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便由那士子指点,让那管事去照方抓药,遇上略有疑问处,便问芈月,不一会儿,便抓完了药,芈月又让女萝付钱。

女萝打开钱袋,芈月见她取出一把楚国的鬼脸钱来,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尴尬,问道:“先生,这楚钱在秦国,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无妨,只是计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兑换,或者称重也可。”

芈月松了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兑换?”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严,若是兑换银钱,要到官府去登记取竹筹才可兑换。”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不过此城的平准之号也是我家所开,这鬼脸钱回头我让老仆去兑换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兑换余钱,便也可在此让老仆与你兑换。”

芈月却自忖接下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钱币之处,便道:“如此有劳先生,将这些鬼脸钱俱换成秦国的圜钱好了。”

当下便令女萝与管事兑钱,芈月便问那士子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颖悟,不敢当女士之谢,在下庸芮。”

芈月道:“此城名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国后人?”

庸芮拱手道:“庸国处于秦楚夹缝之间,早已亡国。如今的庸氏不过是秦国的附庸之臣而已。”

芈月亦行礼道:“原来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礼了!”

庸芮摇头道:“大争之世,故国早亡,不如忘却。”

芈月听到他这一句,想起向国,想起莒国,想起黄国,心中也不禁暗叹。

因见店铺中混杂,当下庸芮便道:“这店中混杂,不如到后堂暂坐。且让我家老仆与您的婢女把这些事交接完,如何?”

芈月便应了,当下两人到后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汤水来饮用毕,庸芮便问:“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称呼?也免得我失礼。”

芈月敛袖应道:“公子可称我为季芈。”季者末也,那时候对女子的称呼皆是只称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听说楚国公主送嫁队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国宗女了。”

芈月笑笑也不说明,只道:“上庸本为庸国都城,这城中商号药铺皆为庸氏所有,看起来此城也是秦国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时秦楚皆在分封和郡县交替之时,许多封臣亦身兼郡县之长。

庸芮点头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芈月便赞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经营有道,想来必是庸将军治城有方了。”

庸芮摇头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当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后再看各城池,当知如今秦国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旧俗下封君之权,早已结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罢了。”

芈月想起来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守其道,叹道:“商君法度森严,难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严,令人叹服。”

庸芮却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过是因为迫于商君之法太过严密,方方面面全无遗漏,而且执法极严,这街上常有执法之吏巡逻,见有违法者处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领取官府的凭证,否则寸步难行,事事不成。甚至当年连商君自己因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样受制于商君之法而无法逃脱。不但如此,秦国的田税商税都是极重…”

芈月在楚国时常听屈原和黄歇感叹列国变法都是中途而废,而唯秦国变法能够持久,本以为秦人重法,当会赞颂商君之法,不想却听庸芮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解地问:“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秦人还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为商君之法对君王有好处,对大将有好处,对黔首也有好处,一桩法度之变动,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处,便会得到执行。”

芈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诧异:“季芈不知黔首为何物?”

芈月忙摇头。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称,乃是庶民无冠,只能以黑布包头,故曰黔首。虽非奴隶之辈,但终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得遇贵人赏识可以出人头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经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后,他们中聪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办的工坊商肆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军,得军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无能的人在地里种田,只要按时交了田税,遇上被人欺负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县令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芈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宫中事,知史、知兵,却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来的封臣之权,可就没有了。封臣不能动,可郡守县令却三五年一换,权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叹息道:“长此以往,那些还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国家,如何能是秦国的对手?”

芈月道:“先生也还有故国之思吗?”

庸芮摇头道:“没有了。与其在列国相争中战战兢兢做一个小国之君,还不如在大国之中做一个心无牵挂,努力行政的臣子。”

芈月道:“只可惜列国的君王不会这么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会这么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庸芮也点头道:“不错,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几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许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于天下,只怕不经过几百次战争,是不可能的。”

芈月心中亦是沉吟,却见女萝到来禀报,便站起身来笑道:“妾身向先生辞行。听君之言,胜读万卷。今日得见君子,聆听秦法,妾身实是荣幸。若我能游历列国,观尽列国之法,以后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先生,共讨思辨。”

庸芮也还礼道:“希望他日有缘,再见女士。”

两人回到驿馆,芈姝用了药,过得几日,果然渐渐转好。

这日见芈月又来探望,见芈姝已经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芈姝亦是感激,拉着芈月的手道:“我听说妹妹为了我的药去找甘茂理论,又为我冒险去药房抓药,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真是难为妹妹了。”

芈月道:“只要阿姊快点好起来,我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玳瑁神情复杂地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老奴也要多谢九公主,为我八公主奔波劳累。”

芈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

芈姝便叫人取来铜镜,见镜中自己的容颜削减,愀然不乐。芈月安慰道:“待阿姊身体转好,自然就能够恢复当日容颜。”

芈姝放下镜子,叹道:“唉,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大王。”

芈月叹道:“阿姊,我们在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来秦王在咸阳,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听了这话,敏锐地看了芈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关心大王!”

芈月见她神色,知道这恶奴心中必是又疑她会对秦王有什么妄念,心下好笑,却也不说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与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着我家公主早与大王完婚。”

芈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芈姝被她这一说,亦是勾起对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将军说,我们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还不曾调养好啊,骤然起身,只怕,只怕…”

芈姝不耐烦地道:“这一路上走得我厌烦死了,早些到咸阳,我也好早早解脱。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调养多少日,回头还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当下便命人与那甘茂说了,次日便要起身。当下亦是吩咐从人,收拾笼箱,待次日清晨芈姝用过早膳之后,便可出发。

于是这一日,城内驿馆、甘茂营帐,以及城外班进带着人,俱已经收拾好,只待次日出发。

不料这一日晚上,芈姝忽然又是上吐下泻,竟是险些弄掉了半条命。

整个驿馆俱已经惊动,女医挚便又为芈姝扎针止了泻吐,只是次日芈姝又起了高烧,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等得芈姝准备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准备拔营起身,不料传来消息说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动声。

这一路上来,这娇贵的楚公主今日不适,明日有恙,弄了数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听此事,不免认为又是楚公主矫情任性,当下怒气冲冲找了班进过来,劈头说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强行拔营了。

班进亦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向甘茂赔了半天不是,才讨得了再延迟两天的允诺,当下只得匆匆又来回报芈姝。

芈姝却已经昏迷不醒,女医挚用了针灸之术,芈月又令女萝去抓药,好不容易到了次日,芈姝方退了烧醒过来。这一病,直教这娇贵的小姑娘变得更是多愁善感,见了芈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连忙上前劝道:“别说傻话,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芈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从来没这么弱过,我怕我去不了咸阳了。你、你代我去咸阳,你也是秦国公主,你可以…”

芈月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忙道:“阿姊说哪里话来,你不去咸阳,我就不可能去咸阳,我对嫁给秦王没兴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阳。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见芈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来。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来,低声道:“九公主,你方才与八公主说的,可是实情?”

芈月并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刚才的话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脑子能不能用点正经事上。一入秦国,处处凶险,我们身为楚人当同心协力,阿姊已经病成这样,你想的不是让她快点好起来,而是乱她心神,让她劳心,拿她作工具来试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诚何在?”

玳瑁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步勉强笑着道:“九公主说哪里话来,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当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么敢起这样的妄心。”

芈月叹道:“傅姆还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当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饮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难道秦王便不会再娶妇了吗?”

玳瑁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颤声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后之命,不能让芈月活着到咸阳,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舱狭小,芈姝与芈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弃船登车,一路上都是车马劳顿,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见芈姝病重,深恐当真若是芈姝一病不起,恐怕芈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给秦王,这种事只怕楚威后是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见芈月如此一说,不免心惊。

芈月也不屑理会于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对阿姊的饮食上,只怕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玳瑁一惊,忙问道:“九公主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冷笑:“若说阿姊头一天上吐下泻,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势渐好,临出行前,又是上吐下泻呢?”

玳瑁骤惊:“正是,莫不是这驿馆中有鬼?”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行去。

芈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当叫人去审问这驿馆中人。”

芈月叹道:“一、无凭无证,只有猜测,我们身为楚人,如何好随便去审问秦国驿馆;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问,甘茂亦不会理睬我们;三、再说我见秦人律法森严,驿丞亦是有职之官吏,隶属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轻易去审问于他,还得回报上官,专人来审。如此来去,只怕证据早毁,更怕他们狗急跳墙!”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宫之中服侍楚威后,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随,无有不顺,倒不曾想过时移势易,竟会有此难事,当下怔怔地道:“难道,公主当真是为人所算计吗?”她不是不曾动过疑心,只是她却是先疑到了芈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准备要置芈月于死地,便将芈月原来的几个傅姆婢女们皆留下了,只挑了两个旧婢女萝与薜荔跟随,便料定芈月有此心,亦是没有机会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芈月这边砒霜方下,芈姝竟已经为人所算计了。

玳瑁不得不向芈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皱眉道:“只怕驿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从驿丞侍人奴仆之流中监视。”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来一心提防于芈月,此时被她提醒,顿时想到了楚宫之中原来各国姬妾的手段来,惊道:“莫不是…是秦王宫中,有人要对八公主下手。”

芈月方欲回答,却听得转角处有人道:“正是。”

芈月已经听出声音来,一惊回头,却见那转角出扔出一人来,瞧衣着似是厨娘打扮,却是被反绑着,嘴里似塞了东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吓了一跳,转眼见那转角处跟着出来一人,却是她认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芈月却已经惊喜到说不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是被整个旅途的艰难和芈姝的病体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时见到黄歇,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似是要飞奔过去,将自己整个人投入他的怀中,从此世间一切风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黄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们带这个人去见八公主吧。”

玳瑁满肚子惊诧,只得咽到肚子里去,忙叫人拎起那厨娘,带着黄歇去见了芈姝。

芈姝此时在女医挚的针术下略好了一些,正在进药,见玳瑁带了那厨娘回来,又说是黄歇在此,惊诧非常。

乃至审问那厨娘,那厨娘想是来之前已经被黄歇审问过了,此时不敢隐瞒,便老实说出了真相。原来这驿馆中除她外,还有三四个人,俱是有人派来的,却是分头行事,并不相属。只是奉了上头的命令,不让楚国公主再往前行。头一次下药便是乘着楚人初到,匆忙之时,借帮忙之便,在芈姝饮食中下了泻药,让她上吐下泻,教人还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后来因芈姝身边侍女众多,从采买到用膳到用药,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后来便又在灯油添了麻黄,麻黄虽是冶疾之药,可若是过量,就会失眠、头痛、心疾,芈姝本来就已经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饮食,因此疾病迟迟难好。此后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观望,直至芈姝病势渐好准备起身,众人收拾东西,忙乱之时,又被她乘机下了泻药。

芈姝惊怒交加,怒道:“你幕后的主子是谁,我与她无怨无仇,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那厨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是上头有人吩咐,我们作奴婢的,只知听命行事,如何能够知道主子是谁?”

玳瑁恨恨地道:“你这贱奴,想是不打不招。”说着便要将那厨娘拉下去用刑,黄歇却道:“不必了,我亦审问过她,想来她是当真不知。”

芈月却忽然问道:“你虽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来自咸阳?”那厨娘一怔,便脸色有异,芈月又紧追一句道:“可是来自宫里?”

此时众人不必那厨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脸色中已经知道答案。

芈姝的脸都气白了:“不想大王身边,竟有如此蛇蝎之人。”

芈月见她整个人都气得险些要晕了过去,连忙扶住芈姝劝道:“阿姊不必为这等人生气,现在阴谋已经揭露,阿姊只管养好病,将来有找她算账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惊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这人幕后主使,来自宫中?”

芈月犹豫片刻,黄歇方欲道:“此乃…”

芈月已经截口道:“此事说来有伤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诉阿姊。”

芈姝更加吃惊 :“什么姊妹之情?”

黄歇已经道:“七公主曾经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驿馆游说魏公子无忌,道八公主倾慕于他。当时曾对无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宫之中,对王后之位有觊觎之心…”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须想想,若当真是魏夫人的阴谋,又当如何应对?”

芈姝素未曾经过事情,此时更是方寸已乱,又看看芈月,又看看黄歇,似想向两人求助,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奇异的欢喜,她虽然已经认定了秦王,可黄歇毕竟亦曾经是她少女情怀中心动过的人,虽然这段感情方起涟漪,便已经结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难之时,这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少年千里而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这不免让她的心中有了一丝悸动。难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过自己的,只是因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吗?他忽然在此时到上庸,难道竟是为了自己而来吗?

她的脸一时潮红一时苍白,眼神羞涩表情犹豫,玳瑁和芈月皆看了出来,不免心惊。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们公主将嫁秦王,岂料中间竟有奸人作祟,想来两国联姻,又岂是他们能够破坏的。今日多谢公子歇千里来救,只是老奴听说,威后已将七公主许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时当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黄歇却道:“我的确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过求的并非七公主…”

芈月却知芈姝此时心事,深恐他说错了话刺激了芈姝,反为不美,忙向芈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芈姝一惊:“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礼。”

芈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药,亦有人向我的饮食中投毒…”

玳瑁脸色惨白,失声道:“九公主…”

芈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芈姝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却向芈姝道:“此人是谁,我不便对阿姊明白,想来阿姊必也知道。我感谢阿姊将我带出楚宫,只是如此一来,接下去的行程,我却是不便再跟随阿姊了。况阿姊与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为人作媵,令阿姊为难,也坏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们姊妹,我、我亦早对他有倾慕之心,如今欲随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芈姝看看玳瑁,又看看芈月,心中又愧又羞,她听得出芈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谁,亦猜得是奉了谁之命。芈月一来揭破此事,自陈不能再跟随的原因;再以秦王与她情投意合,不愿插足其中,免坏姊妹之情为由,表示自己离开之心意;更以此刻黄歇恰好出现在此,自己随黄歇离开,圆了事情,也免闲话。一番话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让芈姝只觉得是处处在为自己着想,感动莫名。

于芈月来说,虽然此时与黄歇一起离开,亦是无人阻挡,然而芈戎、莒姬犹在楚国,能不翻脸,最好不翻脸为好。

芈姝此时感动异常,便一口答应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愿善待我的妹妹?”

此时黄歇只须顺势道一声多谢公主即可,不料黄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谢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桩事,我须与八公主说清。我与七公主彼此无情,我向宫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芈姝一怔。

芈月见事已成,这黄歇偏发起拗性来,直气得恨不得在腹中骂了黄歇数声,急道:“阿姊…”

芈姝却摆摆手道:“妹妹不须着急,若是公子歇亦对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桩,”说到这里她也笑了起来:“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难道我如今身为秦王后,还会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边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方欲道:“公主…”

芈姝已经斥道:“傅姆,我等议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芈姝复对黄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说来…”

黄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倾慕于臣,乃臣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宫中求娶,岂知不晓何处出了岔子,竟是将七公主赐婚于臣,而将九公主为媵远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见奸人作恶,因此出手…”

芈姝看芈月低头不语,笑了:“原来如此。”忽然转而问黄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时起?”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却被芈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这笨蛋差点坏事,黄歇见状只得苦笑一声,想了一想,拣了个稳妥的时间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两人订情之时,他这般说,应该也不算得是误导于芈姝吧。

芈姝意味深长地看了芈月一眼:“原来如此。”她倒是觉得自己已经想象出了一段爱情故事来。

她在芈月面前,一直是以长姊自居,自己情窦早开,更觉得芈月素日还是灵窍未通。想来想去,若不是自己倾慕黄歇,以求祭舞,又如何会成全了芈月和黄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却也成全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不让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桩又圆满又得意的好事。

况且若非他来追芈月,也不会因缘巧合救了自己性命,显见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圆了这桩姻缘,又借这段姻缘,救了自己性命,这说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这么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爱做的梦,最不敢实现的事。她自己做了,因此收获一桩美满姻缘,如今再看到别人的浪漫,助别人私奔成功,岂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却既与自己有益,又与别人得益,岂不两全其美,当下便笑道:“我还一直担心妹妹灵窍未开,不曾尝试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没于深宫,岂非一件憾事。没有想到公子歇对你情深一片,居然抛家弃族与你私奔,更没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成全你们。傅姆,叫人去拣点我的嫁妆册子,我要为妹妹添妆。”

玳瑁无奈,只得出门叫珍珠取了嫁妆的竹简,芈姝便问了嫁妆收拾的情况,拣取了易取的一些财物和衣服首饰并玉器,要赐与芈月为添妆,道:“妹妹如今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实是太少,我再拨数十奴隶仆从送与妹妹与子歇路上服侍吧!”

芈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这些财物奴仆,实不需要。”

黄歇亦道:“臣无功不敢受公主财物奴仆。”

芈姝见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转头教训芈月道:“你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无有奴仆,你可知水从何处寻,柴从何处伐,难道你还能自家为灶下婢不成?”又转向黄歇正色道:“我这些财物奴仆,亦不是送给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妆罢了。我这妹子天真不知事,难道你还当真让她跟着你为粗役不成?”

黄歇与芈月对视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赐,愧不敢当。”

芈姝又笑道:“若是子歇当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黄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芈姝收了笑容,肃然道:“驿馆下毒之事,实令我心惊。前途尚不知有何情况,我在秦国人地两疏,辅佐之臣无能,我无可倚仗。唯有请子歇助我,保我平安进咸阳。我若见了大王,便能无恙。到时候子歇收我财物奴仆,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见芈姝同意放芈月离开,又厚赠财物奴仆,脸色已经是甚不好看。如今见芈姝提出请求,方又觉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气量与手段,脸色方露了笑意。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点点头道:“公主既有此言,黄歇敢不效劳。”

芈月亦道:“不将阿姊平安送入咸阳,我亦不能放心离开。”

芈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归宿,也算圆满。”说到这里,也不禁感伤:“只可惜茵姊…”

众皆沉默。

过了片刻,黄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对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对不起七公主了。”

芈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场,我只是为她感到叹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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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出自《诗经·秦风·黄鸟》,讲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针虎三大将为首多人,秦人作诗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出自《诗经·秦风·车邻》,为秦人聚会行乐之诗。

第三十一章 生死劫

待得离了芈姝之所,回到芈月的房间,芈月便扑在黄歇怀中,黄歇亦是按捺不住,两人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虽然才分手的时间不长,可于两人来说,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