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贾忙清点过,又称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赔笑道:“多谢客官。货银两讫,请!”说着便把那装有和氏璧的锦盒呈到井离面前。

井离却摇了摇头,问道:“你可愿发财?”

范贾一怔,忙赔笑道:“身为商贾,自然是愿意发财的。只不知,这财发得有没有风险?”

井离笑道:“简单得很,我这五百金,白送与你,这和氏璧还是留下来给你,我家主人还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贾听得张口结舌:“这…客官这是何意?”

井离左右一看,见室中再无他人,当下附到那范贾耳边,低声道:“足下可知,宫中有贵人想买阁下的和氏璧?”

范贾道:“莫非贵主上就是宫中贵人?”

井离摇头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帮足下多发一笔财。”

范贾神情犹豫,半晌,似乎还是爱钱的心思占了上风,对井离拱手道:“愿闻其详。”

井离便低低对范贾吩咐一番,范贾听得连连点头:“此计大妙,贵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现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鲁,听着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时候办事时出了差错,岂不误事?”

井离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贾搓着手赔笑道:“若贵主上能够差遣一个能干的管事来帮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说错话做错事了。否则,小人收了这五百金,岂不也是战战兢兢?”

井离不承想他还能够想到此点,大为满意道:“不错,足下能有这份谨慎,的确不愧是个成功的商贾啊。”心下暗忖,果然还是自己疏忽了,当下决定把这个思路当成自己的功劳上报给魏夫人。

见井离离开,那范贾收起了脸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换了行装,出门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踪,便会看到他进了四方馆旁边的游士馆舍,不久之后又在一个中年游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咸阳城中的风风雨雨,却与庸芮无关。

这时,他正坐在酒肆中独饮。

那一年,他在四方馆中,看到了芈月与黄歇对望的眼神,也听到了芈月的决定。他想,是应该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继续着自己的事务。没过几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也继承了庸氏族长一职,守完孝后,又回到了咸阳。

这一次,秦王驷便不愿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阳。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舍。

这个酒肆离四方馆很近,许多游士的馆舍,亦在此处。他坐的位置,正对着一个游士馆舍的侧门。

此时,他坐在这里,看到一个青衣游士从馆舍内送一个中年商贾出门,那商贾恭敬中带着愁苦,走到门边,却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离去。青衣人沉下脸来,斥责不已,那商贾方无奈离开。

庸芮见酒保正过来上酒,便问道:“老酽,这个人你认识吗?”

酒保老酽只看到范贾背影,便道:“公子,认不出来。”

庸芮道:“那这送客出来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酽正看到那青衣人转身入内,当下点头道:“哦,刚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对面游士馆舍的东周游士,似乎人家称他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过问。当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气爽,常宁殿庭院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芈月踩着银杏叶子慢慢走着,缪辛跟在身后。芈月问他:“你说,那人忽然又提高了价码,本来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为什么?”

缪辛苦着脸道:“奴才听说,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价,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芈月思索着:“五百金买块玉璧,已经算少有的高价了。玉璧不过是个饰物而已,除非是爱玉成痴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头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国宝的楚国人。”

缪辛赔笑道:“季芈明鉴。”

芈月看着缪辛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看样子,你知道是谁要跟我相争了?”

缪辛没有说话。

芈月道:“你不敢说,是不是?”

缪辛退后一步,恭敬行礼。

芈月道:“你不敢说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缪辛苦着脸劝道:“季芈,王后既然相争,不如…就算了。否则与王后失和,总是不妙。”

芈月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与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见得我单方面讨好退让,就能求和。”

缪辛只得劝她道:“奴才以为,季芈与王后纵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芈月摇头:“你不明白,人的一生,总要有些执念。有些东西是可以让的,有些东西,是我的底线,万不能让。”

缪辛不敢再说,只得诺诺应声。

芈月叹道:“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将事情办妥就行。”说着,沉声道:“缪辛,你听着,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你一定要把这和氏璧给我弄到手。”

缪辛只得应了声“是”。芈月见他一脸苦色,也知他为难,道:“若是钱不够,你便将我的首饰都拿去变卖了吧。再不济,国相张仪还欠着我的钱呢,叫他代我垫上亦可。”

缪辛吓了一跳,急道:“芈八子,这不可。您才多少首饰,若是都变卖了,宫中聚会,您如何见人呢?”

芈月却道:“若无此璧,我便留着这些首饰又有何用?”当下便令薜荔去将她的首饰盒都拿了出来,交与缪辛。

缪辛推辞不得,捧着这个首饰盒,如同烫手的山芋,实在是不敢收,却又不敢不收。他苦着脸,还是将首饰盒还给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听一下,这些东西放在奴才这里不安全。若当真是钱不够,或有人要买这些首饰,奴才再来禀过芈八子。”

芈月点了点头。当下令薜荔将首饰单子抄了一份,交与缪辛。

缪辛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转身去了缪监处。缪监正在服侍秦王驷,一时不得回来。缪辛只得在那里一直等着,晚上缪监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缪监心中有数,看着给自己捶背捏肩的缪辛,舒服地放松了身子,享受着服侍,好半日才道:“你这小猢狲,这般殷勤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说吧,有什么事要求到阿耶头上来了?”

缪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厉害,弟子再修炼几辈子也赶不上您老人家。”

缪监也略听过宫中风声,当下道:“芈八子有什么难为的事要你去办了?”

缪辛道:“芈八子真是个善心的主子,从来也不曾打骂我们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为难,于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讨个主意。”

缪监轻轻地踢了缪辛一脚,笑骂道:“啰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话的时候若也像你这样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早不在人世了。”

缪辛道:“是是是。是这样的,张相传来消息,咸阳商肆有人卖和氏璧,要价五百金。芈八子命弟子务必买到,可等弟子过去的时候,涨价成千金了。弟子打听到原来是王后也派人要买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较起劲来,那可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缪监眼中精光一闪道:“那么,你看谁是渔翁?”

缪辛却不敢说,只是苦笑道:“弟子哪里知道?只不过是这么一比方罢了。”

缪监沉吟道:“这得看这渔翁是事前有谋,还是事后捡便宜,还要看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渔翁。”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国兵临函谷关,大王的后宫最好是风平浪静。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只怕不管谁想争胜,最终大家都是一个输字。”

缪辛机灵地道:“阿耶放心,五国兵临函谷关,看起来凶险,其实不过是有惊无险。”

缪监猛地冷扫缪辛一眼,缪辛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缪监摆手,诧异道:“没有,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晓得说这样的话?”

缪辛赔笑:“嘿,还不是芈八子说的?她说最厉害的齐国没有参战,魏王和楚王又争当盟主,列国各怀私心,都指望别人出力自己捞便宜,所以随便挑拨一下,只要有一国撤退,其他国家就会成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缪监听了这话,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话,是芈八子在见过张相之前说的,还是见过张相之后说的?”

缪辛吓了一跳,忙道:“是见张相之前。对了,就是战报刚到的那日,大王带着群臣商议了一整夜,然后弟子和芈八子闲聊,芈八子随口说的。”

缪监陷入了沉思:“随口说的…”

缪辛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缪监。

缪监回过神来,看到缪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缪辛苦着脸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缪监看着缪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个好主子啊。你听着,从今往后,芈八子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甚至是卖了这条性命,都不要有二话。”

缪辛惊奇地看着缪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个大难题,芈八子钱不够,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饰全给卖了去赎那和氏璧,您说怎么办?”

缪监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虽只是个寺人,却跟随于秦王驷身边,见识既广,心计亦深。那日朝会,他随侍在秦王驷身边,眼见众臣也在为此争议不下,素日那些执掌国政之人,在这个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惊慌失措,甚至丧失斗志。还是张仪站在那儿激战群雄,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压倒群臣。

表面上是张仪占了上风,但不管是张仪还是秦王驷,对函谷关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张仪和秦王驷恐怕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军国大事,满朝文武加起来的信心和眼光,竟还不如一个后宫妇人。

缪监知道秦王驷是宠爱过芈八子的,也知道芈八子的见识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强,但是这等军国大事,她却能够说得与朝上重臣一样,却实在令他有些心惊。他便留了心,次日寻了个空隙,悄悄将此事告诉了秦王驷,又将芈八子欲买和氏璧,要变卖首饰凑钱之事,也与秦王驷说了。

秦王驷当晚便去了常宁殿中。芈月只道他一时兴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云雨之后,嬴驷懒洋洋地说道:“你的性子怎么这么倔啊,区区千金,为何不跟寡人说,倒要私底下变卖首饰?”

芈月一惊抬头:“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驷点了点头。

芈月犹豫片刻,还是道:“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宠爱,已经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赐千金,岂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为难。”

嬴驷却是嗤笑一声,道:“这点小事,寡人还替你担待得起。”

芈月抬头看着嬴驷,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来,她与秦王驷若即若离,若近若远。这其中的距离,让她从煎熬到平静,再从平静到不甘,如此反复。

到她渐渐平息下心情时,他却又会在某个时候,用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击中她的心。

午夜时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吧。芈月万没想到,此刻他能够如此及时地向她伸出援手。难道自己当真错怪了他?难道他并非只是视自己为后宫的一部分,兴来则至,兴尽则走,而是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体察着自己吗?

秦王驷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么了?”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惊动大王,可大王却知道了妾身的事,特来雪中送炭,可见大王是把妾身挂在心上的。妾身惭愧,以前还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妾身,妾身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是好…”

嬴驷宠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现在知道是自寻烦恼了。你啊,你怕受赐千金会招惹是非,可私下变卖首饰,难道不是更会落人口实吗?”

芈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这事做得糊涂,可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执念,不免难用理智来判断了。”

嬴驷道:“哦,平生执念?”

芈月看着嬴驷的眼睛,情意流转,缓缓地道:“妾身这一生,得到过的爱并不多。得到过最多的宠爱,一是来自大王,二是来自我的父王…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给我的…”

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兽炉中御香袅袅,铜壶暗中滴漏。

芈月倚在嬴驷的怀中,声音如香烟一般缥缈:“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后派人把我扔进荷花池里。我虽然侥幸存活,但却风邪入体,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将国宝和氏璧放在我怀中为我辟邪护佑。我佩着和氏璧,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到了六岁,父王却突然驾崩了。威后派人从我怀中夺去和氏璧,我的额头撞在几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后,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是我对美好人生的执念…”

嬴驷静静地听着,这样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听过。那次她为了救魏冉,将她生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她与生父的事,他却从未听闻。从她的诉说中,听得出她对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怀中诉说的时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她终于从对那个男人的怀念中走了出来,是我让她的内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非常微妙。他们已经在一起多年,甚至对彼此的情感有些习以为常的倦怠,可忽然间又拨动了新的心弦。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给寡人吧。”

芈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经好多天没有这么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驷看着她的睡颜,见她眉间一直存在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愁意,居然散了开来,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种满足和快乐。

他是君王,后妃侍以颜色,有时候满足和快乐来得太容易,反而索然无味。他其实更喜欢她们在他面前,能够有那种发自内心的释放和快乐。可惜,这样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对他释放内心的人,他感觉不到满足。

似芈月这样心事太重的人,能够对他一点点释放内心,更令他有一种成就感和快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俯下身去,对着芈月的额头,轻轻一吻,看着她美丽的睡颜,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第三章 无名毒

第二日,缪辛便得了秦王驷所赐之千金,从范贾手中购得了和氏璧,兴冲冲地上车回宫。谁知他在宫门处验过信符走入宫中时,却见前面挡着一群人,当先一人,就是玳瑁。

缪辛见状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宫吗?”说着作势相让,“您请,请!”

玳瑁早看穿这小滑头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我不出宫,我在这里,却是等着抓一个擅自出宫的人。”

缪辛不由得抱紧了手中装和氏璧的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谁?”

玳瑁一指缪辛道:“抓的就是你!”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缪辛的手,不顾他的挣扎,夺过锦盒,递给玳瑁。

缪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这是何意?奴才是奉芈八子之命出宫,这是芈八子要买的东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们常宁殿去。”

玳瑁却不理他,打开了锦盒。阳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宝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宫,她亦是见过和氏璧的,此番一见之下,果然与她当年所见十分相似。在宫门口,她也不及细观,便合上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们去见王后复命吧。”

缪辛见她居然就这样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挣脱内侍的控制,挡到前面叫道:“傅姆,这是芈八子的东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这条贱命可赔不起啊!”

玳瑁见他居然如此不识趣,冷笑一声:“是了,我不欲与你小子为难,不想你居然还这等不识趣。你擅自出宫,目无王后,来人,将他带走,禀于王后处置!”

她身后的内侍见状,忙上前按住了缪辛。缪辛不想玳瑁如此嚣张,当下拼命挣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赐下来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说着又用眼睛示意宫门处的内侍守卫,“我是芈八子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脚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负了哎,您快来救我啊!”

他报出了缪监之名,便见不远处几名内侍果然神情游移,当下心中大定。

玳瑁亦知不好,却不能现在就放这油滑的内侍走,否则他一走,芈月便要赶来闹事。虽然这些年芈月看似性情温驯,但她却听说过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时是闹得何等不可开交的。当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慑了站在宫门处那几名神情不安的内侍:“我奉王后之命处置宫务,谁若敢胡说八道,小心宫规处分!”

几个内侍立刻驯服地低头行礼,似是已经被她威吓住了,她这才令人带着缪辛离开。

她却不知,待她转身离开后,那几名旁观着的内侍立刻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个内侍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会儿,宫中该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芈月一早便等着缪辛的消息,闻讯便站了起来,不及思索,便要赶出去。

女萝一见之下,忙上前挡住她,劝道:“季芈,小心,那是王后,切勿冲动。”

芈月却一把推开了她,道:“别的事情可以让,但和氏璧,万万不能!”说着径直出门。女萝无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诉唐夫人。唐夫人一听,忙令人去禀报秦王驷。

却说芈月匆匆赶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挡住道:“芈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进来。”

芈月用力推开侍女,昂然直入。却见椒房殿内,楚国媵女们围着芈姝,看着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说着。见芈月大步迈入,室里本来很热闹的气氛顿时凝滞。

芈姝亦是带着满意的笑容,正将锦盒捧在手中细细观赏,不想芈月直闯进来,顿时收了笑容,不悦道:“芈八子,你进我宫中,居然不等通传,贸然直入,你的礼仪哪里去了?”

芈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懒得与芈姝多说,只敛袖轻施一礼:“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紧急,所以不告而入。”

芈姝沉着脸道:“何事?”

芈月直接走到芈姝面前,指着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买了一块玉璧,听说在宫门连人带玉被傅姆带走了。不知是为了什么,特来相问。”

芈姝看也不看芈月,只扭头道:“傅姆,取榹千金来,赐芈八子。”

玳瑁笑着拍拍手,便有两个捧着匣子的内侍走上前。她令两人将匣子捧到芈月面前打开,里面金光满眼,诸媵女都不由得发出轻呼。玳瑁笑道:“芈八子,王后赐您千金,就当是赏您用心为王后寻回和氏璧。”

芈月看也不看那两个内侍,直接对芈姝再行一礼,道:“和氏璧我是为自己寻的,请王后还给我。”

芈姝这时才转过头,斜视着芈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吗?”

芈月道:“是。”

芈姝转头,直视芈月:“你配吗?”

两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让。芈月亦直视芈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着它。”

芈姝一时语塞,更勾起心中旧事,又羞又恼:“和氏璧是楚国之宝,只属于楚国。我要它,是为了把它送回楚国去,你休要无理取闹。”

芈月半步不退:“和氏璧,从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们夺走了它,却又丢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赎回了它!”

芈姝看着芈月,颇为惊诧,忽然间觉得好似不认识对方了。从小到大,芈月在她面前,虽未竭力奉承,也少见故意讨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拂过她的意愿,每每遇事,总是以芈月的退让告终。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时候,芈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种冷淡和疏远的态度对待她。她让芈月为自己引开义渠追兵,让她去服侍秦王,迁怒她、责怪她,还令她险些难产,甚至到秦王驷面前用她和黄歇之事陷害她,芈月每次顶多冷淡地看着她,或是轻蔑地看着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对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责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芈月会用这样强横的、毫不退让的态度,要从她的手中夺走东西。

这样的芈月让她觉得很陌生、很恐惧。她有一种不可忍受的感觉,要把芈月这种嚣张的气焰打下去。她要芈月如从前一样,纵然有再多不满、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责,更不可以抢夺。

芈姝失态地站起来,指着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着芈月,“我告诉你,你们…”她手一挥,将整个宫中所有的人都扫了进来,傲然道,“我是王后,你们是我的媵从、奴仆。连你,都是我的。我随时,都能处置了你!”她要让芈月知道,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可以和她抢夺任何东西。于潜意识里,她对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过是竟敢与她“抢夺”。到了魏夫人一败涂地的时候,她便已经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芈月看着芈姝,她太了解对方为何如此,也太了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了。这世间,有些事能让,有些事则不能让。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芈姝不禁问:“我忘记什么了?”

芈月淡淡地答:“你忘记你我如今身在秦国,不是楚宫,我没必要再处处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亲怀中撒个娇,就能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了。”

芈姝怔住了,脸涨得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急怒之下,她一挥手便向芈月脸上打去。芈月轻轻向后一躲,避过了这一巴掌。

芈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开?”

玳瑁一见之下也急了,高叫:“芈八子,你竟敢对王后无礼!”就要上前掌掴芈月。芈月轻盈地退后一步,借力轻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芈姝大怒:“反了反了,将她给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拥而上。芈月虽然略通武艺,但毕竟只身而来。虽然薜荔也随后赶来相护,但终究芈姝身边,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势众,顿时按住了芈月。

只是这一番闹,也是椒房殿从未有过的。芈姝惊魂甫定,怒火便起,见芈月已经被制服,心中怒气难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芈月一个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对你太过宽容了,竟然纵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芈月瞪着芈姝,一字字地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把和氏璧还给我!”

芈姝从未见过芈月如此疯狂的神情,不禁退后一步,也有些胆寒。她定了定神,恶狠狠地道:“来人,把她押下去,关起来让她冷静冷静。”

玳瑁急忙上前禀道:“王后,芈八子犯上,应施杖责。”

芈姝一怔,她只是觉得芈月的反应有些吓到她了,却不曾想到过这个。她本想张口驳斥玳瑁,话到嘴边,却心念一动,不禁有些犹豫。见她眼光闪烁,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执掌宫务,切不可心软。”

芈姝狠了狠心,点了点头。

玳瑁便高声道:“来人,将芈八子…”正说到一半,忽然室外传来一声冷笑,道:“将芈八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