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本意并不是要与虢美人为难,只是借此摆脱芈姝猜忌,也不愿意让芈姝把矛盾激化,结下仇怨来,于是向芈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惩即可,掌嘴还是算了吧。”

芈姝暴躁地道:“妹妹不必为她求情,你以为她欺负的是你吗? 你有什么值得她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 不过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脸,而是我这个王后的脸。”见虢美人还不动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动手,是要我叫人帮你动手吗?”

虢美人亦是骄横之人,虽易受人支使,却连魏夫人对她都是拉拢哄劝居多。此次虽然一时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却也是受不得气的,当下便闹了起来,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 妾身就不信,大王会让您这般对我,妾身要去见大王…”

芈姝气得脸色涨红,怒道:“来人,给我掌嘴!”便叫内侍们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给人家当马前卒,看你有没有这个命。阍乙,掌嘴!”

阍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对着虢美人掌起嘴来。

虢美人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被掴了两个耳光,便破口大骂:“孟芈,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打我…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赶紧去找大王给我做主! 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边寺人虽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争,但见虢美人被掌嘴,又这样叫着,当下便有两个拔腿就跑。

芈姝厉声道:“挡住他们!”当下便有几个寺人去追那两个寺人,却不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芈月抬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却原来樊长使由侍女采葛扶着,正从那一头来,那两个寺人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着追兵,不想其中一人一头撞上了樊长使!

虽然那寺人及时收腿,但此时樊长使已经怀胎七月,这一撞之下,便跌倒在地,惨声痛呼起来。

采葛冲上去扶住樊长使,尖叫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顿时将众人都吓住了,当下七手八脚,忙将樊长使送回宫室,又急召了太医来。

樊长使早产,事情迅速传遍了后宫。秦王驷得报,急忙赶来。芈姝连忙迎上去,正欲解释,偏此时秦王驷心急如焚,哪有工夫理她,拨开她斥道:“休要挡在寡人面前!”说着也不管芈姝如何,径直向里面走去。

太医李醯从室内匆匆出来,向秦王驷行礼道:“樊长使是受到了惊吓早产,里面有医女正在施救,请大王放心。”

秦王驷微觉安心,便坐了下来。芈姝急着要开脱自己的干系,忙上前含泪解释:“大王,这并不关妾身的事…”

秦王驷来之前也略听说是王后要处置虢美人,寺人误撞了樊长使以致其早产,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听芈姝啰唆? 再听她一张口并未有半点对后宫妃嫔和子嗣的关心,尽是为自己开脱,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住口。”

芈姝吓得住口,也不敢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心中尽是担忧。

这一夜十分漫长,樊长使的尖叫声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太医院的太医们俱被召了来,宫中女巫女祝亦在彻夜跳祭。

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婴儿微弱的哭声。秦王驷站起来刚要往里冲,便见女医抱了襁褓出来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快步迎上去接过襁褓,问:“是…”

李醯满头大汗地随后出来道:“恭喜大王,樊长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露出一丝微笑:“善! 樊长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犹豫:“樊长使失血过多,身体虚弱。”

秦王驷道:“李醯,寡人将樊长使交给你,务必要让她恢复。”

李醯忙应声道:“是。”

芈月见状,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芈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贺。”

芈姝回过神来,勉强笑着向前贺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本来心中甚怒,及至樊长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怒火已被冲得淡了些,见芈姝上前来贺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不料此时内室帘子掀开,一个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出来,芈姝陡然闻到血气,忍不住冲到门边,大声呕吐起来。

秦王驷忍无可忍,挥袖道:“王后,你要不愿意在这里,便出去,不要碍事。”

芈姝呕得泪水涟涟,心中十分难受,见了秦王驷的嫌恶神情,心中一慌,忙解释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时,却见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驷大怒:“又怎么了?”

采艾扑在地下,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缳自尽了!”

一室皆静。

只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更让这份寂静变得令人心寒。

秦王驷转头,看了芈姝一眼,这眼中的冰冷之意,让芈姝整颗心都如堕冰窖。芈姝握着芈月的手,颤抖不停。

芈姝张口欲言,秦王驷已经转回头去不再看她,只对采艾道:“带路。”便大步走出,缪监等人连忙跟随而出。

芈姝倒在芈月的怀中,浑身颤抖。芈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来。虢美人那儿,你要有所防范!”

芈姝脸色惨白,不住摇头,握住芈月的手,哭出声来:“妹妹,妹妹,大王恼了我了,他一定记恨上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芈月用力摇着她:“阿姊,你镇定下来。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你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大王的心。”

芈姝慌乱地道:“我,我能怎么办呢? 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芈月轻叹一声:“虢美人挑起事端,虽然有错在先,阿姊对她略施薄惩,也是没有错的。只是没有想到遇上樊长使难产,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芈姝眼睛一亮:“你说,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芈月却摇头道:“阿姊,就算她是假装自尽,阿姊也不可说出来。阿姊毕竟是后宫之主,大王将后宫交与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权力处置后宫妃嫔,但后宫妃嫔不管发生什么事,却也均是阿姊的责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请罪,求得大王原谅才是。”

芈姝脸色惨白,又呕了几声。芈月见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心中大急,劝道:“阿姊,你见了大王,千万不要再是这样一副过于娇贵的样子。我观大王为人,是希望阿姊为他承担起后宫事务来,若是阿姊显露出不能胜任的样子,只怕就会让魏夫人得逞了。”

芈姝一惊,连忙点头,当下便匆匆而去。

那时她因为樊长使早产,只忙着叫太医等,又去通知秦王,并不理会虢美人之事,本以为此事便可了结。细究起来,她责罚虢美人,原是虢美人欲对芈月动手,撞到樊长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为。她自忖问心无愧,谁想到虢美人竟然会以自尽来逃避追究,却只将她一个人置于事态中心了!

樊长使与虢美人均住掖庭宫,两人相去不远,待芈姝赶去之时,已经有太医诊断。虢美人悬梁虽然未死,但却因为抢救误时,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况竟是比樊长使还要严重。

芈姝本以为虢美人是伪装自尽,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当下大惊。又见掖庭宫中人来人往,将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挤了个水泄不通,过得一会儿,魏夫人、唐夫人、卫良人等人又皆来到,人人都显得焦急万分,说着对虢美人、樊长使关切万分的话,她更是觉得形单影只。

当下见秦王驷出来,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见她如此,更觉得她对虢美人、樊长使无友爱之心,心中已经不悦,脸上却不显出什么来,只道:“王后,你还是回去吧。”

芈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长使院中站了唐夫人,两人均是极为熟练地指挥着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况,此时她需要和秦王解释清楚事情发生的始末,当下道:“臣妾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皱眉,叹道:“你是后宫之主,出了乱子,你首要之责,便是去处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释原委。”

芈姝心中委屈,却想起芈月的嘱咐,只得强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辩?”

秦王驷站住,侧转半身道:“哦,你还要申辩?”当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寝殿承明殿,方问芈姝:“你要说些什么?”

芈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见她太过嚣张,所以略施薄惩。臣妾并非故意辱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开,更没有想到樊长使居然那么巧会出现在那儿…”

秦王驷见她狡辩,沉了脸:“寡人当着人前,欲为你留些情面,不承想你毫无悔意。须知打人不打脸,你身为王后,初掌宫务,就行此刑罚,实属太过狠毒。寡人还听说虢美人曾经向你求情,说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分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则会让她无颜存活,可你却不但不听,反而加倍辱她。孟芈,寡人只道你为人单纯,却不知你竟如此骄横,轻贱宫人至此!”

芈姝大惊,跪地泣道:“大王明鉴! 臣妾从未罚治过人,又怎么会想到行此刑罚? 臣妾是气那虢美人对季芈蓄意挑衅生事,无端就要对季芈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为的只是告诫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无他意啊!”

秦王驷一怔:“哦,这么说,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让她自作自受?”

芈姝想到芈月嘱咐之语,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气了。因为,因为…”

秦王驷问:“因为什么?”

芈姝咬咬牙,说道:“因为之前就有内侍来密告臣妾说,大王和季芈在蕙院举止亲热,臣妾召季芈过来询问是否属实,臣妾好安排她给大王侍寝。幸得季芈解释说原是一场误会,谁知转眼季芈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衅,指责季芈勾引大王,甚至连臣妾为什么召见季芈也知道。她还想无端生事,借此对季芈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时赶到,无辜受刑的就变成季芈了。臣妾恼怒她居然窥探中宫…”

秦王驷心中恼怒,他昨日不过一时兴起,去看了芈月,不想今日就演变成一场风波。听了芈姝解释,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摆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窥探中宫,更胆敢窥探寡人的行踪。王后起来吧,此事…”他正想说,此事就此作罢,一转头却见芈姝皱着眉头,娇弱不胜地扶着头喘气。一想到樊长使险些难产,虢美人亦还昏迷不醒,虽然虢美人有错在先,但芈姝身为王后,不能安抚后宫,处事不当,略有委屈便矫情至此,实是令他失望。当下又转了态度厉声道:“可是你身为王后,不能很好地尽职,控制后宫的是非,甚至自己还跟着听信谣言,举止失常,惩罚失当,以至于虢美人投缳自尽,樊长使受惊早产。王后,寡人把后宫交给你,是指望能让寡人省心,而不是频频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后,还这般没心没肺,毫无悔意。”

芈姝正觉得肺腑之中一阵阵难受已极,直想反胃呕吐,已经是忍得十分辛苦,闻听秦王驷此言,更是如万箭穿心。她脸色惨白,软软地跪倒,抚着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实在是难受…”说着,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着嘴巴强忍。

秦王驷见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报,说她入秦之时,诸般矫情生事以至于拖延行军,才被义渠人所伏击。虽然他知这也是甘茂为自己脱罪之辞,但芈姝的矫情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见她如此,仿佛更是得到印证,心中更加不悦,也懒得理会,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国公主,不要指望别人替你解决烦难,而是要主动为寡人排忧解难,解决好后宫的纠纷。你若管不好后宫的事,寡人也没办法让你继续管。好了,你出去吧。”

芈姝闻听此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声:“大王…”就晕倒在地。

秦王驷本是心烦意乱,竟是不曾注意到芈姝有异,此时方觉察到不对,忙冲上去扶住芈姝。见芈姝脸色惨白,额头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

“王后,王后…来人,叫李醯!”

太医李醯急忙赶来,诊脉完毕,便笑着向秦王驷道贺:“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驷大喜,扶住了芈姝叫道:“王后,王后!”

芈姝睁开眼睛看到了秦王驷,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释:“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绝非故意…”

秦王驷忙温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来日为寡人生一个嫡子。”

芈姝闻讯,也是怔了一怔,方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

“有喜了?”

李醯亦是见着刚才在樊长使院中,芈姝晕血惹得秦王驷生怒之事,趁机进言讨好道:“想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容易心情急躁,身体虚弱,闻不得血腥气…”

秦王驷闻言,不觉点头。芈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见状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此时为王后进言,得王后感激,将来必将得到更丰厚的回报。

秦王驷心情大悦,又令李醯照顾于她,当下亲自将她送回椒房殿,安抚半日方离开。

他虽然生有数子,却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芈姝有孕,心头自是一喜。走了数步,忽然想起一事,便问缪监:“虢姬怎么样了?”

缪监早已向诸太医打听得明白:“虢美人如今还是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也是未知。”

秦王驷手一握紧,沉吟:“她不似会自杀的人,给寡人查! 她身边的人统统拿下拷问!”

缪监忙答应了。

秦王驷又道:“以虢美人的心术手段,若不是她窥探寡人行踪,必是听人挑唆,你说会是谁在挑唆?”

缪监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驷看着缪监,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升起怒气,走了两步,平息一下情绪,问:“你当真不知?”

缪监从容道:“大王,后宫清静了这么多年,那是因为有人管着。可如今事出两主,到底如何处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驷一怔,好半日,才指着缪监笑道:“你这老货,都成精了。”

缪监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无所长,岂敢不用心?”

秦王驷问他:“那依你之见呢?”

缪监沉吟片刻,方谨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让王后更清静,还是让王后更能干。”

秦王驷已明白他的意思。后宫多年无事,那是因为自魏女入宫之后,他便将后宫交与魏王后执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执政。这两人均极为聪明,政出一门,任专一人,此人便要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而如今王后入宫,表面上看来,是王后执掌后宫,可实际上魏夫人多年执掌后宫,各种人事,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两头,若是魏夫人有意为难,王后与魏夫人相斗,只怕后宫多事矣。

秦王驷略一思索,问道:“你看王后接手后宫,需要多长时间?”

缪监圆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过人,可后宫事务千头万绪,劳神耗力,便是无人掣肘,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熟悉起来。”

秦王驷反问道:“若是有人掣肘,就更麻烦了,是不是? 你说,后宫是否仍然交给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叹,若换了平时,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将后宫之事交与王后。魏夫人纵要为难,只要王后权柄在握,自然慢慢也就磨炼出来了。只是此时王后有孕,确实不是让她劳心劳力的时候。索性,还是借着她“犯错”之事,将后宫仍然交与魏夫人执掌。这样的话,若是后宫有事,便只问责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令其不敢再生事。

缪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驷微一犹豫:“去查查是谁敢窥测寡人行踪。”

缪监立刻应声:“此事永巷令责无旁贷。”

秦王驷顿时被提醒:“嗯,现在的永巷令是井监?”井监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须得换一个永巷令才是。

缪监又恭敬道:“樊长使会忽然出现在那儿,老奴以为,她身边的奴婢就逃不了职责。”

秦王驷冷笑:“查,彻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他这个秦王还敢说争霸天下,岂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第二章 王后娠

披香殿,金兽香炉香烟袅袅。

魏夫人微闭着眼睛,轻摇白鹤羽扇,叹息:“王后有孕? 她运气也太好了些,刚好这个时候怀孕。”她本来算计此番樊长使早产、虢美人生死不明,这王后是无论如何难以翻身了,岂料她运气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卫良人却一直阴沉着脸,听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点就出了人命!”

魏夫人见她如此,也有些尴尬,解释道:“昨日你也在跟前,当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虢美人投缳自尽,自然也是魏夫人计划中的一环了。虢美人听了她的挑拨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驷问起,自然要追究当事人责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掴,羞辱已极,更惧秦王驷追问,当下便叫人去请魏夫人,闹着要魏夫人为她出头。魏夫人便劝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宁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闹,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则王后就不能这么轻易脱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计,假装投缳。

谁知道其中却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关上了门假装自尽,待侍女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后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时竟未能推门进去。直至采艾吓得叫来一群内侍撞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虢美人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一 场假自尽变成了真自尽不算,本以为这样至少可以让芈姝不死也脱层皮,谁晓得芈姝竟然怀孕了,整个计划赔了虢美人,反而教芈姝安然无恙。

此时见卫良人脸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卫良人素来智计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时她也不愿意冷了卫良人之心,忙叹道:“我原本是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芈家姐妹那样欺负,丢尽了脸,若不制造事端,日后如何能够在人前立足? 这样一来,她就从一个即将被取笑的角色,变成受人同情的身份,岂不是好? 虢妹妹情况越严重,王后岂不是越下不了台? 谁又晓得会出这样的事? 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卫良人见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脸上却不显,叹道:“阿姊却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为了她换了永巷令,还帮她把后宫都料理干净了。”

魏夫人闻听此言,顿时脸色铁青,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卫良人反而笑了,显见魏夫人还未知道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里轻摇着竹扇道:“是真是假,转眼便知。阿姊这么辛苦在后宫布局,如今被大王亲自出手拔了,感觉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忽然停下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卫良人道:“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卫良人停下扇子,看着魏夫人道:“阿姊,楚国也是大国,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来立为王后,王后还陪嫁了全套乐器和百卷书简,其中有许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宠爱是真是假,这人刚进门,新鲜劲儿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不管什么事,大王都会偏向她,扶着她,她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想当年先王后刚进宫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一言万钧的? 你平白出手,还惹了大王猜忌,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载? 如今不到半载她就怀上孕了,我还有什么可作为的!”

恰巧此时井离匆匆进来,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吗? 我知道了。”这井离便是井监义子,皆为魏夫人心腹,井监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设法。

不料井离却急道:“夫人,大王让公子华搬出披香殿,住进泮宫,另择傅姆教习。”

魏夫人冷不防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呆住了,惊道:“子华,我的子华…”

她心如电转,已经明白原委:“大王果然开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监,还能够说是为王后怀孕安全考虑,但是让公子华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说是秦王驷对她的一个警告。

卫良人见状,只得跟着站起来,劝道:“阿姊,我倒有一计。”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魏夫人大喜:“果然还是妹妹聪明。”

王后怀孕的消息,也传到了芈月耳中,此后秦王驷的一系列举动,亦是由薜荔打听了来报:“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换永巷令,还将公子华移出宫去了。”

女萝道:“这是在惩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芈早有预防,叫王后向大王陈情,恐怕王后这次不会这么容易脱身。不过王后怀孕,更是意外之喜。”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是啊,总算是借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开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这次樊长使虽然生了儿子,却伤了身子。虢美人挑衅季芈,反而是自己找死,这真是大快人心。”

芈月叹道:“触蛮之争①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女萝,你去问一下太医院,虢美人的伤怎么样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该死,而且她还装自杀,就是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这么好心?”

芈月摇头叹道:“我只是怀疑,她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如今弄成这样子,我猜背后必有人作祟,她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这后宫之中的争斗,输赢都是同样的可悲,虢美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女萝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道:“公主,您这是,同情虢美人吗?”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头道:“一个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个樊长使早产伤身,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物是人非。她们让我想到楚宫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薜荔嘟哝着道:“您跟她哪是一类啊!”

芈月苦笑道:“后宫的女人,都是一类。譬如一个罐子里,放着两只蛐蛐,主人拿着草棍子,看着一只蛐蛐咬死另一只。那只蛐蛐赢了吗? 没有,转眼主人就会放进另一只来。”

女萝百感交集:“季芈…”

芈月道:“那罐子虽然镶金嵌玉,可是当罐子里那锦衣玉食却整天掐斗的蛐蛐,却不如当草丛里饮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么会这样想?”

芈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这宫里是泥潭,我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让自己陷在泥潭里出不去。”

夜深人静,只有芈月的屋子仍然亮着灯。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圆月升起。

芈 月推开窗子,坐在窗边,拿着呜嘟吹奏悲悯的楚乐。

这悲悯的乐声,穿过围墙,在夜空中幽幽传去,却只有有心人,才能够听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驷坐在御辇上走过宫道,忽然听到了呜嘟之声,顿了顿足,御辇停下,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缪监亦侧耳听了听,道:“奴才见识浅陋,似乎是楚国的呜嘟所吹奏的乐曲。”

秦王驷道:“哦,是谁在这时候吹曲? 这时候,不应该是人人心里头都只有算计吗,居然还有悲悯之音?”

缪监看了看方向,赔笑道:“大王,那个方向似乎只有季芈住的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