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无奈一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芈茵忙着道:“八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

不想芈姝却转向芈月,问道:“九妹妹,女师叫你每日增加练习,你可有练?”

芈月诧异地抬头,看向芈姝道:“有。”

芈茵一惊,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道:“不行,女师都说九妹妹跳得生疏,若是坏了大祭可就糟糕了!”

芈姝却根本不理会她,只向芈月道:“九妹妹,如今马车坏了,只能委屈你立刻带上我的衣服骑马而行,我会让景伐派人护送你去少司命神庙,由你代我主持今日大祭。”

芈月反而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点头道:“对,就是你,快拿上衣服去吧,否则就会延误时间了。”

芈月先是怔住,旋即回过神来,心头狂跳。难道这当真是天意不成,她没有想到,芈茵费尽心机、芈姝奢华准备的这一场与黄歇的祭舞,最后竟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莫不是,当真有少司命在主导着这一切吗?

她看着一脸扭曲的芈茵,再看看芈姝的表情,忽然一笑,俯身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阿姊,对面那个野人对你不怀好意,你要小心哦。”

秦王驷站在身边,清楚地听到了芈月这句话,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芈月冲着秦王驷作个鬼脸,跑到翻倒的马车前,早有宫女拿着从马车中翻出来的包袱递给她,芈月背上包袱翻身上马,冲着芈姝一拱手道:“阿姊,我先走了。”

芈姝微笑点头,当下便令景伐派了十余名宫卫,护送着芈月骑马而去。

芈姝这才转头,对着脸已经扭曲的芈茵笑道:“茵姊别介意,我们才走了一点路就出这些事情,我怕路上再出事。你素日身体纤弱,不擅骑马,若是派你去,只怕到了现场也根本累得跳不了祭舞。九妹妹骑术、弓箭都好,就算路上出点什么事也不会影响她的行程,不至于误了祭典。”

芈茵心中怒火翻腾,却不敢翻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姝妹你做主就成。”

芈姝转向秦王驷施了一礼道:“怠慢公子了,请勿见怪。马车坏了,我们得在这儿等宫卫们回宫去再叫一辆马车来,公子若是有事,不敢耽误公子的时间。”

秦王驷看了看周围,他闹出这一场来,本就是想借此了解芈姝及楚宫之人,但芈姝伤脚,不能去跳祭舞,但是他不曾想到的。如今见去跳祭舞的不过是个庶出公主,当下道:“此间不甚安全,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到宫中侍卫们来接走公主,才能放心。”

芈姝忽然觉得一颗心落了地,笑道:“难得公子古道热肠,如此就多谢了。小女子以前读秦风:‘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今日得见公子,方知诗里头说得果然不错。”

这首秦风之诗,原是赞美秦国国君诸般容貌服饰之美,赞其人之德,芈姝毕竟是楚王女,见了何人,当说何话,这等的教育早已经成为自然反应了。

秦王驷心中不禁有些赞许,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些“惊喜”之色,道:“公主会秦语?”

芈姝念秦风之诗,自然是用秦语念的,闻言便腼腆地道:“不敢说是会秦语,不过略能读几首秦风而已。”

秦王驷又问道:“那姑娘最喜欢哪一首呢?”

芈姝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脸红了,低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秦王驷微笑地看着芈姝,紧接着念下去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两人对答间,芈茵站在一边,脸色忽阴忽阳,实是难看。

第十八章 司命祭

芈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赶去,眼见快到的时候,忽然道边飞来一箭,芈月低头躲过,这箭正射中她身后跟着的宫卫。

芈月抬头看去,却见又有数名黑衣人跃出,人数虽少,服色却与方才攻击她们的黑衣人相似,想来越人甚有心计,恐方才伏击不中,又在此埋伏。

芈月却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便有些经验,见状忙滚鞍下马,躲在马后,她身后的十余名宫卫便冲向那拨黑衣人迎战上去。

宫卫正与黑衣混战成一团,芈月仔细看着,却见宫卫们似有不敌,正在危急之时,忽然自前路又有马蹄之声,芈月一看,喜极而泣:“子歇…”话犹未完,已经哽咽。

却是黄歇带着一行人恰赶到,有这些人加入,那拨黑衣人便已经不敌,渐处下风。

黄歇急急赶到芈月身边,问道:“师妹,你可有事?”

芈月惊魂甫定,退开一步,竟觉得双腿发软,黄歇连忙扶住,芈月长出一口气,倚在黄歇身上低声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黄歇低声道:“我听闻今日乃是公主姝为祭,因此骗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着你也是陪八公主来的,想去看看你。谁知道见你们还没来,大祝着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随着他们来了。还好少司命庇佑,能够及时赶到。”

芈月也道:“刚才我们的车驾也是遇到这批人的袭击,姝姊脚受了伤,让我代她赶来跳祭舞。”

黄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顿时着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让宋玉下来,换我来。”

芈月被逗笑了,顿时紧张的心情也松懈了下来道:“宋玉师兄当真可怜,被你如此消遣。”

两人一边说着,却见此时黑衣人见人势更多,渐觉不敌,齐齐自刎。

宫卫察看他们头发与身上,来报道:“这些人皆断发文身,果然是越人余孽。”

黄歇便吩咐道:“留下两人处理,祭礼时间将到,我们先护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说着,转而对芈月行了一礼道:“公主,请。”

芈月看着黄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马,扭头见黄歇也上了马,随在她身后前进。这时的路,便比刚才自己上路遇险的那种恐惧,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觉得又是安心,又是温暖,嘴角一丝笑容,便始终挂在脸上。

当下诸人一齐,护送芈月前行,果然之后再无意外,顺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罗江边,如今祠前临江处已经搭起一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高台隔江对面是座祭坛,祭坛之上,三祝立于中央奉玉圭、念祝词,其下郁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几奉五几、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仪。

士庶男女将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纷纷恭敬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

两边各停着一座楼船,左边为男祝,右边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贵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举舞为祭,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芈月与黄歇急急而来,见时间已经不早,也不及细观,当下两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两边的楼船。

芈月疾步登上楼船站住,未曾入舱,先是不禁向左边看去,却见黄歇也正是已经登上楼船,正站在舱前,也是举目向她望来,两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时宋玉听说黄歇回来,也忙迎了出来,却见对面芈月笑容灿烂,扭头再见黄歇灿烂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们亮瞎了。”

原来因黄歇不愿意与芈姝共舞,临时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势已转,不用黄歇多说,宋玉是知道芈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黄歇与她共舞,当下两人忙换回了衣服去。

此时右边的楼船上,屈昭景三家贵女及伴舞的女巫们早早更衣画妆,候了半日,见芈月入舟,楼船便立刻驰向对岸高台。

众女一拥而上,慌手慌脚帮芈月换上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她脸上画上五色异彩的巫祭图案。这才击磬为号。

三祝听得磬声,又看日影,见吉时已到,便下令,但闻鼓乐声起,芈月走出船舱,见船已经靠近高台,当下率众女一步步于台边拾阶而上,登上高台,果然见对面黄歇也着相应祭服,腰佩长剑,率众公子及男巫登上高台。

两人沿台阶而上,在两边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礼,四目相对,芈月忽然只觉得心头狂跳,她和黄歇虽然情愫暗生,多年来青梅竹马,却从未似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惧似狂喜,复杂万分。黄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却对她微微一笑,笑容灿烂,芈月在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也朝着他含情一笑。两人身后,各贵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阶而上,分别越过两人走到更中间的位置上,最边是上手执各式祭典用乐器的乐祝,中间是执兰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对各施一礼,开始奏乐吟唱起舞。

此时两边男女巫祝齐声歌舞: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此时高台两边,原已经种满了兰蕙蘼芜等花草作装饰,绿叶素花的香气静静弥漫,果然是罗生堂下,芳菲袭人。再加上少年男女华衣丽服载歌载舞,又有花童挥洒缤纷落英,实是如仙如幻,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

这第一段原是以诸巫以兰蕙诸物迎神之意,之后方是大司命与少司命降落人间,曼步歌之舞之: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芈月与黄歇原本两人遥遥相对,却在周围所有的人载歌载舞中簇拥之下,缓缓走近,歌自此段时,众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后。台上便只余芈月与黄歇站于高台正中,两人长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芈月心中一动,此情此景,当真是“忽独与余目成”。一时之间,如梦如幻如仙,似已非尘世,而在天宫。自己与他,原是天上的一对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于天上望去,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若世上当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与黄歇一样,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这一刻站在台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着她与黄歇,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动着她和他也是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间有千难万险,最终都是为了成就他和她,携手同行。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欢喜不尽,笑容灿烂如云霞。黄歇看着芈月,自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脸上,有如此灿烂的笑容,如此发自内心的长久欢悦表情。

两人目不转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处,转身又各自相离,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此时两人若即若离,喜乐相交,数番重叠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离,长袖挥卷中,两人又渐到了高台两边。

此时场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此时便是群巫问少司命,你忽来忽去,谁与为伴。芈月与黄歇便依词交错唱曰:

“与女兮游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这段开始,群巫便拥两人,挥长袖以作九河咸池状,将两人拥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诉衷情。那一刻,是祭舞演唱,还是情侣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两人素日间那些悄生暗长的情丝、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说的衷情、无限向往的未来,皆在这祭舞祝词中,若进若退,若即若离,一一合拍。

这一刻,仿似天地间,都在见证着他们,祝福着他们的爱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们在这一刻相逢、相知、相爱,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发、晾发,一起临风浩歌。

此时,是缠绵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们身边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历年来司命之祭,都是由这些具有王族血统的贵人们向上天祷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国平安、不受灾殃。 此时,长河翻卷,神人凌波,众人的舞蹈也越发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时候。

渐到尾声时,芈月和黄歇的舞姿慢了下来,然而一举一动,却更合韵律。这种缓慢,更显出祭祀之郑重,和神灵之高贵。但见群巫转而唱曰: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此时群巫便孔盖翠旍,簇拥神灵,芈月与黄歇拨长剑各作舞蹈“登九天抚彗星”,两剑相交,直指天空,剑锋划出火花。此时夕阳西斜,长风吹来,一缕金光映上芈月和黄歇华服珠光,更显两人飘飘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样啊!

对岸的人们看到此情景,激动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时祭坛上三祝口念着经文,走着禹步,将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礼投下河中,以祭河神。两边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纷纷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罗江对岸高台上,芈月和黄歇与男女巫祝们依礼如仪,直到人们将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剑相视一笑,千万情意在眼中流转。

谁也不晓得,在人群中,有一个人远远地在看着这一切。这个人,便是秦王驷。他已经达到目地,结识秦国公主,当下便于之后策马来到汩罗江边,隔江而对,看着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听说过楚人巫舞,但却从来不曾见过。北方诸国祭祀,依周礼而行,他参加过数次,庄严肃穆,与楚国之祭祀,却是大不一样。他来得虽然晚了些,却正赶在“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一节上。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少女在这高台上,跳着祭舞的时候,感觉竟是判若两人。那一刻,她不是刚才那个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灵附体,举手抬足处,竟有着令人疯狂的魔力。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当真天地万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颜色,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驷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涌上一个念头:“倘若这次楚国联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毕竟是极度理智之人,待得众人将祭品投入河中之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见人群拥挤,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从转身离开。

等到诸人星散,汩罗江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时,却有一个人峨冠博带,若疯若狂颠,在江边喃喃自语,徘徊不去。

此时若是那个大祝未曾离去,一定会认出此人来,并大为诧异。因为此人便是昔年楚国最厉害的星象之师,唐昧。

唐味自当年去了西北之后,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刚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罗江边,遇上了这场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后,当可听到他在喃喃地念叨着道:“天现霸星,生于楚国,横扫六国,称霸天下。阴阳相淆,杀气冲天…”

唐昧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长叹一声,想起当日此女初生之时,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阶下获救,今日却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礼祭,算来算去,她的命数竟是愈发混乱起来,令他倍感困扰:“她当真是有少司命庇佑,这于我楚国,到底是福,还是祸?”

这边唐昧自言自语不提,芈月与黄歇祭礼罢,下了楼船更了衣,在汩罗江边携手并肩而行,竟有一种不能置信的感觉。

春风吹来,拂动衣带,也吹动了发丝轻扬,芈月轻轻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缕飘散的发丝,回眸看着黄歇一笑,道:“我到这一刻还觉得象做梦一般呢。子歇,你说我们方才当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吗?”

黄歇自两人一起走的时候,便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此时对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风,抚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师妹,我们确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芈月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恍惚:“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别人努力的结果,阴差阳错方让我们有了这一次的机会。”

黄歇点头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间的缘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来的变故,最终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芈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闭上眼睛,长睫上一滴清泪落下,但这却是喜悦的泪水。

黄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无处不在,她一定会庇佑着我们的。”

芈月低头想了想,道:“女葵曾经跟我说过,我刚出生的时候就便人偷出来扔到水上去,本以为我一定会淹死,哪晓得我因水草缠绕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来。女葵说,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为,不过是女葵牵强附会奉承于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转转,茵姊空落了算计,姝姊枉费了努力,谁晓得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现在我真是觉得,我是少司命特别眷顾的孩子。”

黄歇点头道:“是啊,所以连神灵都在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姻缘。”

芈月低头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我脑子里就想着如果你在多好,结果你就真的从天而降。”

黄歇道:“放心,以后所有的危难,我都会在的。”

芈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两人漫步走着,此时正是初秋,江边芦花飞舞,两人正值情浓之时,不觉走进芦花深处,黄歇握住了芈月的手。

情与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时,黄歇想起前日芈月临走时留下的话,心神激荡,握着芈月的手,含情脉脉地道:“‘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问吾子,吉兮可至?”

芈月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头来,低声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这句乃是出自《诗经·齐风·南风》篇,也算是变相答复,允他遣媒提亲

黄歇脸也红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说了,他会,他会…”

芈月声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么说…”

黄歇鼓足勇气,方道:“夫子说,等八公主出嫁之后,会代我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芈月低头,不再说话。

黄歇执住了她的手,道:“师妹,你…”

芈月红了脸,低着头,道:“师兄…”

黄歇却道:“叫我子歇!”

芈月低头,连耳朵也都红了起来,终于微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按着砰砰乱跳地心,鼓起起勇气叫了一声:“皎皎…”

芈月诧异地抬头:“你叫我什么?”

黄歇脸红了,这个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无数次的名字,却是从来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过,不想今日情迷意乱,竟是叫出了口。他连忙转头支唔道:“没什么…”

芈月却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么?快说!”

黄歇被她逼问不过,只得红着脸,声音极低地道:“女子许嫁要取字,你名为月,我想着‘月出皎兮’…”

芈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首诗出自陈风,讲的是一个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辗转反复之意。

黄歇脱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对芈月的感情,也早如这诗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辗转,情愫深种了,只是这字乃许嫁时才取,黄歇此时便想着给芈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怀着欲娶她为妇的心思了。

黄歇自知理亏,看芈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芈月扑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灿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黄歇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已经是后背皆被汗湿透了。

芈月低声道:“子歇,你再叫我一声!”

黄歇张口“师妹”二字已经到了唇边,看到芈月的笑容顿时醒悟,只觉得心中一荡,低声叫道:“皎皎…”

芈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黄歇只觉得千百次反复在梦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声:“皎皎…”

芈月又应了一声。

黄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芈月声音虽轻,却是每一声都应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阳光映着芦苇,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芈月的半边脸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真如皎皎月轮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黄歇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来,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传说中“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见过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够写得出这般美好的歌词来吧。

黄歇心神激荡,竟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向着那脸庞吻去。

芈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后一缩,若是换了平时,黄歇必当守礼而止,此时心潮沸腾却不知哪来的胆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芈月的肩膀不让她后缩,这边已经缓缓吻下。

芈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动,只是不止是脸越发红了,连耳朵都开始涨红起来。

两人双唇方才堪堪接触到,忽然听得旁边芦苇丛中似有异响,黄歇还未觉,芈月却已经被惊醒,忽然将头一侧,黄歇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颊边。

两人肌肤一触,忽而分开,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俱是转头不敢看对方。此时黄歇亦觉察到芦苇丛中的异声,当下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簇芦苇晃动得格外厉害,凝视细听,风中似有低低的喘息声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声。

黄歇顿时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来甚为开放,男女一见钟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数。尤其以祭祠之时男女混杂,偶遇相识,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为狂欢之节。想来那芦苇丛中之人,亦是这般。

黄歇细一想,背后却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动之时,亦是情不自禁,脑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象到了更多的后续之事,若不是被芦苇丛中之人打断,只怕、只怕也可能会…虽然说男欢女爱,系出天然,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经媒聘,终究、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他再看芈月,却见芈月亦是表情诡异,想来亦是知晓一二,两人面红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蹑手蹑脚悄然逃走。

两人直逃了极远,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二人的手仍拉着,便似触电般忙不迭地甩手分开,及至分开之后,又似觉得不妥,悄悄对望一眼,脸又红了。

此时正是尴尬之时,但若要继续方才的缠绵,实在已时过境迁,心头这点羞窘尚未过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恋恋不舍。牵牵绊绊间,黄歇抬头看了看天,干笑一声道:“今日天色甚好。”

芈月低头,嗯了一声。

黄歇搜肠刮肚,又不晓得说什么了,可怜他自负才学,若与人辨论,滔滔十余日也不会辞穷,此时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却是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自己在脑海中先给否定掉了。可是这样干晾着更是不妥,只得又干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处?”

说完了又自后悔,明知道对方此刻,除了回宫,还能去何处,这一说,倒显得自己像是急着要送她回去一般,顿时又结巴道:“我、我是说,先别回宫…”

说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样说,岂不又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涨红了脸,又解释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时辞不达意的样子给惹笑了,不禁扑哧一声,见黄歇脸色更红了,她眼珠一转,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个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黄歇大喜,忙道:“去哪儿?”

芈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黄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宫,还在离宫?”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另一个弟弟。”

黄歇诧异道:“另一个弟弟?”

因向氏一死,芈月与莒姬生分,莒姬便将怒气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杀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寿抚养。这些年以来,芈月亦是经常悄悄出宫探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便是对于黄歇屈原,亦是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