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 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 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 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 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 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九章 别远人

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

“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 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

“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

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超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首。

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

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

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

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首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首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

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

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

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

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

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 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

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 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

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

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

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

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

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宠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宠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

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

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

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

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

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

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

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

芈月扭过头去:“不是。”

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

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

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

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

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

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

芈月只得站住。

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

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

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

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

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

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 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 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却扭头走了下去,芈月依旧等不到他的许可可以自行离去,只得苦苦地又跟着下了城头,一直跟到承明殿里,这才有些惊疑不定。

这 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 今晚要承宠? 就她这样一身尘土、满头油汗、满脸涕泪交加的样子,承宠?

秦王驷只顾自己走进殿中,芈月只得跟了进去。但见缪乙上前服侍秦王驷去侧殿洗漱,又有宫婢来迎奉芈月前去洗漱。

芈月洗漱完毕,被送到后殿相候。她本已经疲累至极,此刻坐在那儿放松下来,虽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应该等秦王驷,但却不知不觉中,歪靠着凭几,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来,但觉灯光刺目。芈月用手挡住灯光,从榻上起来,转头看去,才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自己还在承明殿后殿,转头向灯光的方向看去,见秦王驷坐在几案前,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

芈月怔怔地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好一会儿,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

秦王驷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手微一顿,但却没有理会,只继续翻阅竹简。

芈 月悄悄坐起来,不正确的睡姿让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吓得连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驷。

见秦王驷没有动,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皱巴巴的,摸摸头发也是乱的,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可梳妆的东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驷身后跪下,低声道:“妾身冒犯大王,请大王恕罪。”

秦王驷似没有听见,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一动不动地跪着。

铜壶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会儿,秦王驷的声音传下来:“你冒犯寡人什么了?”

芈月一时语塞,嗫嚅着道:“妾身…君前失仪了。”

秦王驷的声音平静:“寡人并没有召你入见,你事前没有准备,寡人如何能够怪你失仪?”

芈月低头不语。

秦王驷却忽然轻笑:“可是你在心里诋毁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仪更有罪,是也不是?”

芈月抬头,大惊失色。

秦王驷看着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为孟嬴不平,你在心里说,寡人是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是也不是?”

芈月张了张口,想辩解,可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点倔强之气,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饰,不想教他看轻了自己。她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具攻击性,可是,这样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大王曾经教导妾身,说是凡事当直道而行。妾身谨记大王教诲,不敢对大王有丝毫隐瞒。是的,妾在心里说,大王让妾失望了。”

“哦?”秦王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妾一直以为,大王是个仁慈的人…”芈月只觉得心底两股情绪在冲击着,交织着,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这种感觉,到底这种失望,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秦王驷的感觉,还是她代孟嬴对她父亲的感觉呢? “妾还记得就在这儿,大王给了妾最大的宽容和爱护。您既然对一个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为什么对孟嬴如此冷酷? 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牺牲。可孟嬴是如此地爱着您、敬仰着您、崇拜着您,为什么,您要让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

秦王驷却忽然问:“你在为自己不平,还是在为孟嬴不平?”

芈月像是石化了一般。为什么他能看出这个来,为什么他会这么问!

她脑子里好像有两团乱麻纠在一起,此时他这一声问,似乎是一刀将乱麻砍断,看似清了,可却成了两堆碎片,不晓得哪堆是属于自己的,哪堆是属于孟嬴的。

好 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说:“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