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便有一个叫道:“是那个小儿杀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芈月循声看去,那人却是在人堆之中,只说了一声,便躲了个没影。芈月心一沉,知道这必是有人设套。

果然,那胥吏拿着短剑对着冥恶胸口比了比,便对着嬴稷喝问道:“这短剑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经同时问出:“可是你杀了此人?”

嬴稷已经吓得晕晕沉沉,听了这两声喝问,更是混乱,又点头,又摇头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杀我…”

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便甩出铁链,叫道:“带走!”说着上前就要带走嬴稷。

芈月听得这两人同时喝问,便知不妙。这般淆乱恐吓的问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况嬴稷这个已经被吓坏了的小儿?果然,那两人神情显示这不是普通公案,来得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紧紧抱着嬴稷,一边退后一边叫道:“慢着,我儿是被歹人骗到此处,差点被恶人打死,众人皆可作证,他乃是出于自卫。”

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神情凶恶者就要开口,却被另一个神情狡诈者阻止,后者上前嘿嘿冷笑一声:“其中情由经过,你自上公堂与廷尉讲去,我们只管捉凶。”

芈月瞋目裂眦,厉声高叫:“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要带走他,须得行文与秦国交涉!”

那凶恶之胥吏不耐烦地将芈月一把拉开,芈月待要抗拒,竟发现此人孔武有力,远胜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艺,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动弹,那狡诈之胥吏趁机从她的怀中揪走嬴稷。

那凶恶之胥吏将芈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说他是质子就是质子吗?谁人相信,堂堂一国质子会跑到这种贱者居住的西市来?杀人凶手还有何话可说?带走!”

那狡诈胥吏扛起拼命挣扎的嬴稷,扬长而去。

众人见状,刚想阻止,不料外头又冲进许多校尉,叫道:“廷尉府执法,谁敢阻挠!”顿时将众人都惊吓住了。

芈月听得嬴稷被扛着一路大叫:“母亲,母亲——”只叫了几声,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闻其声。饶是她再镇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妇人般疯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顾不得一切,踉跄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头散发,不慎踩着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追赶,甚至鞋子都掉了一只,赤着一足追了半日,脚下尽是鲜血,却终究不及对方早有准备,如何能够追得上?

便纵追得上,她一个孤身女子,又能将这些训练有素的胥吏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泪眼已经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来,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跌坐下去。

薜荔气喘吁吁,追了几条巷子,终于赶上芈月,一边喘着气要扶她起来,一边惊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的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变得冷厉,她的话语像是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我没事,我们去找子稷,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儿子!”

她扶着薜荔,慢慢地回了居处。贞嫂慌忙出来,见了芈月惨状,惊呼一声,忙去拿了伤药,将芈月的伤足清洗包扎。

芈月一动不动,怔怔坐着,任由贞嫂与薜荔摆布,洗了脸,换了衣服,重绾头发。直到冷向等人闻讯回来,她才忽然惊起,指派了众人去各处打听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变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贞嫂端了粟米糊进来,半日不见她动,只得劝道:“夫人,您吃一点吧。”

芈月摇头:“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么罪,我根本没办法有一刻安宁。”

薜荔哭道:“可您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们已经去打听了,您这般不顾自己,可怎么救公子呢?”

芈月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黑,叹道:“已经宵禁了,他们也不能再走动了,否则必是要被拿住当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这一夜,他该怎么过啊?他会不会吓坏了?他们会不会打他、欺负他,会不会不给他吃东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这些,你教我怎么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么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说越是凄凉,薜荔和贞嫂两人听了,也不禁垂泪。

芈月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寒浸浸的:“有时候觉得这世间的难关,一关又一关,你刚过了一关,转眼又有更坏的情况发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们活着从秦国到了燕国,我们从大火中活着出来,我们没有被杀死、被烧死,没有冻死,没有饿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抚养子稷长大,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了,为什么她们还不放过我…”

薜荔上前抱住芈月泣道:“夫人…”

芈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为我死也不会走上我母亲这条路的,结果,我也住进了市井陋巷,靠一双手为人做佣。我曾经看不起芈茵,她为了生存委身为妾,可我呢,却连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为我对付她并不难,难的是她身后的郭隗,是她身后的权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给了他招揽天下的计谋;我找了孟嬴,给了她苏秦。我以为我可以凭自己的能力逆转局势,可是别人轻轻一挥手,就能够置我于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万别这样,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芈月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似乎无法再多出一丝力气来:“薜荔,我觉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动弹了。我用尽全力,生死闯关,却仍然在别人的指掌翻覆间,就如同被戏耍的猴子一样。薜荔,我没有力气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薜荔骇极,抱住芈月用力摇晃:“夫人,您不能没有力气啊,您还有小公子啊,还有我们啊!”

芈月轻轻地道:“我还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没办法了,没有办法了。我有一种预感,这次的灾难,会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与贞嫂交换了一眼,当下硬了硬心肠,道:“夫人,得罪了。”

当下就拿起汤匙,与贞嫂硬是一勺勺将米糊喂进她的口中。芈月一动不动,任由摆布。薜荔又脱了她的外衣,扶着她躺倒,芈月亦是一动不动,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无法闭上,只直愣愣地看着门口方向。

贞嫂看着芈月如此模样,竟似自己当日看着全家老小一个个死去的模样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从中来,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回到房间,抱着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来,烧了早膳,拉了薜荔来,将自己的担心说了,薜荔也是一惊,反驳道:“不会的,我自认识夫人以来,她心志坚定,就算是一时失神,也断不会就此心神全溃的。”

她心中着急,一大早便跑去寻冷向等人,却听说那几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赶来回报芈月。

而芈月一夜伤神之后,次日清晨,忽然变得精神起来,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车,赶入王宫,不想孟嬴与燕王均已经离京巡边。她又赶往郭隗府,但临进郭府,还是有些犹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识之人打听,方得知郭隗亦与孟嬴母子一齐离京了。

芈月心头冰凉,知道早入别人算计之中。当下赶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报,说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蓟城西市的典狱之中。这典狱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为西市市井之地,鱼龙混杂,这典狱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严。

这西市众人,却是极熟悉这典狱,一讲起来,都是咒骂不已。原来这西市之狱是由廷尉右丞管着,此右丞姓兆,人品极为恶劣,举凡勾结无赖、敲诈勒索、诬良为盗、制造黑狱,乃至于强迫良家妇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芈月越听心中越沉,只是事到临头,嬴稷在他们手中,她却是不能不去救的。当下只得在冷向与起贾的陪同下,来到西狱。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见一侧木门开了,一个狱吏钻出头来喝问道:“谁是嬴稷之母?”

芈月忙应声道:“是我。”

那狱吏道:“右丞答应见你,进来吧。”

芈月忙走进门中,冷向等人想要跟着走进,却被狱吏挡住,喝道:“闲人免进。”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狱吏冷笑一声,道:“右丞只见犯人之母,到了西狱,还摆什么架子,带什么婢女?”说着,将薜荔推了一个踉跄。

芈月心中隐隐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上一闯,当下阻止了薜荔道:“罢了,你们…”她眼光扫过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头,走进这西市人人恐惧的监狱之中。

虽然外头正是春日,艳阳高照,然而这西狱之中,却似永恒的阴寒,光线也是阴暗不明。那狱吏在前面走着,芈月跟在身后,脚下时不时地要绊到什么东西,令她不得不扶着墙走。

在阴暗的光线下,土墙被映得色彩斑驳,芈月觉得手触土墙的感觉有些异常,抬起手一看,却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狱卒忽然回头,朝着芈月阴森森一笑:“那是血。”

芈月一惊,只觉得一阵恶心,收回手,纵是走得踉踉跄跄,也不敢再去扶那土墙。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着,想要把这种黏糊糊恶心的感觉搓摩掉。

忽然,风中隐隐传来几声惨叫,芈月站住,左右张望。

便听得狱吏阴森森地道:“芈氏,往这边走。”

芈月便问:“兆右丞在哪儿?”

狱吏不说话,只闷头走着,一直引着她走到一间屋子前,这才推开门,恭敬地道:“兆右丞,芈氏来了。”

芈月硬着头皮,推门走进去,却见那屋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几案后,案上正是一卷摊开的竹简。他见了芈月进来,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道:“芈夫人,请进来吧。”

芈月镇定了一下心神,走进室内,跪坐下来,与那兆右丞对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当知我儿乃是秦国质子,昨日被胥吏误抓,还请右丞高抬贵手,彼此方便。”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来。

兆右丞一伸手,打开布包,见里面却是几样首饰,一堆金锭。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芈月苦笑:“我乃一妇人,小儿乃性命所系。为救小儿,便是倾家荡产,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着这堆珠宝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进去拔不出来,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将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爱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这里,却是送错了地方。下官只是一个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么秦国质子,两国邦交,也与我无关。上头若说要放,我便放;上头若说要扣押,我便扣押。”

芈月强笑:“但不知这个案子是谁在审理?还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谁审理我不知道,不过如今蓟城乱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两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芈月明知道他故意要挟,仍镇定强笑:“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而且还是易后的亲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为,易后问罪下来,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却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诓我?若是易后有庇护之心,夫人如何会差点被火烧死,以至于沦落到西市为人抄书,甚至被无赖寻衅杀人,也无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为难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这燕国,谁都可以为难你,谁都可以拿捏你,可谁也不会救你,谁也帮不了你…”

芈月的心如坠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时间,他居然将自己的底细完全了解清楚,她已经知道这一场飞来横祸,背后主使之人,果然便是芈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对郭隗的怒火来,郭隗不是不知道芈茵对她一而再再而三怀着杀意,而自己亦是数次以建言交换,让郭隗约束芈茵。

而此时,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芈茵忽然发难,若说这郭隗丝毫不知,简直是笑话。可是他这么做,却又是为何呢?难道他竟老迈昏聩至此,为讨宠妾欢心,而宁可将秦质子母子作为礼物奉与小妾吗?

还是…他另有图谋?这图谋是针对谁,是对着孟嬴,还是苏秦?

她昨日受此打击,本是心志溃散,六神不属之时,可是她的性格却是越挫越强。昨日还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想明白了敌手,反而激起心头的战意来。当下脸色一变,试探道:“那我现在就去找易后,求她的诏书。到时候兆右丞当会知道,在这燕国是不是谁都可以为难我…”

兆右丞嘴角一丝奸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经不在蓟城了。”

芈月整个人忽然僵住,扶着几案慢慢站起来:“看来,连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见她欲转身而去,阴笑着问:“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后?”

芈月侧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摆了摆手,阴笑道:“没什么…”他拖长了声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们这些贵人,不晓得这西狱之中的规矩。”

芈月听了此言,浑身一震,再也顾不得掩饰,扭头颤声问他:“什么规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发猥琐,叹道:“我这西狱,专门收容西市那些作奸犯科的混混游侠,甚至是杀手刺客,他们一个个好勇斗狠,死有余辜。所以这西狱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数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狱中私刑私斗,自是每日都有…”

饶是芈月心志再强,听到这句话,也不禁脸色发白,厉声道:“右丞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兆右丞奸笑一声:“没什么意思,下官只是出于好心,提醒夫人小心这狱中的风险罢了。”

芈月扶住柱子,强自镇定心神:“多谢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儿安全,不晓得当如何回报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虽然官微职小,没有放人的权力,但是在这西狱之中,用心照顾一两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芈月忽然明了,她推开柱子,走到几案前坐下,冷静地道:“兆右丞要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便是。”

兆右丞见状,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眯眯地伸手抚上芈月放在几案上的玉手,轻轻抚摸。芈月忍着恶心不动,兆右丞越发胆大,直起身来,朝着芈月俯近,猥琐地轻声说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听说夫人当年宠冠秦王后宫…”

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放纵,如此疯狂,惊得兆右丞的手缩在半空,忘记收回。

芈月笑了半晌,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胆子,不怕倾家之祸吗?”

兆右丞脸色变了又变,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壮起胆子,哈哈一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有什么罪过?难道下官还敢强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难耐寂寞,与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却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边的一条绳索,那绳索似连到外面的一个铜钵,便听得当的一声,传了开来。

忽然远处传来嬴稷的一声尖叫:“母亲——”

芈月脱口而出:“子稷——”扑向门口,左右观看,欲找出嬴稷在何处。只是嬴稷却只叫得那么一声,便再无声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币,轻轻地与另一片刀币敲击着,玩得饶有乐趣。

芈月茫然地看着阴暗的监狱院子,她用力扼住门柱,渐渐平静下来,转头看着兆右丞,声音沉沉地道:“兹事体大,你且容我考虑。”

兆右丞看着芈月,此时终于放下心来,眼睛放肆地将她从头到脚,一寸寸地看过,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聪明人,这决心嘛,还得早下啊,否则的话,时间拖长了,下官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

芈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内,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芈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说什么?”

兆右丞扶着几案站起来,将那布包内的金饰重新抱起,塞在芈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芈月脸上摸去。芈月往后一退,冷冷地逼视着兆右丞。

兆右丞见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缓兵之计,只不过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这个时候,下官就要一亲芳泽,否则的话,小公子会出什么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证了。”

芈月从牙齿缝中逼出一个字来:“好。”她只觉得再在这恶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会控制不住自己,要爆发出来了,当下转身愤然而去。

兆右丞看着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第十三章 劫西狱

芈月一路狂奔,一直出了西狱,走出门来,便见冷向等人迎了上来,担忧地问道:“夫人…”他们看看芈月身后,并无嬴稷,便将其他的问话吞了下来。

芈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

冷向与起贾面面相觑,不敢再问,只得跟了上去。

芈月神情木然,似游魂般往前走着,走了十几步,忽然停住。冷向忙跟上前来,就听得芈月低声道:“后面有没有人跟着?若是有人跟着,便打晕了,或者杀了。”

冷向听其最后四字,杀气毕露,心中一凛,忙应了一声“是”,就匆忙走开,转了一圈,再暗暗跟在后面。果然见到两个獐头鼠目的人暗暗跟踪,他见芈月亦是朝着小巷拐弯,便到了一个小巷处,将两人打晕,这才又匆匆跟上,低声说了经过。

芈月点了点头,忽然道:“冷先生,烦请今日黄昏之前,将你所有认识的人,都约到西市那个酒馆处。我想请大家喝杯酒,共同商议救小儿之事,可好?”

冷向忙点头:“在下自当义不容辞。”又低声道:“已经有人找到那个段五,问出他也是被冥恶收买,把小公子引到小黑巷。我们这些街坊都是见证,愿与您去廷尉府做见证。”

芈月苦涩地摇头:“不必了。”

冷向诧异,道:“夫人不必灰心,我们这么多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小公子被人陷害。西市的典狱我们也是很熟悉的,那些人不过是死要钱罢了,大伙儿先凑点钱,去打点一二,必不叫小公子受苦。”他说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芈月表情呆滞,似听非听,心中暗道她素日纵使再厉害,终究也是妇人之身,如今见儿子有事,便全无主意了。忙叫了几声试图唤回她的神志来:“夫人,夫人,您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吗?”

芈月摇了摇头。此时已经拐出巷子,但见酒肆中人来人往,她不再行走,只径直走入。

昨日之事,亦有许多人目睹耳闻,见到芈月走了进来,酒肆中正在喧哗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看着她游魂般地进来,怔怔地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案上,布包散开来,里面的首饰和金锭便跌落下来。

芈月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口中艰涩,难以出口。此时酒保正端了一瓶酒不知要送与谁人,正经过她的身边。芈月忽然站起抓过那酒瓶,拔开塞子,仰头咕噜噜地喝了几大口。也许是酒精刺激,她忽然张口,嘶哑着声音道:“我母子居于西市,一直多承各位高邻照顾,今日这些钱就请大家喝一顿酒,各位不要客气,尽管放开了喝。”她忽然坐下,一拍几案,叫道:“店家,再去买两只羊,烤了,我请大家吃。”

众游侠听到她这么一说,高兴地击案:“多谢芈夫人。酒保,快上酒来,上肉来。”

众人上了酒,高兴地喝了起来。

冷向看到芈月的神情,有些吃惊地退后一步,忽然想起芈月方才说的话,心中一凛,忙转身离开,去召集素日相熟之人。

薜荔跟在芈月身后,看着这一举一动,见芈月似神魂出窍般坐在席上,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心中更是惊骇莫名。

此时周围聚拢的游侠儿越来越多,都在大碗喝酒,低声交谈,小酒馆中越来越热闹。

薜荔压低了声音,推了推芈月唤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芈月却笑道:“我很好,薜荔,你不必担心。我现在有事吩咐你,你立刻回去把我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全部请大家喝酒。”

薜荔吓得一颤:“夫人——”

芈月忽然高声道:“今日我广交朋友,请大家共谋一醉,各位若识得游侠豪客,均可相请至此,统统由我来请客。”

薜荔吓坏了,看着芈月的神情畏怯又吃惊。

芈月看了薜荔一眼:“快去拿吧,否则就不够酒钱了。”

薜荔想劝又不敢,只得恍恍惚惚地向外行去,耳中只听得众游侠举杯大声叫着:“干!”

不一会儿,人越聚越多,小小酒肆已经不够座位了,众人或站或倚着墙,更有的站在酒肆外头,却是人人都端着酒碗,啃着羊肉,吃得欢快,喝得尽兴。

天色渐渐近黄昏,太阳西斜,街市上的人渐渐走得少了,只有这些游侠混混,尽数为酒食所吸引,都聚到了这间小酒馆里来。许多人已经喝得脸色通红,酒气上涌。

冷向最后也挤了进来,走到芈月身边低声道:“夫人,我已经把认识的人都叫了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低声道:“还喝得不够,再喝一会儿吧。”

过了半晌,便见那酒馆主人走到芈月身边,低声道:“夫人,小老儿酒肆中的存酒都已经拿出来啦。若要再喝便得出西市去买了。马上就要宵禁了,便买了来,今日也来不及吧。”

芈月点了点头,道:“把所有的酒都倒上吧。”

见酒保已经将酒都倒空了,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捧着酒碗大声道:“各位侠士,酒还够吗,肉还够吗?”

冷向丢个眼神,便有一名游侠走到芈月面前,长揖到底,方起身道:“我等居西市,久受夫人恩惠,今日又承夫人馈我等酒肉,我等性情中人,不敢白受恩惠,但不知夫人有何差遣,还请明示。”

芈月放下酒碗,扶着薜荔勉强坐直,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一礼,才站起来,大声道:“未亡人在此给诸位侠士见礼。我母子受仇家陷害,我儿身陷囹圄,求救无门,不愿受辱,唯死而已。既已决定赴死,空余钱财亦是无用,诸位英雄皆是当今人杰,却沦落西市,衣食不周,若今日妾身倾尽余财,能令诸位英雄尽兴畅饮,亦足慰平生。若是酒肉尚有不足,妾当剪发换酒,不令诸位扫兴。”

说着,芈月取下头上的木簪,解开发髻,长发如云委地。她手执匕首,削下自己的一大截头发来,双手呈上:“酒家,请以此发,再换美酒,尽大家酒兴。”

顿时就有游侠跳了起来:“夫人,是何等人逼得夫人至此?我等当为夫人扑杀此獠!”

芈月掩面泣道:“罢了,是妾身母子命薄。想西狱之中,冤魂处处,又何止我一家?只可怜小儿方才垂髫之年,要受此凌虐,我这做母亲的只能怀白刃而独入虎穴,拼一个同归于尽罢了…”说着放下袖子,神情凛然:“若是诸位高义,明日于西狱之前,为我母子收尸,便足感大恩!”

这些游侠皆已经喝了有七八成酒意,闻言顿时有人把酒碗往地下一摔,血气上涌,拔剑叫道:“各位,自廷尉府在这西市特意设这典狱以来,不知道将我等多少兄弟滥设罪名捕杀。芈夫人区区一妇人,尚知不愿受辱,宁怀白刃而入虎穴,我等男儿,岂无血性,眼睁睁看着孀妇孺子受人陷害而袖手旁观!芈夫人,今日某家就随你一起前往典狱,拼一个你死我活罢了!”

许多游侠本来就已经喝高了,再加上平时怀才不遇意气难伸,顿时酒壮胆气,也纷纷掷碗而起:“芈夫人,某家也愿随你一起去救人!”

芈月哽咽伏地:“多谢各位英雄大义。”

冷向见状,顿时站了起来挥手向外走去:“走!去西狱,劫狱去!”

众人也一起高呼:“走!劫狱去!”一声呐喊,纷纷向外走去。

薜荔伸手去扶芈月:“夫人!”

芈月却已经站了起来,拔出一把长剑,剑气森然,映在脸上,寒气逼人。

她冷冷地道:“既然忍气吞声亦是没有退路,那我们今夜,便大闹蓟城,拼个鱼死网破吧。”说到这里,高叫一声:“劫狱去!”

蓟城当日自子之之乱,到齐人攻城,再到秦赵两国拥立新王之战,这些游侠儿杀过人,平过乱,守过城。蓟城安定之日,有兵马镇压,分而治之,便已经叫人头痛,遇事只能挑拨离间,眼开眼闭。如今芈月这顿酒肉,却是将西市的游侠儿聚齐了,又岂是简单?这些人喝高了酒,又加上素日积愤已久,顿时冲进那西狱之中,砍开木门,将里头的犯人都放了出来,与那些狱卒好一场厮杀。

那西狱虽然把守森严,但毕竟也就那么一些狱卒,且天色正晚,许多人都已经在宵禁之前归家,只留了些值夜之人。那兆右丞正做着美梦,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无数游侠儿闯入西狱,劫囚闹事,杀人放火,只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