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稷连忙点头:“母亲…我错了。”

芈月蹲下身子,看着赢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术和手段,别用在母亲身上。”

赢稷连连点头。

芈月又道:“更别用在比你聪明的人身上。”

赢稷顿时变成了苦瓜脸:“是。儿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此时,黄歇已经出宫,回到驿馆。

但见太子横像惊弓之鸟,惶恐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念叨着:“子歇怎么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黄歇走进来时,他一下就跳了起来,抓住了黄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来了。”

黄歇见状也甚是惊异:“太子,你怎么了?”

太子横神情惊恐地看了看他身后,语无伦次地说:“哦,子歇,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黄歇一怔,上前问:“太子,出了什么事,你今天遇上什么了?”

太子横欲言又止:“我、我….”

黄歇见状,忙问:“可是秦王对你无礼?”

太子横连忙摇头。

黄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横—把抓住黄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

黄歇越发疑惑起来,追问:“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

太子横的脸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秦国太后,她的生

母姓什么?”

黄歇不解,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姓向。”

太子横跌坐下来道:“果然是姓向。”

黄歇不解,问道:“怎么了?”

太子横忽然抓住黄歇的手,惊慌道:“你说,我会死在秦国吗?”

黄歇诧异:“太子为什么这么说?”

太子横欲言又止:“没什么。”他忽然放开黄歇的手,有些慌乱地说:“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说着就向左边的套间走去。

黄歇叫住了太子横:“太子——”

太子横却没有停步,反而快走几步,推开门。黄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门上,肃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

太子横本能地说:“不,我不知道。”

黄歇严肃地说:“太子在楚国已经是危机四伏,若是在秦国会有什么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说出来,我如何能够帮助太子?”

太子横退后几步,摇头:“不,我不能说。”

黄歇起了疑心,诈他一句道:“难道向氏夫人的死,与南后有关?”

太子横马上回答道:“与我母后无关。”

黄歇道:“那是与大王有关?”

太子横惊恐地看着黄歇。黄歇本是诈他,一时竞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当真…与大王有关?”

太子横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黄歇坐在他的对面,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励道:“太子知道什么?”

太子横有些语无伦次:“我原也没想到,今日出宫的时候,在宫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说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对我如此冷酷,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却原来他今天出宫之时,在宫巷中遇上两人。他人秦为质,本就是持着多结善缘以得保全的心态,见两人气派华贵众人奉承,但话语中却带着楚音,便有心结交,忙问身边的宫人:“这两位贵人是谁?”

那官人诧异地看看他,道:“这位便是太后的弟弟公子戎,应该是太子您的叔父吧!”

太子横汗颜,他在宫中,除却每年庙祭大典之时,确实不曾与这些名义上的叔父见面,而那些时候也通常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过了,饮宴时又不在一处,自然也是不太认识。

当下也只得厚了脸皮上前请安。芈戎倒还认得他,表情却是极为古怪,只淡淡地与他叙过礼以后,又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说:“这是我舅父向子,讳寿。”

太子横也只得见过礼,亦觉得向寿与芈戍一样,神情有些不对,当下只是诧异,回到驿馆,便叫来了心腹之人,打听芈戎等人的事,以便将来更好地与这两人结交。不想这心腹却是南后当年留下的寺人,知晓一些宫廷秘闻。

却原来当年楚威王驾崩之后,向氏忽然被逐出宫去,便是因为楚王槐调戏向氏,楚威后震怒,将向氏嫁与贱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后岂有不知之理?打听此事的,便是这个寺人。

后来太子槐又为黄歇向芈月求亲之事,请南后相助。南后甚是心细,既然准备将黄歇收为太子之用,自然要将芈月身世调查清楚,当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沦落市井,已经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楚王槐凋戏所致,去调查此事的,还是这个寺人。这名寺人见太子横追问,自然将这些事都告诉了他。

黄歇一怔,想了想还是安慰道:“如今楚国争储甚烈,而郑袖夫人在秦楚联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兰还将要娶秦国公主。她是一国之主,自然要以国事为先,不好对太子过于亲近。”

太子横道:“当真不是因为她怨恨父王吗?”

黄歇一怔,回想起黄棘会盟,他在行宫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长剑,满脸杀气。魏冉被缪辛劝走之后,他又听到充满杀气的秦筝之声…

黄歇心中一凛,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太子横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却不欲将那寺人所说之事说出,只托言道:“只是听我母后当年无意中说起过,她说先王当年有个宠妃姓向,被威后扔到宫外配了人,后来沦落市井,便穷死了。”

黄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芈月后来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养了魏冉,如此说来,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只是楚王槐与楚威后作恶,若是芈月迁怒到太子横身上,却也未必,他当下安慰道:“想来她身为一国之主,不至于为了此事迁怒于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筝之声,心中仍然隐隐不安,暗忖芈月虽然不会迁怒于太子横,但对寸楚王槐却未必不存杀心。

太子横不安道:“子歇,你说她知道吗?”

黄歇喃哺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

太子横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只怕我没有办法活着离开秦国。”他看向黄歇道:“子歇,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千万不可告诉她。”

黄歇没有说话。

太子横急了,拉住黄歇道:“你若是告诉了她,只怕秦楚之间就要刀兵相见了…”

黄歇握紧了双拳,可是此事,他又怎么能够瞒着她呢?

却听太子横急道:“子歇,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们楚国。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们楚国的命运,都在你的手中了。”见黄歇犹豫不决,心中矛盾,顿时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

黄歇大惊,拉起太子横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

太子横急道:“子歇,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是。”

黄歇面现犹豫。

太子横道:“子歇,我知道你对她有情,舍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国太后,已经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来,世人会怎么看你?你本是国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个国家,都可以大展拳脚,指点江山,笑傲王侯,万世留名。”

黄歇叹道:“黄歇至今一无所成,何谈笑傲王侯?”

太子横道:“因为你太重情,所以才会为情所缚。为了她你远走天涯,为了屈子,为了我,你又困守楚国。可是子歇,离我们指点江山的日子不会太远了,父王年事已高…”

黄歇听他说到这里,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太子,噤声!”

太子横殷切地看着黄歇:“子歇一”

黄歇痛苦地扭过头去。

一支箭飞去,正射中靶心,紧接着,一支,又一支。

十支箭,八支中靶,内侍竖漆已经把手掌都拍红了:“大王,中了,又中了!”

如今秦王赢稷每日除学习政务以外,也会抽出时间来学习武艺,这日他便在练武场中练习射箭。听着竖漆的奉承,赢稷却忽然把弓箭往下—掷,烦躁道:“区区两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么样?真正到了战场,连个人都射不死,只够挠痒痒的。若论武力,我非但不能与武王荡相比,比那个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竖漆知道他说的是义渠王,这种事他可不敢掺和进来,只奉承道:“他就算再强,也只有大王伤他的份儿,他可伤不到大王。”

赢稷“哼”了一声。上次他伤了义渠王,反而让母后每天都绕着义渠王呵护备至,他这亏吃得才叫大呢。竖漆见他不悦,吓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为他拭汗擦手。

赢稷忽然问:“你说,母后是喜欢黄歇多一些,还是喜欢那个野人多一些?”

竖漆的脸色都变了:“大王,噤声。”

赢稷哼了一声,道:“怕什么,难道我不说,这件事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吗?哼,不管是谁,都休想从我手中抢走母后。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齿,脸上是说不出的阴郁之色。

赢稷自然不知道,他还要面对比他母后喜欢上一个男人更大的麻烦。

而芈月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怔住了,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太医令,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医令见状,早已吓得双股战战,却强作镇定,硬着头皮道:“太后身体强健,臣给太后开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只要好好休息,日常饮食上注意一二便是。”

薜荔见芈月已经失神,当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个眼色,文狸会意,便出去与那太医令嘱咐几句,不让他泄露消息。

此时芈月宫中侍女,依旧取名为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以薛荔、文狸为首。侍女石兰捧了书简进来,呈上道:“太后,公子歇的信。”

薜荔接过,拆开,再呈给芈月,芈月就着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

“子歇要见我?”

薜荔一惊:“现在?”

芈月看了薜荔一眼:“现在又怎么了?”

薜荔吓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现在…”

芈月想起方才太医之言,不禁叹息道:“可是,子歇他…”

薜荔也不禁轻叹:“您跟公子本来就应该是一对…”

芈月怅然:“是啊,我与他,一直都是这么阴差阳错。本以为这次重逢可以…”

薜荔道:“可没想到又出了这件事——”

芈月将书简—拍道:“多嘴。”

薜荔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芈月长叹一声:“起来吧,给我梳妆。”

薜荔连忙欢喜地站起来:“太后要梳什么妆?奴婢给您梳一个最漂亮的发髻。”

芈月沉默片刻方道:“给我梳一个以前在楚国的时候,我常打扮的发式吧。”

薜荔服侍着芈月更衣,一如昔日芈月在楚宫之时的模样。

打扮完毕,芈月站在镜子前,竞有一丝的恍惚,朦胧间,似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黄歇携手而立。芈月定睛看去,发现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确,她如今的装扮,一如当初在楚宫,还是那样的头发、那样的衣服,可是在镜子中照过来,却有一种违和的感觉,历尽沧桑以后,过去的青葱岁月,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芈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声:“更衣吧。”过去只能留在过去了,楚国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她终于还是换了一个素日常服的妆容。如今的她,越来越像一个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适合。

黄歇入宫,一直被引到了秦宫后山下,但见芈月一身素衣,已经等在那儿了。

芈月手一伸,道:“子歇,可愿与我一起爬山?”

黄歇点头。两人沿山道走着,落叶翩然而下,洒落一身。

今日来见芈月,终究还是为着心头之事,走了一段路,黄歇便假作无意地问道:“我才到咸阳,听说太子昨日见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们可还好?若有空,我也想见见他们。”

芈月笑道:“很好,听说是你把他们找回来的,子歇,我谢谢你,让我一家得以团聚。”说着,她站住,郑重地向黄歇行了一礼。

黄歇忙扶住芈月,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芈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间,本不必客气的。”

黄歇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转过头去:“你们亲人十几年不见,如今见面,一定会有许多话要说吧!”

芈月握着黄歇的手:“子歇,其实,在我们的眼中,你也是我们的亲人。”

黄歇沉默片劾,试探地问:“你昨日对太子横太过冷淡,他回去之后惶惶不安。皎皎,他,也应该算你的亲人吧。”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黄歇心一沉,问:“皎皎,在你眼中,不视他为亲人吗?”

芈月轻笑,漫不在意道:“若这样也算的话,那我的亲人未免太多了,连那威后和姝、茵都算我的亲人了。”她反问黄歇:“可她们能算吗?”

黄歇没有回应,却试探地问了一声:“那大王呢?”

芈月忽然沉默了。黄歇能够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一下子都变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他能够感觉到芈月整个人在听到楚王槐的名字时,态度比说到楚威后和芈妹、芈茵都还要恶劣得多。说到这三人的时候,她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在听到楚王槐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无温度。

黄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对芈月的评价,真是恨不得把这蠢货的眼珠子都挖出来。这个蠢货居然会相信芈月把楚国当成倚仗,甚至让楚王槐和他周围的人都相信了这一点。

沉默良久,他问道:“看来,靳尚看错你了,你从来不曾把楚国视为倚仗吧?”

芈月轻笑一声:“难道你也相信那个蠢货?”不待黄歇回答,她自己先说了,“没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愿意张开羽翼,去庇护我愿意庇护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

黄歇道:“不包括太子横?”

芈月道:“是。”

黄歇道:“你对楚国呢?”

芈月道:“我们是利益交换,秦楚为联盟和联姻的关系,在目前的这个阶段,我们共同对抗韩赵魏齐四国。”

黄歇道:“你会遵守盟约吗?”

芈月忽然抬头看着黄歇,问:“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只有一夜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态度如此大变?”

黄歇一惊,掩饰道:“没什么。”

芈月问:“子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黄歇犹豫片刻,忽然反问:“那么,你有吗?”

芈月沉默了,半晌道:“有。”

黄歇欲伸手去抚她的肩头,不知为何,空气中有一种让他不安的气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芈月看着黄歇,轻叹道:“子歇,有些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黄歇问:“要多久?”

芈月道:“不会太久了。”

芈月忽然拉住了黄歇的手,这时候他们已经攀到山顶了。

芈月指着前面道:“你来看。”此时他们站在后山顶上,迎风而立,秦宫和整个咸阳城一览无余。芈月看着黄歇,柔声道:“子歇,你看这江山,多美。你若愿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这朝夕,共看这江山。”

第九章 抉择难

黄歇看着芈月,欲言又止,芈月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问:“子歇,你怎么了?”

黄歇忽然有些想退缩,说:“没什么。”

芈月却感觉到了:“不对。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样犹豫迟疑过。你,不愿意留下来吗?”

黄歇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我与你之间…”

芈月专横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再阻挡我们在一起吗?”

黄歇看着芈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芈月道:“知道什么?”

黄歇轻叹一声,试探着说:“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着楚国质子来的。”

芈月不屑道:“楚国还能给你什么?楚国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阳专横昏聩,郑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横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国也不能有所作为。不如留下来吧。甘茂已经罢相,我让你做右相如何?”

黄歇问:“那太子横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芈月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连太子横也一起留下,他现在就算回到楚国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为楚王…”

黄歇猛地抬头.他从芈月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什么:“这么说,你要谋楚王之位?”

芈月表情一僵,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哈哈一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诸侯谋他国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远的说,秦穆公曾助晋文公登基;就近的说,赵王雍助燕王职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桩好买卖。”

黄歇看着芈月,长叹一声:“但愿你心中念着的,真的只是一桩买卖!”

芈月笑问:“子歇何出此言?”

黄歇看着芈月,似乎要看进她心底去:“皎皎,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事,现在不能告诉我?”

芈月看向黄歇:“那么,你不能告诉我的,会是同一件事吗?”

黄歇没有说话,忽然紧紧抱住芈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芈月伏在黄歇的怀中,轻声问:“子歇,你知道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黄歇忽然放开芈月,转头道:“不,我不知道。”

芈月看着黄歇:“你是真不知道吗?”她的心底,微微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