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阳。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割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字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长大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中,搏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公子华的战绩,是否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儿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大庆祝一番,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时候出门。

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 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

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 王后会怎么想呢? 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种不可忍的程度,这次的出行,只怕又会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 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荡的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也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之色: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我?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得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 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 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 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多为他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 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您要去哪儿,您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的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您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这一身红裳是如此这般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 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因为王后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像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 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啰啰唆唆地解释误会? 王后横竖已经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嘴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行事当周全妥帖。”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

注释

①出自《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对无耻者的斥责和诅咒。

第十四章 商君墓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春光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肃杀,荆棘处处,道路难行。

此处已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前行,直至山脚下,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微举起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辟出来的路走上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拔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拔草,打扫墓前,然后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身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残叶旋飞。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 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块墓碑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还不如? 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 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黥刑,实乃掌掴寡人颜面,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语气淡淡的,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 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迟疑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 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

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过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钦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必是没有注意到。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有几根木刺直刺入他掌心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垠。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听他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来,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遥想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皆缄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师公孙贾脸上刺字,“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点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其时凶险,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 列国推行新政,无不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 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广施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这里,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便会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是否还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 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在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蒙眬,间或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

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待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 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 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连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那些地方,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回头,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

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

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幸 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脚时,天也已经黑了。

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

这番回程,便走得从容了。次日两人一齐纵马而驰,将近一处村庄,秦王驷忽然停下。

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驷用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

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

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

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

“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

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暗示她跟上。

她自是会意,缪监既被阻止,便要让她跟上随侍,免得大王身边无人。

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一段路,将近村口,但见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在卖着浆水。

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

见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

“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

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辩论…不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路,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

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

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

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

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