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却忽然急问:“王后可知,那遗诏现在在谁的手中?”

魏颐见了她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开始动摇起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当真不知此事?”

芈月苦笑一声,也掩面哽咽:“若有遗诏,我母子当年何至于被赶到燕国为质,险些死于冰天雪地之中?”

此时两人互相做戏,魏颐辨不出芈月的真伪,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连你也不知道,那遗诏会在谁的手中呢?”

芈月却抬头急问:“真有这份遗诏吗?”

魏颐点头:“当然。我打听到的消息不会有错,那缪乙说他亲眼见过那份遗诏,只可惜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手中。”

芈月又问:“那遗诏上说了什么?”

魏颐观察着芈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松了,试探着说:“那遗诏说,先惠文王驾崩后,当传位于公子稷。”

芈月霍地站了起来,神情震惊之至,乃至于失控地叫道:“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惨,你既然有传位子稷的心,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主意?”

魏颐看着芈月失态,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这边控制她便好说了,当下假意劝道:“芈八子,请少安毋躁,这世间的东西,该是你的,总会轮到你头上的。”

芈月坐了下来,看着魏颐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么?”

魏颐轻叹一声,忧愁地抚着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说应该父子相继,母后应该辅佐于我,安定局势,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才能够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诸公子争位,如今秦国大乱,皆因无人有名分可以继位也。所以我听说先惠文王竟有此遗诏,真是喜出望外…”

芈月怀疑地看着魏颐,一脸不信地问:“难道王后竟甘愿让子稷来坐这个王位不成?”

魏颐长叹一声,道:“我知道芈八子未必会轻易信我。可于我而言,先王驾崩,此时若能够平定局势,让诸公子罢争,我何惜让此王位?况且,我腹中孩儿到底是男是女,还未确定,但此时局势不定,杀声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够让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儿为王,于你有恩,你我联手总好过其他人得势,伤我母子性命。”

芈月的表情这才放缓下来,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对王后承诺,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儿登上王位,日后王后生子,则当立为太子,十年之后,当传位于太子。”

魏颐微笑道:“如此,你我击掌为誓。”

芈月道:“好!”

芈月上前两步,两人正在击掌为誓,忽然听得外面有呼啸之声。

一个宫女匆忙跑进来道:“王后快走,缪乙勾结惠文后,已经攻入宫来了。”

魏颐一惊,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那宫女道:“宫中有秘道,贼人潜入秘道,打开了外面的宫墙之门。”

顿时众宫女一拥而上,扶起魏颐,魏颐顿足道:“走。”又看芈月一眼:“你可愿与我一同撤离?”

芈月点头:“那是自然。”

魏颐顿时松了一口气,便率宫女和芈月转到宫后,自廊桥撤退。

芈月跟随其后,亦自廊桥跑过,忽然间她似觉察了什么,驻足向前看去。

却见廊桥下宫巷尽头,芈姝坐在翟车中,在众人簇拥下刚刚转出来。

忽然间她抬起头,看到了芈月。

两人遥遥相对,恍若隔世。

但见芈月冲着芈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于廊桥上。

芈姝见状,似要喷出血来,她站了起来,指着芈月消失的方向,厉声尖叫道:“给我抓住她,抓住芈八子,我重重有赏!”

魏颐带着芈月,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宫门附近的时候,忽然,一队内侍宫女尖叫哭闹着冲出来,乱七八糟的顿时将队形冲散,便是魏颐的心腹内侍大声喝叫弹压也是无效。魏颐被众侍女护着,倒也无妨,只是一转眼间,却不见了芈月。

魏颐失声尖叫起来:“芈八子呢,怎么不见了?”

侍女战战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护着您,顾不上芈八子…”

话犹未了,已经被魏颐一掌掴在脸上,尖叫道:“你们这些蠢货,若无芈八子,我们拿什么同那老妇去争?”

宫女们俱不敢答,魏颐的心腹宫女清涟忙劝她道:“王后,惠后已经攻进来了,事情紧急,咱们先避一避吧。再说,这宫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颐无奈,顿了顿足,只得放弃。这时候前面的宫门已开,马车在外相候,魏颐急忙上车,会合魏琰去了。

却说芈月在混乱之际,被一群内侍宫女冲到面前,她心知有异,迅速脱离魏颐身边。果然一个宫女挨近她的身边,低声道:“芈八子,请随奴婢来。”

芈月听她的声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绿淇,当下更不犹豫,随着她乘乱而去,转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小院中,却正见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树下,看着芈月微笑:“季芈妹妹,好久不见了。”

芈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静了下来,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槐花落下,唐夫人张开手掌,托住了几瓣落花,送到芈月面前,轻叹:“花开、花又落,故人终回,不胜欣喜。”

芈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胜欣喜。”

唐夫人郑重敛袖行礼:“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来国君母子。”

芈月亦郑重敛袖还礼:“多谢庸夫人,子稷无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见庸夫人,受诏聆训。”

唐夫人点头,转而取出一块令牌,吩咐:“玄鸟卫何在?”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在!”虽然同声,但应答的人绝非一人,且均都压低了声音,但这么多人一起应声,却也令人有些震惊。

随着声音,从廊下、树后等阴影处,走出数十名黑衣护卫来,芈月认得清楚,这些人果然与当年嬴稷在承明殿时身边的护卫气宇服饰相似。

芈月吃惊地看着唐夫人:“唐姊姊,你…”她当真是没有想到,素日在宫中如同隐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鸟卫的执掌者。

可是一转念,心中却是释然。宫中后妃来自各国,鱼龙混杂,如缪监这样的内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尽皆防范到。而唐夫人这样无声无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后宫的原因吧。怪不得当日他要让自己交托于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绝,估计也是不愿意让自己从隐形的状态中变得显眼吧。

唐夫人将玄鸟令交于芈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给你,让玄鸟卫护你前去见庸姊姊。”

芈月接令,郑重一礼,就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芈姝、魏颐都在搜寻她,她这一走,若是让她们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岂不危险?

夕阳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边,她微微一笑,郑重敛袖:“今日一别,或不能再与妹妹相见,若妹妹得偿心愿,我儿子奂,当托妹妹照应。”

芈月心头一震,转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们一起走。”

唐夫人摇头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们。”

芈月哽咽:“可为什么是你…”

唐夫人镇定微笑:“因为只有我,才能够掌控剩下来的事情。”

芈月道:“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那我不如救一个值得我救的人,能够记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儿子的人。”

芈月道:“你是为了子奂?”

唐夫人道:“我是为了子奂,也是为了庸姊姊,也是为了先王,这三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将一枚玉佩递给芈月,“这一代的墨家巨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这玉佩去见他,他当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芈月诧异:“唐姊姊,他能帮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门,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于他无用,讲的只能是利益。当日他的女儿唐棣曾入宫与我相伴,大王与他换佩,信物暂留我手。你若许可,就把他的女儿唐棣订为你儿子的妃子,如何?”

芈月点头:“既是大王之意,我岂有不遵之理?”当年交换信物,订下的是唐姑梁之女与秦公子的婚约,如今事情有变,则这个婚约要变成未来秦王与墨门之约,唐姑梁岂有不愿,岂有不尽力之理?

一名玄鸟卫奉上卫士之服,唐夫人与芈月在厢房更衣,芈月换上了卫士之服,唐夫人却换上了芈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纱相掩,两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万不能发现有异的。

天黑了下来,芈月与众玄鸟卫一身黑衣,掩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藏影匿形。

她离开小院的时候,回头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犹如夏日最后一朵栀子花,开到极盛处,发出最后的幽香。

第二十二章 穷尽处

西郊行宫,一队黑甲骑士飞驰而入,一直到了正殿台阶前才停下来。队伍分开,一人越众而出,取下黑色头盔,长发如瀑落下,正是芈月。

魏冉从殿内迎出:“阿姊!”

芈月惊诧地看着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从魏冉身后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将军在这里等你的。”他向芈月拱手:“芈夫人,阿姊已经在殿内久候了。”

芈月将头盔交给魏冉,往里走去:“你们在外等着,我去见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着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芈月吃了一惊,这身衣饰,显然应是秦惠文王昔年继位为君,她身为君夫人时之礼服,此时穿上,意义不言而喻。她镇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见道:“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点了点头:“季芈,你能够有勇气来,我很欣慰,先王总算没有看错人。”

芈月不语。对于这份迟来的遗诏,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触,她对先王的情感太过复杂,反而不如庸夫人纯粹忠实。当下只说了一句:“先王?”表示疑问。

庸夫人点头:“先王的确留下了遗诏,传位于公子稷。”

虽然这个消息芈月已经从别处听到过,可是真正确认的时候,她仍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芈月掩住脸,抑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百感交集,是愤懑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个长久以来的悬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却没有庸夫人想象中的感动和快乐。

芈月勉强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发问:“我知道,此时问这样的话,已经毫无意义。可是我真的很想问问,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么?”

就算她已经压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听出她话语中的不甘来,长叹一声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荡居嫡居长,多年来是他认定的储君,亦是众人眼中认定的储君。公子稷的年纪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认可的时候太迟了。他是考虑过你们,并且筹谋过,但他的病来得太快,他没有时间去安排更换太子,他不能冒着让江山动荡的危险。到最终的时候,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众多后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亲。这封遗诏,其实只是他最后的不甘心,留下来也只不过作万一的考虑,但是这种万一的情形,甚至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发生的。他把这遗诏留给我却希望什么事也没发生,到我闭眼的那一天,把这封遗诏给烧了。”

芈月苦笑:“一个临死之人的突发奇想,却制造了无数的麻烦。他以为留这道遗诏,只是一种临终的不甘心,甚至是无用的。可是遗诏的存在已经被泄露了,若无这道遗诏,惠文后也不会如此逼迫于我,甚至我与子稷可能与其他公子一样,得到一小块封地…”

庸夫人也长叹:“本来这道遗诏,很可能永远不会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晋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将至绝望,才等到晋国的王位空缺而得以复国。我大秦献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谁能想到,年富力强的新王荡,会亲自去做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区区五年时间,秦国的王位,就空出来等你们回来了。莫非这真是天意吗?”

芈月肃然道:“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天地若有灵,不应该夺我父母,令我流离失所,多年来命悬一线。我只相信,若不能夺我之命,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与它争上一争。”

庸夫人点头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说着,庸夫人站起来,缓缓脱下两层的外衣,走到芈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脱了,把我这件衣服穿上。”

芈月惊诧地看着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扫过屋内显得纷乱的竹简衣箱,点头道:“先王宾天以来,孟芈派人搜过我这里多次,甚至亲自来了两三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细细搜查过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却拿我无可奈何。”

芈月问:“遗诏在衣服中?”

庸夫人却将手中的衣服分离,将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将中间一层白衣递给芈月道:“准确地说,在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来,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虽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开检查过了,却最终还是没敢真的直接脱我的衣服…”

芈月站起来,脱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帮芈月穿上衣服,在绣着纹饰的衣领处捏了捏,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芈月。

芈月会意的眼光看过,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帮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姊,孟芈的人马追上来了。”

芈月一急:“来得好快…”芈姝来得这么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经…她心头一紧,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们一起走吧。”

庸夫人却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芈月惊诧地问:“为什么?”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们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拖住她的注意力。”

芈月道:“那也犯不着夫人留下来,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许已经…”

庸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欲成大业,怎能没有牺牲?你去吧,先王选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内乱,驱逐外敌,兴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鸟卫们进来,向着庸夫人行礼。庸夫人指了指芈月道:“你们见过芈女君。”

芈月诧异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为何称自己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遗诏,立你子为储,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说着,郑重向芈月施了一礼,道:“玄鸟卫乃是先王为太子时,我与先王一同训练的。先孝公驾崩后,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诸公子试图夺位,也是幸得玄鸟卫之助,方能坐稳王位。”

芈月道:“我曾听说缪乙毒死缪监,除了打听遗诏下落,就是为了夺取玄鸟卫。”

庸夫人轻叹一声道:“玄鸟卫本来就是先王流亡时的游戏之举,芈后已经正位,何须再掌控玄鸟卫?时移势易,连国策都要不断变化,更何况玄鸟卫本就是奇兵偏门,只能倚仗一时,历代君王都要根据自己的国策而调整。先王的玄鸟卫,自当随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遗愿未了,才暂时由我执掌。如今我把玄鸟令暂交给你,希望将来,你能够训练出只属于你自己的亲卫来。”

芈月行礼道:“谨受教。”

此时庸芮、魏冉等人亦进来,带着芈月从地道离开。

芈月等人离开以后,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来。

但听得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不久之后,便有内侍急报,说是惠文后已经率军前来,到了宫外。

却说芈姝闯入冀阙,魏颐已经在护卫拥护下逃走。她大肆搜寻冀阙,寻找芈月,却被唐夫人的伪装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着人,还与魏琰在冀阙还潜伏着的人打了一场。她气急败坏,调来重兵将冀阙重重包围,层层推进,方在一间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时,她才知道芈月早已离去,一直牵制着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毕自尽,芈姝大怒。此时甘茂也已经赶来,预料到芈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宫,当下就先派了快马急行军赶到西郊行宫,将行宫包围。

芈姝方坐了马车,赶往西郊行宫。

此时西郊行宫的大门已经被杜锦率人攻破,缪乙在前领队,芈姝带着大队护卫,杀气腾腾地闯入西郊行宫。

一路上杜锦低声禀报,方才西郊行宫各处都奔出一队黑衣人来,向着不同方向逃离,他已经派人跟了上去。芈姝却问:“那庸氏可还在?”

杜锦忙道:“庸夫人并未离去。”

芈姝冷笑:“这个老弃妇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个个收拾过来,她也休想再逃脱。”

一路行来,直至正殿。

芈姝在众人簇拥下闯入正殿,见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着芈姝微笑道:“孟芈,别来无恙乎?”

芈姝看着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缪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芈姝一手推开。

芈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着庸夫人恶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先王的一个弃妇,没有想到你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庸夫人表情平静得近乎漠视,“我与先王,乃是结发夫妻,我与他之间并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并不在乎他身边那个后位到底是谁在坐着。我知道他这一生,有许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罢,你也罢,都只不过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临终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现在把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随他而去了。”

芈姝听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记耳光。她整个人顿时颤抖起来,尖叫道:“你胡说,胡说…先王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将来百年之后,与他同墓而葬共享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儿子,才能继承大秦的江山,传之后世…”

庸夫人轻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芈姝忽然冷笑起来:“你想刺激我,扰乱我的心神,让我忘记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吗?可惜我是不会上当的。我问你,芈八子在哪儿,先王的遗诏在哪儿?”

庸夫人反问:“先王的遗诏在哪儿,对你有用吗?如果真有这道遗诏,你奉不奉诏?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诏令,你口口声声以先王遗孀自命,拿先王来当令箭,又是何等虚伪!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论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芈姝素来骄纵自负,从来不曾将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时在庸夫人面前,虽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对方不过是个弃妇,不知道为何,竟会产生自惭形秽,甚至是愿意俯首称臣的感觉来。这样的感觉,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会产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够阻止我吗?我不妨告诉你,我进来之前,整个西郊行宫都被我包围了,她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来人,给我搜!”

之前,她虽然数次前来寻衅和寻找遗诏,但不知道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边,她就会有畏怯之意,到了关键时刻总会因气馁而放弃。而此刻,她已经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脚,看她脸上的笑容是不是还这么嚣张。她很想让她跪下来向自己求饶,让她崩溃、绝望,让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这么居高临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后,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庙,共陵寝,万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闭目,不再理睬她。

缪乙带着随从,在整个西郊行宫进行搜索,各个房间的宫女都被赶出来,站到大殿外,环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可是搜遍全宫,既没有芈月,也没有遗诏,甚至连他们先头部队明明交手过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见了。

缪乙气急败坏地将情况向芈姝禀报。芈姝大怒,冲到庸夫人面前,待要发作,又忽然止住了脚步,似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伸手,向侍女道:“你们拿镜子来。”

侍女忙奉上镜子,芈姝拿起镜子,嘿嘿冷笑一声,将铜镜递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一面镜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难看吗?先王爱你?哈哈哈,先王爱你什么?是爱你的鸡皮鹤发,还是爱你的齿摇发落啊?就你这样的老弃妇,随便来个人哄哄,就真的上了当。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地是什么?就算有遗诏又怎么样呢?我的长子已经继位为王,我的次子也将继位为王,我的孙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怜,抱着一个男人的谎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这么多年,就算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你拿什么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时,得到君王的宠爱,成为一国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成为君王。我配享宗庙,千秋万载享受子孙的祭祀…”

庸夫人睁开眼睛,凌厉地看了芈姝一眼,芈姝不禁往后一缩。

庸夫人却又闭上了眼睛,轻蔑地道:“你得不到——”

芈姝道:“我得不到什么?”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孙绕膝,也得不到宗庙配享。你没有教好你的儿子,让大秦陷入内战,你是秦国的罪人,你最终将什么也得不到——”

芈姝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罚酒。我也不必问遗诏在哪里,更不必问芈八子在哪儿,也不必问你有什么算计、什么筹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啊恨啊,所有的盘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权势,能够把你们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门口停住,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缪乙!”

缪乙连忙上前听命。芈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声音道:“你听着,西郊行宫因宫人举火不慎而失火,片瓦无存。”

缪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动。

缪乙便很快行动起来,行宫的宫女内侍们,被宫卫们驱赶进了一间间屋子里,又被锁上了门,惊慌失措的宫女们拍打着门,尖叫着,哭喊着。

那些芈姝手下的内侍虽然执行着命令,见此惨状,也不禁脸上露出恻然之色,掩着耳朵匆匆跑开。

芈姝走出大殿,站在台阶的顶端,左右四顾,见西郊行宫周围几处烟火已起,夹着宫女们远远飘来的尖叫声、哭骂声。

芈姝回头望去,缪乙手持火把,向着殿内掷去,一会儿殿内的帷幔已经烧着,远远可见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闭目不动,大火很快将整个正殿吞没。

庸夫人的侍女们伏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俱是垂泪。

忽然间,为首的白露抬起头来,轻声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众侍女也止了哭声,抬起头来,跟着白露轻轻和声:“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歌声传出正殿,渐渐传开,那些被关在房内哭叫咒骂的宫女也听到了这歌声,慢慢地停下哭叫,跟着和唱:“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已经步下台阶,忽然听到歌声,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大火已经将庸夫人和她的侍女们吞没,可是庸夫人的脸上,仍然保持着一丝轻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