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灰大骇:“上边哪来得这么多血?”他侧身闪过一条扑到面前的食人飞鱼,就势抬头往上看,就见高处黑沉沉的横着个庞然大物,伸着个三角形的脑袋,像蟒又像蝾螈,头大尾细,身体扁平,生有粗壮的四肢,具有古代两栖爬行动物的明显特点,但司马灰也认不出它到底是“引螈、始螈、鱼石螈”中的哪一种,因为这东西虽然还活着,可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多半边脑袋都露出了白骨,直接就能看到它嘴里的颌骨,还有巨大尖锐的迷路状利齿,在体型上同“鱼石螈”更为接近。

这生有迷路构造利齿的鱼石螈,或许是从岩缝里误入洞底,并遭到了狼鳍飞鱼的袭击,凭借皮肉坚实,竟在被活活啃成一具白骨前,援树根爬到了较高的所在,虽然暂时脱困,但受伤很重,眼看着活不成了,可这种古生物脑部并不发达,它也可能是饿红了眼,此时见到有人经过,就用四肢撑住树藤,向下探出身子,鲜血顺着只剩下一半的三角脑袋不住滴落,那血水流到了司马灰的“Pith Helmet”上,霎时间就将整个帽子都染遍了。

司马灰突然跟那鱼石螈脸对脸打了个照面,矿灯光圈所照之处正是血淋淋的颌骨,迷路构造的尖锐牙齿距离自己还不到半米,惊骇之下无暇多顾,立刻将手中所持的“1887型霰弹枪”向上射击,黑暗中藤萝遮档,也不知命中了什么部位,但那鱼石螈沉重庞大的躯体翻落下来,挣扎着坠入水中,粗长有力的尾部横扫到树根上,当场就将司马灰掀了个跟头,合抱粗细的树根也从中断裂,附近的狼鳍飞鱼都被惊散了。

罗大舌头趁乱摸出挂在身后的壁虎钩子,抛出去搭在岩柱上,在众人的掩护下奋力扯动绳索,使脚下断裂的树根移向石台,涉水跃上实地,此时有了耸立的岩柱作为依托,狼鳍鱼纵然能离水飞行,周围结构复杂的障碍物,也会使之受到很大限制。

众人倚在岩柱上呼呼喘着粗气,耳听黑暗中水面纷乱,那条五六米长重达千斤的鱼石螈,迅速被啃成了一幅骨架,估计身上连半丝血肉都剩不下了,想到胆寒处,脸色都如死灰一般,谁也不敢探出身去张望。

司马灰手臂伤势流血虽多,却没伤到筋骨,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让高思扬做了应急的包扎处置便可以行动自如。

罗大舌头说:“这点小伤顶多算被蚊子咬了一口,你刚才要是掉到水里,那可真是黄鼠狼子烤火——爪干毛净了!”

胜香邻见司马灰无事,也终于放下心来,她拧开行军水壶,冲洗了司马灰衣袖以及“Pith Helmet”上的血迹。

司马灰借机打量这处石台,发现岩柱旁放着件铜质苍绿斑驳的树形器物,每根树枝上,都在举着一个大缶般的铜器,缶身上铸有子母孔,通体饰以蟠螭弦纹。司马灰曾在壁画中见过,知道这是用来在地底照明的铜灯,古称“照幽”,立即起身上前拨开子母孔上的铜盖,将火把伸进去试试能否点燃。

据说春秋战国时代,有种常年不灭的燃料叫“龙髓”,专供为王侯修筑地下陵寝的“照幽铜灯”使用,比落地为珠的鲛人眼泪还要难得,但其来源与真实成份如今早已不可知晓了,树形铜灯里大概就装有这类“龙髓”,此时被明火一引,立刻熊熊燃烧,光焰明亮异常,能照到数十步开外。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就见身边那几根岩柱,确实是某种石兽向上托举的爪子,足有六七米高的树形铜灯,只是其掌中之物,很难想象这尊巨兽的躯体如何之大,侧面被一面直上直下的岩壁遮挡。

司马灰站在树形铜灯旁,伸手便可触摸到冰冷的石壁,再凝目观瞧,才看出那是个刻满鬼怪图案的长方形石函,山岳般压在手捧树形铜灯的石兽身上,规模也是大得异乎寻常,而那份使人惊心动魄的沉重背后,则承载着更加巨大的悬念。

第四话 楚载

那“石函”是利用地层中的沉积岩雕凿而成,与其下的神兽合为一体,表面上分布着无数条裂痕,又被枯藤苍苔覆盖,呈现出阴郁的深绿色,众人站在原位,也仅能从固定角度窥探到它的一个局部,惊异且神秘的感觉油然而生。

“二学生”把眼镜片上的湿气抹掉,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瞧,怔怔地道:“这就是楚幽王的盒子了?”

司马灰同样感到惊奇,那石函显然中空,内部可以容物,但世上哪有这么大的“盒子”,这又不像是放置尸体的“石椁”。他忽然想起了先前在洞穴中看过的壁画,那些两千年前留下的古老壁画中,经常出现一种体如鼋龙的异兽,有头无面,在混沌中手捧灯烛,背上压着轮盘形状的器物,形态近似负碑的“赑屃”,可能就与这石函下的异兽完全一样,只是没想到竟有如此巨大。

胜香邻道:“古代有‘函载’之说,在混沌中爬行的怪物叫‘载’,它身上的盒子是‘函’。”

罗大舌头等人不解其意:“宰什么东西?宰人还是宰牛?”

胜香邻说:“是载重卡车的‘载’,它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怪物,或者说是种神兽,其形状近乎鼋龙,背负天地万物,运行古往今来,以现在的观点来看,载代表了古人对时间的理解,一载代表一年。”

古代祟信鬼神,认为时间只会向前不停的流逝,却不能倒退,是因为有个怪物驮着天地乾坤,在混沌中不停向前爬行,所以过去的时间就永远过去了。

二学生若有所悟:“以前经常听到千年万载之类的话,但司空见惯了,反倒没有仔细想过,原来还有这种典故在内……”

司马灰寻思“载”这种怪物从不存在于世,那只是古人的想象,但其象征了运行万物的未知力量,由它背负的“石函”上雕满了鬼怪图案,又压在这个通着阴山地脉洞穴之下,所以一定非常重要,“楚幽王的盒子”或许也在这里了。

高思扬问司马灰:“考古队要找地底的天匦,与这阴气森森的石函有什么相干?”

司马灰眼下还无法预知“石函”中有些什么,只能暂且认为这里面隐匿着继续深入地底的途径。当即让二学生收集龙髓,都装到以前放松油的罐子里,作为火把的补充燃料,随后利用密集的枯藤树根作为掩护,摸到附近的函壁边缘。

司马灰推测洞底的“树形铜灯”不止一处,但行动范围毕竟有限,也无法全部点燃,众人仅有“猎枪、火把、罗盘”之类的基本装备,可是在残酷复杂条件恶劣的地下洞穴中,却比那些容易出现故障的先进器械更为实用,此时又有石壁作为依托,也就不必惧怕水中有飞鱼突然袭来。不过这岩壁下的水面中却静得出奇,司马灰跟在队伍末尾,心里正感到有些蹊跷,忽觉身后恶风不善,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猛然一紧,霎时间双足离地,竟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拖到了半空。

司马灰知道洞底有许多被困住的掠食生物,不管遇上的究竟是个什么,凭它能将活人攫上半空的力气,这东西的个头也小不了,幸好有背包挡了一下,但被它拖走了别想活命。这时虽是猝然受制,可司马灰临危不乱,眼见回身不得,翻转手中所持的枪支向后射击,也不知有没有命中目标,就觉抓住他背包的东西厉声尖叫,声如龙吟,显是受惊不小。

司马灰未及扳动手柄给“1887型霰弹枪”上弹,身体便忽地一沉,已从高处跌落下来,他急忙双手抱头,两肘夹住膝盖,以防摔断了筋骨,这会摔和不会摔的人区别就在于此,他落地后就势打个滚翻身而起,除了皮肉疼痛也没受什么重伤。

由于事发极为突然,其余几人听到枪响才察觉到情况不对,这石函下都是树形铜灯的照明范围,就见有只蜥蜴般的东西在面前倏然掠过,此物半米多长,龙趾鸟喙,翼窄尾长,滑翔之际悄无声息,眨眼间就已没入黑暗。

众人大惊失色,立即将司马灰拽到函壁下,“二学生”又多点了两根火把以防有变。

司马灰疼得不住咧嘴,看到自己背包上的帆布被撕豁了几条口子,也不禁心有余悸,自己翻出胶带,在背包上贴了块补丁。

高思扬道:“这东西神出鬼没,实在令人难以防备,它好像是某种猛禽?”

二学生给高思扬分析道:“从技术上说……这东西翼窄尾长,并不能真正的飞行,只是借助奔走俯冲之力滑翔而已,它趾爪强劲,应该可以在陡峭垂直的洞壁间攀援,所以不能称之为飞禽。”

罗大舌头道:“我看多半是喜马拉雅山雪鹜,听说那东西能把牦牛抓到天上去!”

胜香邻说:“这里可是鄂西深山腹地,距离喜马拉雅有多远?再说地下洞穴里怎么会有栖息在雪线上的生物?”

司马灰接过一根火把说:“二学生讲的还算靠谱,此物半龙半鸟,可能是古翼鸟之类的分支,来去无声是因为其骨骼中空,它常年居于地下,双眼已经退化,因此不惧火光。这附近没有一处安全,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和意外出现,咱们还是先找条道路进到石函里再说。”

众人不敢托大,顺着墙根向前搜寻,可那石壁上裂痕虽多,却都非常狭窄,能钻进人的地方也全是死路,直摸索到“树形铜灯”光照不及之处,发觉石壁向内凹陷。

司马灰高举火把观望,就见石函在此出现一个窟窿,外部是隆起的浮雕,看轮廓似乎是张兽面,嘴部就是那大得吓人的洞口,直接穿过了厚重的函壁,但走势并不规则,而且黑咕隆咚的很是深邃,就像曾有蛟龙一头撞去,岩壁被它撞开一个大窟隆,可是却再没见蛟龙从里边钻出来,两壁雕有无数似龙似虎的走兽之形,都比常人高出半截,在火光映照下显出神秘的阴影。

司马灰让罗大舌头持枪断后,随即投石问路,看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动静,便当先钻进“石函”上的洞口,其余几人陆续跟进,函壁间那些古老的痕迹,并没有被漫长的岁月甄灭,却又是历史记载上缺失的一个环节,处处都透着幽暗诡秘之感,那冷嗖嗖的阴风从岩洞深处吹出来,也令人心缩胆寒。

众人不知深浅,进来之后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司马灰用猎刀剥去墙上的苔痕,见那些石雕除了凶禽猛兽一类的精怪,更多的则是楚幽王祭祀鬼神之举,旁边还刻着些鸟迹古篆。他手中虽有破解夏朝龙印的密码本,但对春秋战国时期的古篆却一字不识,也没耐烦仔细辨认,只是看这洞穴无遮无拦地直通石函内部,不免有些意外,这座负于“载”上的大石函,可以说是巫楚秘密的核心所在,其中必定有许多不曾出世的重宝,怎会让人如此轻而易举的进去?莫非这石函里有什么陷阱?

二学生想起楚幽王引活人殉葬之事,提醒众人:“这石函里面会不会有机关?万一触到机括,就会有断龙石放下,把大伙全给活埋在里头!”

胜香邻说:“这里封闭在阴峪海下两千多年,即便有断龙石之类的机关也早该失效了,可是楚人历来相信鬼神之力,据传秦兵南下攻楚,一度大破楚军,楚王也只是马嵬岭雕刻大量石俑,想将阵亡的将士从阴间召回抵御强秦,所以比起机关埋伏,大伙应该多提防别的东西。”

二学生奇道:“什么是……别的东西?难道真有千年不散的阴魂?”他倒不怎么怕鬼,毕竟无从证实,只是对司马灰提到的事情感到无比好奇,古往今来有无数考古学家、地质学家,乃至研究神秘主义的组织,都较尽脑汁想要探求其中的真相,似乎都对它无可奈何,一批又一批探险者被那些充满死亡气息的谜团所吸引,却始终没人能够触及它的秘密,而人类又是一种天性好奇的生物,越是难以理解的未知事物,就越想弄个明白。如今这支“考古队”,成员包括两个参加过缅共游击队的亡命徒,一名测绘分队的技术员,一名军医学院的学员,还有他这个林场知青,有机会接近那个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吗?

司马灰见二学生心神不宁,就说:“用不着想太多,你只当自己脖子上扛的是个丸子,那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函壁厚得会使人误认为里面没有空间,说着话行到一处,两边各有一根石柱,分别刻有鸟面人身的镇鬼神灵,充满了浓重的巫楚色彩,再往深处则是一片黑漆开阔的空间。

司马灰打手势示意众人停下,他向前举火照视,只见石柱下有几具头戴青铜面罩的古尸,高冠博袍覆满了尘土,说是古尸可能也仅剩残骸了,但怪异的青铜面具上圆目内凹,眼珠鼓突,唇部薄而微张,还留有口缝,使人感觉它们会突然站起身来,揭掉面具,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讲述一些生者难以想象的事情。

第五话 天在地中

司马灰看到眼前这几具古尸,似乎全是楚人中的巫者,根据洞中壁画描绘的情形,楚幽王卜问吉凶之际,便会有头戴青铜面具的巫者,把自己幻视里出现的情形告诉楚幽王,以此来“洞悉前后、决断行止”。

在迷信鬼神的春秋战国时代,巫者不仅跟人熟,跟鬼更熟,只有他们能够同无影无形的神秘力量进行沟通,因此地位极高,往往只言片语就可以左右兴衰。既然这些古尸出现在“石函”中,“楚幽王的盒子”肯定也在里面了。

罗大舌头自言自语道:“死都死了还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盯得老子浑身都不自在……”说着上前想摘下面具,可那尸骨早已枯朽,用手一碰立时化为了尘土,青铜面具“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急忙跳起来向后闪躲。

高思扬险些被他撞倒,忍不住说:“凭你这副毛手毛脚的样子,哪像参加过考古队的人?”

罗大舌头嘴上从不服软:“考古队才多大个庙,能装得下我罗大舌头吗?你也不打听打听……”

可马灰知道罗大舌头接下去又要吹嘘个人经历,倒腾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英雄事迹来讲,你根本就不能给他这种机会,要不然没个完,于是止住二人说:“这石函深处似有冷风涌出,里面一切情况不明,大伙多留点神,可别让阴魂恶鬼拖了去。”随后就摸索着岩壁向深处走去。

穿过函壁间的洞穴,地势陡然开阔,变得上凹下陷。被凿刻为内弧形的岩层间,雕有许多带状“图言”,头顶上和脚底下都有,所谓“图言”即是用连贯图形替代文字记事,使之通达幽冥,并不是给活人看的,故此不用古篆。

罗大舌头刚才没说痛快,跟在后边还想寻个借口接茬儿再说,可一看地形古怪,就把先前之事忘在了脑后:“哎……我发现楚国人很精通几何啊,这外方内圆的想搞什么名堂?”

司马灰说:“从前有天圆地方的概念,这石函外方内圆,可能是天在地中的意思,可天空怎么可能在大地中呢?”

胜香邻道:“载上之函大多是圆轮形状,因为天在地中。而外方内圆确属罕见,它应该暗喻着地底世界。”

可马灰稍加思索,觉得这种分析十分合理:地壳下存在着极渊那种没有边际的空洞,如果与之相比,曾经进过“罗布泊望远镜”的考察队渺小如尘,倘若用天一样大来形容它似乎也不为过。

二学生问道:“楚幽王留下这座石函,又有什么具体意义?”

司马灰说:“此处尽是些壁刻石雕,内容无非是楚幽王想传递给鬼神的信息,不过咱连蒙带唬地也看不懂多少,不如把招子放亮点四处找找,可能另有发现。”

众人为了节省电池,同时点燃三支火把就舍不得再用矿灯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继续往前探寻。石函的每个方向都有洞口,洞内除了雕凿壁刻,还列有数排铜人铜摹,“楚幽王的盒子”却不在其中。众人且看且走,穿过侧面的函壁,又步入枯藤树根垂布的祭坑底部,脚下有道极宽的石梁,鳞纹大如城砖,竟是转到了“载”的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