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叹道:“反正早晚都要准备,不如早些准备。”

绿竹低下头,细细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若是有人打听,奴婢应该如何说呢?”

唐夫人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绿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愿意让芈八子住进来?

唐夫人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这事是大王所托。她如今这样的表现,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芈八子住进来,会带给她们很大的麻烦。

唐夫人摇头轻叹:“绿竹,后宫从来争斗多,我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绿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为什么明知是麻烦,还要接下来? 既然接下来,为何还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么可以拒绝。”所以她只能应下,若是芈月住进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但是芈月身上的风风雨雨,她没有替她接下来的义务。见绿竹不解,解释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带着麻烦,就算住进来以后,照样避不开,最后还会连累我们。”

绿竹道:“可大王他…”大王这么说,肯定是要夫人帮助季芈,夫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会不会触怒大王?

唐夫人轻叹一声。秦王驷是个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情,真的发生了大事情,谁也无法对他隐瞒。可是后宫的事情,却不是军营和朝堂,不是用铁腕和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得了的。有时候那种细细碎碎的恶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面,用不了刑罚,他也懒得理会。但有些人的野心,就这么慢慢滋长,认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有手腕,不触着他的底线,就可以永远无所顾忌下去。

的确,后宫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来,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铁血手腕也是无法根除的。

也许他只是隐约意识到了芈月的怀孕会招致后宫某些女人的不满,所以他就把芈月放到自己的院子里,因为他信任她能够好好地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却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女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思和手段来对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后宫那些起了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在她们还没做出真正的恶事时,他不愿意把她们想得太坏,更不用说为她们未曾做出的行动去进行威慑。

但是她不一样,后宫那些女人,在她这个已经失宠的妃子面前,是毫无顾忌的。但她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劝说君王,这有点危言耸听,会显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别人的心思想得过于恶毒,或者让她像一个神经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好过多地解释。

那么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吧,那些有着不轨心思的人,一定会阻止那个新宠进入她的院子,因为不这样做就为她们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不便之处。

她要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如果她们能够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问心无愧;如果她们行动了,依旧没有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能看出秦王驷保护她的决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为,太过像兴之所至,而她,只能把自保当成第一要务了。

椒房殿也很快听到了消息,芈姝大为不悦。这日秦王驷来看公子荡的时候,她便与秦王驷道:“大王,我的媵女怀孕了,为什么要托给常宁殿?”

秦王驷倒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手中正抱着公子荡,见芈姝质问,怔了一下道:“寡人觉得你宫中已经十分拥挤,且子荡还小,寡人见你时常抱怨,所以也怕烦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芈姝眼圈一红,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宫中闲言,说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将季芈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着急的? 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却不想大王原来是体贴我才这般安排。”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只是大王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若是当真让季芈住到常宁殿,小童这名声岂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驷将公子荡递与乳母,转头看着芈姝道:“你多虑了,宫中从来是非流言甚多,岂能一一计较?”

芈姝上前,偎着秦王驷撒娇道:“大王,季芈是我的媵从,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怀孕,难道照顾她们不应该是王后的职责吗? 如今大王置小童于不顾,反去让唐夫人照顾,这叫小童日后如何处置宫中事务?”说着心里一阵委屈,不禁哭了起来。

秦王驷闭了闭眼。他到后宫从来是放松身心的,并不打算陷身烦恼,回思唐夫人应允时的言不由衷,再看芈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懒得计较。他本来想到芈月怀孕,独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顾,他能够为她去向唐夫人说情,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加上芈姝如此委屈,她毕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来,她为了表现自己的负责任,当会好好照顾芈月吧。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后宫事务,这些小事就由你做主吧。”

芈姝破涕为笑道:“是,小童定当不负大王所托。”

芈月一觉睡醒,听到院中雀鸟的叫声,便披了衣服,走到蕙院廊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女萝见状,忙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加在她的身上,劝道:“季芈,清晨露重,您还怀着身子呢,要多保重。”

芈月抬头看看青天,道:“女萝,你说如果我把笼子撤了,这黄雀能飞多高呢?”

女萝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空:“它翅膀这么短,飞不了多高吧。”

芈月叹道:“小时候父王给我看刚生出来的小鹰,也只有一点点大,和刚生出来的小黄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终黄雀只飞到树梢就落下来,被人捕获,关于笼中。而鹰会越长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翱翔于蓝天之上…”

女萝听芈月忽然话题跳转,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这些年,却是知道芈月若提起楚威王,必是怀了心事,忙劝道:“季芈,人怀了孕就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黄雀也能想到这么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还是回屋换件厚的衣服吧。”

芈月也不与她争辩,只笑了一笑,被女萝拥着进屋,捧了一杯刚烧好的粟米粥,喝了两口,感觉胃里也暖了许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说这黄雀飞不高,是它害怕高度,还是贪恋美食,或者是心有牵挂呢?”

薜荔拿着一叠婴儿的衣服进来,试图转变芈月的思绪,笑道:“季芈,这些是我给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芈月本是一个内敛之人,素不与她们多说心事,可是自怀孕以来,时常多愁善感,感时伤怀,倒令得薜荔与女萝两人颇为担心,经常试图以婴儿、大王之事引开她的注意力。

见芈月只懒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来,女萝忙笑着提议道:

“季芈,您喜欢鹰,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绣一只鹰啊?”

芈月笑了,摇头:“女萝,你不懂。”

女萝忽闪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鹰,女子是雀。男人高飞千里,建功立业;女子养在宅院,生儿育女。”

芈月听她如此说,轻轻一叹:“是吗? 难道女人就不能是鹰吗?”

女萝不以为然地道:“做黄雀多好,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叫得好听,自有人喂养,不用栉风沐雨,流浪荒野。”

芈月道:“可是黄雀虽然安逸,却不能抵御风雨,而风雨,却无处不在。”

女萝正不解时,外头却有声音,薜荔接了来人的话,进来禀道是椒房殿来人,说是王后有事相请。

芈月看着女萝,笑道:“你看,风雨这便来了。”

芈月更了衣,带着女萝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芈姝为何相召。

前日宫中忽传消息,说是秦王驷要让她住进唐夫人所居的常宁殿,她听了这个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这消息是如何出来的,以她对芈姝的了解,芈姝是不会让自己的媵女接受别人的庇护的。此时芈姝召她过去,必是要求她主动拒绝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

进了椒房殿,果然芈姝一张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怀有孕,我当好好照顾,蕙院狭窄冷清,我听说唐夫人有意接你到常宁殿,你意下如何?”

芈月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多谢阿姊关心,我住蕙院习惯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道:“终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进椒房殿来住吧。”

芈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经住了太多人,再说阿姊还要照顾公子荡,我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还是照原样吧。若有什么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迟。”

芈姝犹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让你入住常宁殿的,是我说要让你就近居住,更方便照顾。”

芈月暗叹,她这个人到底只有如此气量,非要逼着自己亲口说出不住常宁殿来,才肯罢休。她是时时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效忠,却不知这种行为,只会惹得人生厌生憎。当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爱住那儿,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愿意搬到常宁殿的,毕竟我是阿姊的媵侍,对吗?”

芈姝大喜道:“对,妹妹,你真是贴心。”转而指着女医挚道:“这样吧,我让医挚来照顾你,如何?”

这回芈月倒是真心道谢:“多谢阿姊。”这么多年来,她深知女医挚为人善良,且又医术精湛,有她照顾,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这里,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芈姝又转而对女医挚训诫道:“医挚,你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心腹,这次妹妹怀孕,你要精心照顾才是。”

女医挚被芈姝召来,又听说芈月怀孕,当年的旧事不禁浮上心头,只觉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听了芈姝吩咐,忙一迭声地应道:“是,小医谨遵王后旨意。”

芈姝见诸事已经安排定了,满意地点点头道:“妹妹需要什么,只管说来,我叫玳瑁开了库房给你去取。有什么事,也只管去与永巷令说。”又对女医挚道:“医挚,你听到了吗? 妹妹可就交给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放了两人出去。

女医挚一直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也不见芈姝单独另外吩咐她什么事,只得惊疑不定地跟着芈月出去。

芈月见她一路频频回首,笑道:“医挚不必担心,王后不会单独吩咐你什么的。”

女医挚一惊,欲言又止。

芈月轻叹一声:“若当真有什么,会是玳瑁来找你的。”芈姝毕竟还年轻,还单纯,便是如楚威后那样的人,真正恶毒起来,也是与楚威王关系变坏以后的事。反倒是玳瑁,在楚威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这个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么事,必是她比芈姝更恶毒。

女医挚微一犹豫:“那…”

芈月拍了拍女医挚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对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诉我。大不了,大家撕破脸面,到王后跟前,到大王面前,我还惧了这个老奴不成!”

女医挚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自此女医挚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是由女萝、薜荔两个大宫女,再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宫女侍候,女医挚搬进来,女萝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她,自己搬了与薜荔同住。

女医挚便开始为芈月调理养胎,开了许多药膳方子。只是秦、楚医道不同,秦国太医院中许多药物并不符合她的开方习惯,之前芈姝怀孕,也多半是太医院的太医用药较多。

女医挚既受托,自当精心照顾。当下便向芈月请示,欲趁着芈月怀孕不久,在这段时间到城内城外去寻药购药,甚至亲自去山上采药,自己制药。

芈月禀了芈姝,便给女医挚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采药。

这日她正在咸阳城一间药铺中寻找适用之药,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起来。她一个不注意,被后面的人挤推,摔倒在药堆上,便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声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时众人已经是你挤我逃,情景纷乱,那药铺主人忙上前来扶起女医挚,解释道:“人市离此不远,想是有贩卖的奴隶逃了出来,女医无事吧?”

女医挚忙点头:“无事。”

说着随了那药铺主人入内,铺子里地势略高,两人顺势看起热闹来。但见前头的人都躲了开来,中间有个大汉,看上去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却在人群之中逃窜,那追他的人在后面不断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

眼见着人群拥挤过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谁抓住前面的逃奴,我谢五金!”

五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差不多够再买一个奴隶了,当下便有人应声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气颇足,人群中只传来痛呼之声,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

女医挚忽然听得小儿啼哭之声,然后传来大声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过得一会儿,人群散开,却是一个过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医挚见人群散开,也随着走出来,但见那贩奴之人已经追上来按住逃奴,感激连连道:“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强力挣扎的奴隶,赞叹道:“好一位壮士!”便问那贩奴之人:“这个奴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奴隶贩子抱怨道:“这是跟东胡人打仗时的战俘,因为没有人赎他,所以就烙了印给卖掉了。小人还以为此人孔武有力,会是一桩好买卖,不承想此人吃得多,不干活,还经常打伤人。小人拉出去卖了好几次,都让主家退了回来。”

女医挚在人群中远远地听了声音,不禁一怔,急忙扒开众人向前行去。

远处,那公子正与那奴隶贩子道:“你这奴隶要多少金?”

那贩子苦笑道:“小人也实不指望他能挣到钱,只保个本儿,十五金罢了。”

那公子道:“我给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给我罢了。”说着拿了十五金给那贩子,那贩子便从袖中取了契书,也就是一根刻字盖章的竹条递给那公子。

那公子转过头去,将契书递给精壮奴隶道:“给。”

那精壮奴隶愣愣地接过契书,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这契书去官府销了你的底册就是。”

那奴隶正拿着木条发愣,女医挚已经挤过人群走到近前,仔细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样,不禁失声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闻声看去,也吃了一惊道:“女医挚———”

这人,却是当日芈月入秦之时,路遇义渠王伏击,落马失踪,被诸人以为已经尸骨无存的黄歇!

黄歇转头看到女医挚,也是惊喜异常,快步走到女医挚面前,帮她提起药筐道:“挚姑姑如何在此? 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医挚惊疑不定地看着黄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见他手是温的,阳光下也有影子,方才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杂陈,颤声道:“你、你没死?”

黄歇也不禁唏嘘万分,叹道:“是,我没有死。”

女医挚垂泪看着黄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险之后,遇上了什么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阳?”

黄歇叹道:“实是一言难尽…”

那一日,他落马受伤,被东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乱军之中,他被马匹踩踏,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待他醒来,发现已经是在东胡军营。他本欲去寻芈月,怎奈受伤太重,连骨头都断了数根,竟是卧床不起,只得耐心养伤。

鹿女将外界的事瞒了个密不透风,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

待得伤势稍好,能够下地走动,他便要去找芈月。鹿女不肯放他离开,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却总是被抓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在东胡制造了几场混乱,这才逃了出来。

在东胡之时,他又听说义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来便是芈月了。

当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数月,到了义渠王城。听得义渠王数月之前纳了一个美女,他以为便是芈月,便潜入王宫之中,一处处宫室寻过去,直到与义渠王照面,两人打了数次。义渠王原是心怀嫉恨,不肯告诉他真相,后来与他数番打斗,最终也是佩服他的心性,才将芈月的下落告诉了他。

他连夜赶到咸阳城中,这几日便在努力设计寻找楚宫旧人,想办法打听芈月的消息,谁知这日竟这么凑巧,遇上了女医挚。

女医挚听了经过,忍不住拭泪:“公子,你何不早来,九公主她、她…”

黄歇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生怕听到不利的消息。

女 医挚道:“她已经侍奉了大王。”

黄歇怔了一怔,心中虽然酸涩难言,但终究舒了一口气,叹道:“她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医挚见状,心中也是难受,叹道:“公子,具体的事,我们身为臣仆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听说九公主初进宫,原是不放心王后,后来则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黄歇苦笑一声,摇头道:“医挚,谢谢你,你不必劝我。我了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强,岂是轻易妥协之人? 她必是遇上了绝大的难处,才会,才会…”

女医挚轻叹道:“是啊,你总是最了解她的。”

两人沉默片刻,此时街上人多,两人便到街边一处酒肆中暂坐。

黄歇忽然道:“医挚,我欲与她相见,你可有办法?”

女医挚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叹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个月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黄歇一惊:“怎么?”

女医挚同情地看着他:“她如今已经被封为八子,并且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我便是服侍她待产,这才出宫寻药…”

她继续说着什么,但黄歇已经听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儿,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所有的声音变得遥远。

女医挚轻叹道:“她若没有怀孕,就算委身秦王,你们一样可以远走高飞,可是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着脸色惨白的黄歇,知道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只得看了看周围,却见那精壮奴隶站在黄歇身后。方才黄歇将契书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收了契书,却一直跟着黄歇,形影不离,当下做个手势相询,见对方应了,方才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女医挚纵然不放心,也只得站起来离开。

黄歇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却仍是恍若未觉,直至一人轻推着他唤道:“公子,公子…”

黄歇眼神渐渐聚焦,看着眼前之人从模糊到清楚,细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释放的奴隶:“是你?”

那精壮奴隶担忧地看着他,道:“公子,你怎么了?”

黄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奴隶道:“我不放心公子。”

黄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

“店家,拿酒来!”

店家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奴隶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见这么一个壮汉,不敢违拗,忙送上酒来。黄歇一瓶又一瓶地猛灌,很快就酩酊大醉,拍着桌子混乱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诸人也纷纷要离开。却见黄歇喝得醉醺醺地占住大门,一个大汉抱臂守在他身边,让人出去不得。众人不敢上前,相互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从内室走出几人,见状也是一怔。便有一个上前问话道:“喂,兄台…”

黄歇抬头,举着酒瓶傻笑着问:“你想喝酒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道:“你想打架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个人打架,你说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阁下喝酒,打架。”

他身后跟着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摆,道:“你们且先走吧。”自己却坐了下来,道:“在下庸芮,敢问兄台贵姓?”

黄歇抬头看了看他,见也是个年轻公子,气质温文,当下呵呵一笑,道:

“在下黄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从人退在一边,让酒肆诸人离开? 在下亦好与兄台共饮共醉。”

黄歇看了身边那人,摆手道:“我没有从人,他也不是我的从人。”

不想那奴隶听了这话,反而退开一边,让出门来,诸人纷纷出去。

黄歇又低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看那庸芮居然还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么还在?”

庸芮道:“你不是说,想喝酒,想打架吗?”

黄歇又问:“你不是说,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吗?”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现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黄歇问:“你为什么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里难受,却又不好与人说,只好闷在心底。”

黄歇已经喝得半醉,闻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是,这真真好笑。我告诉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黄歇呵呵笑着,举起陶瓶,再取了一个陶杯,给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

“是,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我若不是来得太慢,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觉也是痴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我当日为何不敢想呢? 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

两人各说各的伤心事,却不知为何,说得丝丝合拍,你说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如喝水一般,把店家送上来的酒俱都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