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眼一亮,抚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将姝姊之意转达,你亦可问明他的来意。”

黄歇沉吟道:“难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给秦王?”

芈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将她追回可好。”

黄歇沉了脸,道:“我心匪石。”

芈月吐了吐舌,知道这玩笑开过了些,忙笑道:“威仪棣棣。”

这两句皆是出自《邶风》之《柏舟》篇,两人对答,相视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黄歇岔过话道:“对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儿,看到住在那里的那个张仪已经离开了。”

芈月诧异道:“哦,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的伤好象还没全好呢。”

黄歇沉吟道:“我听说他没有离开,好象又住进招揽门客的招贤馆去了。”

芈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阳打了这一顿,郢都城里谁敢收他作门客啊。拿了我们的钱说去秦国又没走,看来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黄歇摇头道:“此事未到结果,未可定论。”

而此时两人所谈论的张仪,却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饮着酒。

这家酒肆,却是正在秦国使臣的馆舍附近,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家经营赵酒的酒肆,可是张仪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来留意结交各地游士,便隐约听说这家酒肆与秦人有关。

他得了芈月所赠的金子,本当起身前去秦国,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数年,亦不过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缩衣节食到了咸阳,想来既无华服高车可夺人眼,又无荐人引见可入人心,照样不知何日方能出头。又闻听秦国使臣因五国合纵之事,来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时机,与秦国使臣结交,不但可以搭个便车到咸阳,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荐,直接面君。所以这些时日来,他便每天到这间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浊酒,一碟时人称为菽的豆子,慢慢品尝,消遣半日。

初时酒肆之中的人还留意于他,过得数日,见他只是每日定时来到,定时走人,并无其他行为,也不以为意。

只是张仪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处恰好在一个阴影处,能够看到诸人进出,又可远远地看到秦人馆舍的大门。

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时光。却见秦人馆舍的门口,一行人往这酒肆而来。

张仪连忙歪了歪身子,缩进了阴影一分,显出有些疲倦的感觉来,抬手拄头恰好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倚着食案微闭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为意。

他这般作态,不为别人,却是为了他刚刚看到了那群人中,却有黄歇与作男装打扮的芈月二人。这两人是他的债主,黄歇还罢了,芈月那个小姑娘却是嘴巴不饶人的,更爱与他抬杠。而且明显可见,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那秦国使臣及身边近侍,若是让她失言说出自己的意图,可不免就自贬身价了。

他虽然假寐,耳朵却一刻不曾放松,倾听着对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谈。

但听得芈月笑道:“此处酒肆,当是公子疾常来之处了。”

便听得一个男子沉声道:“也不过是见着离此馆舍甚近,图个捷径罢了。”

张仪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公子疾?他识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边那个矮胖之人,这人当着正主儿的面,明目张胆的冒充秦王之弟,当真没关系吗?

却听得旁边那个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与两位贵客且请入内,小弟在外头相候便是。”

张仪眼睛瞪大,公子疾唤作阿兄之人能是谁,难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但听得步履声响,见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与黄歇芈月已经入内,那正牌的公子疾却与数名随从散落占据了各空余席位。此时正是刚过日中,已到日昳,却是白日中人最是爱昏昏欲睡之时,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见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骄横的模样,过得不久,皆纷纷而去,只留得寥寥几席还在继续。

张仪伪作假寐,也无人理他,他耳朵贴着食案,背后便是内厢,虽不能完全听得进里面的语言,但全神贯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听到。这等技法,亦是他当年在昭阳门下那种奇门异士中学来的。

而此时内厢,芈月却看着秦王驷的脸,十分饶有兴味地道:“公子刮了胡子了,当真英俊许多。”

秦王驷见了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我却是畏你再称我一声长者!”

芈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胡子,也是长者,不过那日是‘大长者’,如今是‘小长者’罢了!”

饶是秦王驷纵横天下,也拿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没办法,黄歇见状忙上前赔礼道:“稚子无状,公子疾休要见怪。”

秦王驷哈哈一笑道:“我岂与小女子计较,公子歇且坐。”

黄歇与芈月坐下。

秦王驷倒了两盏酒来,与黄歇对饮。

芈月见竟无她的酒盏,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驷横了她一眼道:“一个娇娇,喝什么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后世所谓之茶,此时未经制作,不过是晒干了的茶树叶子,用时煎一煎罢了,味道甚是苦涩难喝,素来只作药用,能解油腻,治饮食不调之症。在楚国除了治病以外,这种古怪的饮料,却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为一种时尚。

当下侍者端上一盏陶杯来,盛的便是荼了。芈月记得昔年在楚威王处也喝到过此物,当时便喷了出来,当下便不敢喝,问道:“若无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么拿这种苦水来?”

秦王驷笑道:“此处是酒舍,却只有酒与荼。”酒舍备荼,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芈月不甘不愿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来。

黄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过酒么?竟知道他们还备得有荼。”

秦王驷摇头笑道:“这倒不曾,此物是我备下的。因此处与馆舍相近,我常到此处,有时候未必尽是饮酒,偶而也会饮荼,故叫人备得这个。”

黄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驷却摇头道:“哪里是雅人,只不过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饮习惯了。秦国不缺酒,却缺荼,须得每年自巴蜀购入。”

黄歇奇道:“为什么不与我楚国交易呢?”

秦王驷笑而不语。

黄歇会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间,与巴蜀交易自然是比与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国饮荼甚多吗?”

秦王驷闻言知其意,这是打听数量了,当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颇知兵事啊。”

黄歇亦听得明白了,当下拱手:“不敢。”

芈月却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不喜欢这种听不懂的感觉,嗔道:“你们一说,就说到军国之事了。”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讲军国大事,难道还要讲衣服脂粉吗?”他久居上位,虽然随口谈笑,却是君王之威不显自现。

芈月似觉得有种压力,却不甘示弱,眼珠子转了一转,转了话题拍掌笑道:“听说秦王派公子前来,是要求娶楚国公主?”

秦王驷点头道:“正是。”他大致明白这小姑娘的来意了。

芈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趋前,笑嘻嘻地问秦王驷:“敢问公子疾,贵国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驷看着这小姑娘,只觉得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微一动,反问:“你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别人问。”

芈月嗔道:“自然是为别人问,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驷听着她信心满满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问,谁想嫁,就让谁来问。”

芈月见他反问得如此不客气,不禁恼了:“你…”

黄歇忙截住她发作,笑道:“公子疾何必与一个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呢?”

秦王驷看了黄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愿与某作天下之争?”

黄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驷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国势日张,我秦国大王,诚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阳,共谋天下。”

芈月跳了起来,叫道:“秦国视我楚国为无物吗?”她看着黄歇,骄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读,在楚国前途无限,何必千里迢迢远去秦国谋事?”

秦王驷淡淡一笑,举杯饮尽,道:“南后重病,夫人郑袖生有公子兰,心存夺嫡虎视眈眈,太子横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强,只怕此后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于宫庭内斗之中,何来前途,何来抱负?”

此言正中黄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驷一言,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公子疾于我楚国内宫,所知不少啊!”

秦王驷却微微一笑,对黄歇道:“楚国内宫,亦有谋我秦国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会不知道此事吧!”

黄歇想起前日芈茵之事,不禁一滞,心中暗惊,这秦国在郢都的细作,想来不少。

秦王驷又悠悠道:“况且太子横为人软弱无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个庸臣?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

他最后这两句“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说得颇为铿锵,此时隔着一墙,莫说张仪耳朵贴着案几听到了,便是樗里疾与秦国诸人,也听得精神一振。

黄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黄歇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楚国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秦王驷笑道:“不要紧,公子歇这样的人物,任何时候咸阳都会欢迎于你。”

黄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驷一拱手,与芈月走了出去。

秦王驷看着几案上的两只杯子,黄歇的酒未饮下,芈月的荼也未饮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里疾走进来,见状问道:“阿兄,公子歇不愿意?”

秦王驷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天下才子,此来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里疾却叹道:“只是却要向何处再寻难得之士?”

秦王驷笑道:“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说着站起来正欲走,却听得外面有人击案朗声笑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好!”

樗里疾一惊,这正是方才秦王驷所说之言,莫不是有人听到,当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驷眉头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当下便扬声道:“若有国士在此,何妨入内一见?”

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进来,但见此人带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厉,见了秦王驷,便长揖为礼道:“魏人张仪,见过秦王。”

樗里疾一惊,手便按剑欲起,秦王驷却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认得寡人?”

张仪笑道:“在下虽然不认得大王,却最闻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谑,却不曾说过公子疾英伟异常,龙行虎步。方才大王与人入内,人称您为公子疾,臣却以为,大王身后执剑者方为公子疾。可是?”

秦王驷笑看了樗里疾一眼,道:“你便以我为假,何以就能认定他为真?便是他为真,何以认定我就是秦王?”

张仪道:“此番秦国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让秦人簇拥,闻称您为公子疾而无异色者,必不是胡乱冒认,真公子疾必在近处。且能够够冒用公子疾的名字还能让公子疾心甘情愿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够说得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的话,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难得,难得!”

张仪也笑了。

两人正笑间,秦王驷却将笑容一收,沉声道:“寡人潜入楚国境内,你当知走漏风声是什么下场,你好大的胆子!”

张仪从容道:“张仪是虎口余生的人,胆子不大,怎么敢投效秦王。”

秦王驷哦了一声道:“你想投秦?”

张仪道:“正是。”

秦王驷忽然大笑起来。

张仪装作淡定,手心却紧紧攥成一团。

秦王驷止了笑,看着张仪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张子如何让寡人看到张子的本事呢?”

张仪看着秦王驷,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说如何平天下,且让大王先看看张仪小试身手,如何‘动诸侯’吧。”

秦王驷抚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贤士,当浮一大白矣!”

且不与秦王驷如何与张仪一见如故,这边黄歇与芈月走出酒肆,两人对望一眼,皆知对方心事。

黄歇叹道:“看来秦人其志不小。”

芈月却愁道:“你说,我回去当如何与阿姊说这事儿?”

黄歇见她愁闷,心中怜惜,他知道芈月在宫中日子难过,虽然身为公主,衣食无忧。但每天面对着芈姝的骄纵任性、芈茵的善嫉阴毒,实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后实实怀着杀意,因她此既要不惹芈姝之嫉,以来挡楚威后的戕害,又要防着芈茵算计。偏生她又生性骄傲,做不来曲意讨好,阳奉阴违之事,所以过得倍加艰难。

当下叹道:“这种事,却也是无奈。你用公子疾的话回复于她吧还回去。她虽为公主,但私下恋慕一个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则,亦不好宣扬于于口。”

芈月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黄歇见她闷闷不乐,更是心疼,此时两人正走在长街上,忽然见着一个店铺在卖着粔籹蜜饵,当下忙去买了几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面加油煎而成,吃起来又甜又酥,是芈月素来喜欢吃的。

芈月见着黄歇将粔籹递与她,心中欢喜,故意不去接它,却就着黄歇的手,吃了一口。见着黄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来谦谦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乐,把方才的一丝苦恼也笑没了。

黄歇见着芈月忽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惊,欲待缩手又恐她误会,欲就这样继续又怕是失了孟浪,想着她必是一时不注意,当下心中想着如何圆过来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待转过头来,却见芈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气,当下也笑了,将手中的粔籹递与她,故意拉下了脸道:“拿着。”

芈月伸手接了,却笑盈盈地看着黄歇:“多谢师兄。”

黄歇本来脸色就已经微红,被她这样一看,忽然间脸就更红了,当下把粔籹往芈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芈月接了粔籹,追了两步,拉住黄歇的袖子,道:“师兄,你去哪儿啊,怎么不等等我?”

黄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却是越来越红,只努力端出严肃的样子来,道:“方才秦王之图谋,我当禀报夫子。”他看了芈月一眼,迟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国使臣馆舍之事,你说,要禀与夫子吗?”

“为何不禀?”芈月直接反应道:“难道还有什么事不能与说夫子吗?”

黄歇松了口气:“是,你说的是,我还道你会因为,会因为…”会因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芈月却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担她的不是。我坦坦荡荡,何惧之有。”

黄歇看着芈月,两人相视一笑。

当下两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时屈原亦在府中,便留两人用了膳食,方说正事。

黄歇先说了芈茵之事,又将秦王之事说了,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人的诗,充满了杀伐之气。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点头叹道:“唉,我们都小看了这个秦王,他当初因为反对商君变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继位以后车裂商鞅,我们还以为他会废除商君之法,秦国必会因新法旧法交替而陷入动荡,哪晓得他杀商君却不废其法,秦国在他的铁腕之下十余年就蒸蒸日上,看起来以后列国之中,只有秦国会因为变法而日益强大。”

黄歇叹道:“唉,我们楚国当年吴起变法,本也是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权贵的权力垄断之中。如今秦国越来越强大,楚国却在走下坡路。”

黄歇与屈原说的时候,芈月先是静静地听着,黄歇善言善问,屈原询询善诱,于她来说,静听,往往收获很大。但有时候师徒讨论结束以后或者在中间时候,她亦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此时忽然道:“我倒有个想法…”

黄歇看向芈月道:“你有何主意?”

芈月便对黄歇说:“师兄,你可还记得那张仪之事?”

黄歇亦是想到,点头:“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争战频繁,那些失国失势的旧公子和策士,都在游说列国,以图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阳刚愎自用,若楚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收罗人才,则人才将会去了其他国家,将来必为我们的祸患。”

屈原看了看芈月,又看了看黄歇,心中已经有些明白,点头道:“我亦知你们的意思了…”

芈月已经急问道:“夫子既知,为何自己不收门客?”

屈原微笑着看着眼前两个弟子,心中明白这是两人要相劝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

黄歇却道:“夫子难道是怕令尹猜忌,影响朝堂。”见屈原不语,以为自己已经得知原因,却仍劝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

屈原摆摆手阻止黄歇继续说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来,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此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不争而亡。秦国因变法而强大,列国因守旧而落伍,楚国变法,势在必行。但变法者,必将损伤朝堂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挤、被人攻击在所难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来自自己的无私和忠诚。”

说到最后一句,黄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声:“夫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变得更加崇敬,却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叹道:“若是我也招收门客,必然要有私财桊养,拥私财养亲信,怎么会不留让下人攻击的把柄?君王又怎么能信任我?又怎么敢把国之大政托付在我的手中?”

芈月此时也明白了,却只觉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摆了摆手,声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缓,可芈月听来,却已经犹如炸雷之响:“所以,要主持变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芈月心头一痛,忽然想到了吴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这又何必…”

屈原见了两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当下呵呵一笑,摆手道:“你们不必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毕竟吴起、商鞅,那是极端的例子。我既是芈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到他们那样的极端之处。你们放心,大王为人虽然耳根子稍软,但却不是决绝之人,太子——亦不是这样的人。”

芈月听了,稍稍放心。

黄歇却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虑,弟子已经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岂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门客,可弟子却可与游士结交,夫子以为如何?”

屈原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门人,结交游士,亦无不可。”

芈月笑了。

黄歇却看着屈原道:“我观夫子如今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夫子可还有其他思虑?”

屈原点头道:“不错,我在想秦国的变法。”

芈月却是一撇嘴,笑道:“有什么可想的,商君变法也不过就是些老调重弹,效仿吴起变法嘛,无非就是废世官世禄、奖励军功、鼓励耕种、设立郡县这些,只不过东方列国封臣势大难成,秦国封臣势弱,所以易成罢了。”

黄歇却是沉吟道:“非也,商君变法,虽与吴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奖励军功,尤其为重。弟子…实觉疑惑啊!”

芈月奇道:“列国都重赏军功,师兄何以忧虑?”

黄歇摇头道:“这不一样,列国重赏军功,领军之人却无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礼法庭训,知晓礼乐书数,管理庶政,便无不可。秦人奖励军功,却是底层小卒只要杀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实为不能赞同。军人上阵杀敌,与治理国家是两回事,以杀伐之人任国之要职,必会以杀伐手段治国,那就会导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将来必会激起民变。秦人之法,当不能长久。”

屈原听了此意,方缓缓点头正欲说话时,芈月却急急插嘴道:“师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转向芈月,以他之能,亦不觉得黄歇此论有何不妥,当下便看向芈月,听她有何新的见解。

芈月却道:“军人执政便是有后患,亦是得政以后的事,到时候或再有其他办法,徐徐图之。可如今是大争之事,首要就是让本国强大,只要本国强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战争中转嫁给他国。不要说军人执政会不恤民情,军人若能开边,战争能够带来收益,百姓负荷就会减轻,就是最大的体恤民情了。”她转向屈原,双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认为,我们楚国应该象秦国那样推行变法,秦国是怎么变强的,楚国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惊地道:“公主——”

芈月本说得痛快,却看着屈原忽然变了脸色,先是惊诧,但在屈原面无表情的凝视中慢慢变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说错了吗?”

屈原回过神来,看着芈月,勉强笑道:“没什么。”

他心头忽然如压了大石,再无心说话,当下只把话题岔开,找了一卷吴子兵法,与两人解说一二,便让黄歇送了芈月回去。

当晚,屈原彻底不寐,他站在书房窗口,看着天上的星星,耳中却回响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闯入他家中,将当日的预言和自己的忧虑告诉他时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横扫六国,称霸天下。”屈原长叹一声道:“老夫从前都不曾信过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气,比谁都像先王当年啊。难道说唐昧的话会是真的?”

第二十二章 张仪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