡窝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吗?”屈原说。

芈月怔怔地站在那儿,无言以对。

屈原站起来,摸摸她的头:“公主你天性聪颖,臣说的话,你今日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芈月沉默而倔强地站着,看着屈原转身离开。

黄歇跑下来,跟在屈原身边一步步走下台阶,他不住地转头看着芈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台阶一步步走下,这条路忽然变得如此漫长,忽然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黄歇抬头看着那女孩背后是蓝天白云,她孤独地站在那儿,倔强而委屈地叫着:“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很多年以后,黄歇仍然记得,她当时站在章华台上孤独地叫着:“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第五章 金丸祸

童年的结束要多久?有时候,可能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

从那一天起,芈月无忧无虑的童年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她开始有了心事,再不是整个逗猫惹狗,全无忧愁的孩子。

她曾问莒姬:“母亲,人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莒姬怔了怔,才失笑道:“人长大了,就要成亲,生子,然后,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

芈月问:“那我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

莒姬笑着将她搂入怀中:“你是楚国的公主,将来自然是要嫁一王侯,为嫡夫人,管辖姬妾,打理家务,等得你再大一些,我倒要教你如何作一个主母,三餐茶饭、四时授衣、祭祀礼乐…”说到祭祀礼乐时,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当日她作为莒国公主,从小自然也是接受嫡妻的教养长大,可是莒国灭亡,她入了楚宫作了姬妾,那一套祭祀礼乐便无所作用了,学得再多,又能怎样。

芈月问:“学得多,没有用吗?”

莒姬方悟,自己竟不知不觉将话说出口了,顿时回过神来,苦笑:“学得太多,用不上,就会不甘心,就会有苦恼。”

芈月默默地跑开,她再去问向氏:“母亲,你有苦恼吗?”

向氏缝着一件芈戎的衣服,眼中尽是平静温柔,她笑得一脸慈爱:“不,母亲没有苦恼,母亲有了你们,怎么会有苦恼呢?”

芈月又问:“母亲,你有学过什么吗?”

向氏诧异地:“学过什么?”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学过厨艺、学过女红,学过规矩,学过如何顺从和服侍…”

芈月摇了摇头,向氏的回答,仍然不是她所要的。

然而问过楚王商、问过奉方、问过骅骝,她问过所有认识的人,然而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是完全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想学什么,会被拒绝,而这种拒绝,只认为她是个女孩,有些东西她一辈子也用不到。她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从小到大,她跟在楚王商身边,把父亲当成偶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成为另一个父亲。

而今她才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父亲。

童年的烦恼,初初开始,她开始学会了想,有时候坐在花园中,她会想,天外是否还有一个天空,鸟儿为什么会有翅膀,鱼在水中为什么不会沉下去,是不是我们所有的人所做的事,少司命和大司命都会看到…

身边的两个小内侍原就是送进宫来陪她玩耍的,如今见她竟是不再玩耍,却是坐在那里发闷,深怕自己再也无用了,便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又拿着她旧日爱玩的金丸让她打鸟玩等,不料这一日,金丸飞出,便惹出一场风波来。

这日亲蚕之礼刚结束,王后带着八公主姝来到暴室,看桑蚕织染之事。所谓暴室,便是宫中的织作染练之所,暴字通曝,即为曝晒之意。从养蚕到抽丝纺线织帛染练,都是一条龙到底的。此时暴室中闻得王后和公主到来,掌事的暴室啬夫便令着宫中诸掌事之人皆恭侯侍奉着。口中食,身上衣,乃是生民赖以生存之本,身为一国之君王和国母,自然要先身士卒,以作表率。因此上每到春季,君王御田亲耕,王后桑林亲蚕,这是身为一国之君与一国之母的责任,亦是荣耀。桑蚕之事,乃国计民生,亦是一国之母最起码要懂的东西。

芈姝随着母亲走进暴室,但见两排宫人静候,上前行礼,除了唱名之外,皆屏声静气。

王后只生得两个嫡女,长女已嫁,剩下的就是于诸公主中排行第八者,用了“静女其姝”典故,起名为姝。却是比芈月大了一岁,深得王后宠爱。

王后带女儿走过染室,但见一只只不同的染缸,分作五颜六色。这一边几个染人将略带黄色的丝麻等织物扔下染缸,搅抖均匀进行漂染,另一头则有染人将已经染好的织物用竹竿挑起,架到架子上先是阴晾,再作晒干。

王后再进了织室,教女儿看织人们摇着纺车,织着织机,那一根根丝线便以经纬织成布匹。

王后拉着芈姝坐在正房当中,耐心指点着下面不同的女官来拜见,解说:“这是典妇功,掌妇式之法,以授嫔妇及内人女功之事。凡授嫔妇之事,到秋天的时候献其功,辨其良恶、计算出价值来,记于书简,藏于内府,以备王及后所用。”

芈姝今年八岁,正是好奇的时候,她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住点头。

王后又一一指点:“典丝,掌丝入而辨其物,以其贾楬之。掌其藏与其出,以待兴功之时,颁丝于外内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赐予亦如之。及献功则受良功而藏之…”

“典枲,掌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以待时颁功而授赍,及献功受苦功,以其贾楬而藏之。以待时颁,颁衣服授之…”

“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素纱,辨外内命妇之服,鞠衣、展衣、缘衣、素纱。凡祭祀、宾客,共后之衣服,及九嫔、世妇…”

“缝人,掌王宫缝线之事,以役女御,以逢王及后之衣服…”

“染人,掌染丝帛。凡是染丝之事,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

“追师,掌王后之首服,为副、编、次、追衡、笄,为九嫔及外内命妇之首服.以待祭祀、宾客、丧纪、共笄绖,亦如之…”

“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句、素屦、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命屦、功屦、散屦。凡四时之祭祀,以宜服之…”

“夏采,掌大丧,以冕服复于大祖,以乘车建绥。复于四郊…”

等宫中职司皆拜见过以后,又因芈姝对染色甚是好奇,便有染人上前为芈姝讲解:“公主,此为蓼蓝,可将丝帛染为蓝色;此为茜草、红花,可染成朱红色;那是黄蘖、郁金,可以染黄色;此为紫草,可以染紫色;此为乌臼,可以染黑色…”

王后满脸慈爱地拉着芈姝的手,指着摆在几案上的不同织物跟她细细解说:“加得染料多了,则颜色深,加得少了,则颜色浅。如这种红色,最浅的是粉红,再深一点是桃红,再深就是正红,更深就是绯红;若加入紫草,就是海棠红,若紫色加得多了,那就是绛紫色;若加入姜黄,则变橙色;若调入银粉,则为银红色…国家之仪,从服制开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饰。将来你若为一国之后,外内命妇只要一见就可以知道她们身份的高下,就能够知道如何御下…”

芈姝目不转睛地看着,惊叹连人,小小孩童见着什么都是好奇,恨不得统统抱走为已所有,连忙指指点点道:“真漂亮啊!母后,我要这个、那个,这些我统统都要了。”花…霏…雪…整…理

王后慈爱地笑了:“好好好,这些都给你玩。”

芈姝好奇地问:“母后,这些丝帛是怎么来的呢?”

王后道:“这些都是蚕儿吐丝出来的。”

芈姝又问道:“什么是蚕啊?”

王后招手,便有典丝奉上一只圆形竹盒,竹盒上放了几片桑叶,两只小蚕在蠕动着。芈姝好奇地想伸出手指去动,但又觉得这蠕蠕而动的虫子从未见过,便有些不敢触摸。

王后握着她的小手轻抚上去:“孺子,这便是蚕,先人食稻而祭先穑,衣帛而祭先蚕。有了稻黍,才有口中之食;有了桑蚕,才有身上之衣。所以每年春天,王公御田,后妃亲蚕,以祈稻丰蚕熟,民有衣食。这蚕儿虽小,却有经国之用。”

芈姝手中捧着竹盒,看着里面两只小蚕,便笑道:“母后,我给小蚕起个名字吧。”

王后包容地笑道:“甚好,姝想起什么名字?”

芈姝道:“这条有点偏绿,就叫绿衣,那条偏黄的,就叫黄裳!”

王后笑了:“‘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姝,你学《诗》学得甚好。”

这种被后世称为《诗经》的典籍,于此时便称为《诗》或《诗三百》。自古以来礼乐是立国之基,周人宗庙祭祠有诗,若国家风纪有乱亦有人作歌讽刺之;军旅之中,亦有作歌。不但周人有诗有歌,各诸侯国亦是有之。自周朝建立以来,不但有乐官制歌,亦有此外还有诸侯、公卿、列士进献的乐歌,又有乐府专门派出采诗之人,采各国之风,以集成篇,据悉历代以来,又积了数千首之多。只是自平王东迁以来,这些典籍便散落无人收拾,后有鲁人孔丘,时人称为孔子者,以恢复周礼为志,便整理筛选了三百多篇诗,集成辑子,世人称之曰《诗三百》。

这《诗三百》分三类,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颂》便是指歌颂祖先的宗庙祭乐,《雅》即雅言,即为周室所用的语言,也是当时列国上层贵族卿士官方语言,分为《大雅》与《小雅》,《大雅》乃是讲述周王室上层生活,《小雅》更多为国人生活劳作军旅之歌。《风》即《国风》,则是诸侯国内所应用的诗歌,通常也是以各诸侯国方言所吟唱。

所以于当时而言,童子束发就学,首先要学《诗三百》,孔子亦曾言:“不会诗,无以言。”贵族子弟,首要学礼,从小跟随大人入宗庙行祭礼,要学《颂》;与人交流,要用《雅》,若是要走出家门,周游列国,则学习列国的《国风》之诗,便是学习列国方言中的精要部份。

所以芈姝虽然年纪尚小,但她五岁启蒙,如今也已经背得许多首诗了。她随口一语,便是出自《国风》中的《邶风》篇,名曰《绿衣》。

以她楚王嫡女的身份,不是为大国之后,便是为重臣宗妇,王后便从小以王后宗妇的要求来教养于她,学礼乐,亲桑蚕,懂诗书,擅歌舞等,如今眼见女儿虽小,但出落得娇美可爱,心中也甚是欣慰。

芈姝初次见到这种养蚕这事,满是好奇,从如何养蚕到蚕长成什么样子,问了一堆的总是。王后也有些累了,况诸掌事之事皆有事来回,便叫了侍女云葛:“你带公主去蚕室看看。”

云葛应声,于是带着芈姝去蚕房看蚕,一边回答着芈姝的问题:“公主你要给蚕儿吃桑叶,它就会慢慢地长大,然后会吐丝,吐出来的丝再由织人织成锦帛,就可以用来染色,然后裁作衣服。”

芈姝走过蚕房,见那些密密麻麻的蚕儿蠕动,蚕人铺上桑叶,只听得沙沙作响,一会儿便见那桑叶啃得只剩下叶脉经络。

芈姝看得呆了,好半天也不肯挪动步子。直到王后要走了,才在云葛的半哄半劝中被拉走。

王后此时正与玳瑁走在前面,玳瑁便低声向王后禀报了楚王商欲将九公主改作男装,与诸公子、公孙一起从左徒屈原学习的事。

王后一惊,顿住了脚步问道:“此言当真?”

玳瑁也压低了声音道:“千真万确。”

王后眉头一蹙,这些年来这九公主,实在是像梗在她心头的一根骨头,吞不下吐不出。若对方是个公子,凭她这般得宠这样的天象,便拼着与君王翻脸她也要除了她。可偏偏是个公主,她便要踌躇于为了除去她所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了。可每每当她准备放过此人时,偏又会生一些事,让她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来。

她抑止住了这种不安,转头问:“姝在何处?”

芈姝捧着竹盒,一边走一边看着盒中的小蚕,听得王后问话,云葛连忙牵着芈姝上前。却正在此时,忽然间空中一声急响,一只黄雀应声而落,掉在侍女申椒的面前,血污了她的裙子。

申椒尖叫一声向后跳开,却踩着了身后侍女的脚上,侍女们顿时也都慌了,有尖叫的、有退后的,整齐肃穆的队伍一时大乱。

此时云葛亦正牵着芈姝的手往前走,忽然间队伍大乱,众宫女尖叫乱跑,芈姝毕竟年纪还小,骤遇惊吓,手中捧着小盒落地,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头的两只小蚕掉出来,混乱中不知哪个宫女被人推了一把,踩挤之间,两只小蚕顿时踩作肉泥。

芈姝见竹盒落地,当时就想追上去拾起竹盒,云葛见人群混乱,连忙护住芈姝退到一边去,芈姝只见盒中小蚕掉出被踩,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王后眉头一挑:“怎么回事?”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顿时将混乱的局面镇了下来。诸宫女不敢再叫,俱跪了下来。

这时候,芈姝的哭声就显得格外尖利。

王后抬眼看去,云葛已经是抱着芈姝急忙过来,芈姝却是用力挣扎,一掌拍在云葛的左眼,云葛手一抖,险些将芈姝摔落,只得硬生生忍着,将芈姝到到王后面前,见玳瑁接过了芈姝,这才跪下道:“奴该死,让小公主受惊了。”

王后急忙从玳瑁手中接过爱女,见她大声嚎哭,直哭得脸色通红,心疼不已,忙将她抱在怀中哄劝道:“孺子休哭,是何人惹你哭泣?”

芈姝抽抽泣泣地道:“我的绿衣…我的黄裳…”

王后眉头一挑,还未问出,云葛已经是告罪道:“奴当时只顾得抱住公主休教人冲撞了,不想那蚕盒掉落地下,被人踩践了,都是奴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