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蓝忘机抬头看了看被小辈们冲出去时带上的门,再低头看了看头又歪到一边的魏无羡。魏无羡的眉尖又蹙了起来,仿佛很不舒服地把头扭来扭去。见状,蓝忘机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木闩闩上,回来再坐到魏无羡身边,将他的肩扶起,轻柔地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这下,魏无羡的头终于不晃,在他胸膛前窝来窝去,终于找到了一个舒适的睡姿。见他安稳下来,蓝忘机低头,注视着怀中人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忽然,魏无羡闭着眼,抓住了他衣领,五指恰好抓住了他的抹额。

  他抓得很紧,蓝忘机捏住抹额的一端,拉了拉,非但没把它拉出来,反而让魏无羡的眼睫颤了颤,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

  等到魏无羡慢慢睁开双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船舱头顶的木板。他坐起身,蓝忘机正站在船舱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尽头的一轮明月。

  魏无羡道:“咦,含光君,刚才我是晕了吗?”

  蓝忘机侧颜平静地道:“是。”

  魏无羡又道:“你抹额呢?”

  “……”

  问完了,魏无羡再一低头,奇道:“哎,怎么回事,居然在我手里?”

  他从长凳上翻下腿来,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东西,不然就喜欢乱抓,对不住啊,给你。”

  蓝忘机默然片刻,接过了他递的抹额,道:“无事。”

  而魏无羡忍笑忍得要内伤了。刚才他确实是有一瞬间很想睡下,可还没孱弱到说晕就晕的程度。谁知他只是歪了一下,蓝忘机就迅捷无伦地把他抄了起来,魏无羡都不好意思睁眼说哎你不用这样我自己能站住了。而且他也不想被放下来。能被人抱为什么要站?

  魏无羡摸了摸脖颈,心中一边窃喜得意,一边遗憾:“哎,蓝湛这个人真是……早知道我就不醒了,我继续晕着,能在他怀里躺一路呢。”

  至寅时,抵达云梦。

  莲花坞的大门前和码头上灯火通明,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过往,这码头很少有机会一下子聚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不光门前的守卫,连江边几个还架着摊子卖宵夜小食的老汉都看呆了。江澄率先下船,对守卫交代几句,立刻有无数名全副武装的门生涌出大门。众人分批次陆续下船,由云梦江氏的客卿们安排入内。欧阳宗主终于逮到了儿子,边低声教训边把他拽走了。魏无羡和蓝忘机走出船舱,跳下渔船。

  温宁道:“公子,我在外面等你。”

  魏无羡知道,温宁不会进莲花坞大门的,江澄也绝不会让他进,点点头。蓝思追道:“温先生,我陪你吧。”

  温宁道:“你陪我?”他完全没料到,十分高兴。蓝思追笑道:“是啊,反正众位前辈进去是要商议重事的,我进去也没什么作用。我们继续聊。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魏前辈真的把两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过?”

  他虽然声音小,但前边那两位可是耳力非凡。魏无羡脚底一个趔趄。蓝忘机的眉形弯了一下,很快恢复。等到这二人背影消失在莲花坞的大门之后,蓝思追才继续低声道:“那小朋友真可怜。不过,其实,我记得我小时候,含光君也曾经把我放在兔子堆里过。他们其实在有些地方上还挺像的……”

  ☆、丹心第十九 7

  迈入莲花坞大门之前,魏无羡深深吸了一口气,借此平复心绪。可进门之后,他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激动。

  也许是因为太多地方都翻新过了。校场扩大了两倍,一座连一座的新筑飞檐勾角高低错落,比以往更有气势,也更显得荣光。但是,和他记忆中莲花坞的样子相比,几乎面目全非。

  魏无羡心中怅然若失。以往那些老屋,不知道是被这些华丽的新筑挡在了后面,还是已经被拆掉了。

  毕竟,它们真的是太老了。

  校场上各家门生又开始列方阵,盘足打坐,继续修养,恢复灵力。折腾了快一天一夜,这些人都已经疲惫至极,必须要喘口气了。江澄则带领众位家主和要人名士们入屋内大厅,试剑堂,再议今日之事。魏无羡和蓝忘机随之而入,有人微觉不妥,但也没法说什么。

  刚进内厅,还未落座,立刻有一名客卿模样的人上前来,道:“宗主。”

  他凑到江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江澄皱眉道:“不见。有什么事日后再说,没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那名客卿道:“我说过了,但那两名女子说……她们就是为今天的事而来的。”

  江澄道:“对方什么来头?哪家的女修?”

  那名客卿道:“哪家都不是,也不是女修,属下能肯定,她们都是身无灵力的普通女子。都是今天到的,她们还带了一批名贵的药材来,但没说是哪位家主送的,只说有要事告诉宗主,属下听她们所言非同小可,怕怠慢了,现在将她们人安置在客居,药材也还没入库。验查过了,没有不妥的咒术。”

  并非是谁见云梦江氏的家主见到的,而且还不肯告知来历,而且还是两名一无灵力、二无家世的普通女子。不过带上了一批名贵药材,负责接待的客卿便绝不敢怠慢了,哪怕不看重礼的份上,单冲这份蹊跷都不能忽视。江澄道:“诸位,请自己随便坐。容江某失陪片刻,去去便回。”

  众人纷纷道:“江宗主客气。”

  然而,江澄并未去去就回,而是半晌未归。屋内有客放置不理已是失礼,何况眼下还是非常情况,所有人都在等着商议要事。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澄仍未出现,不少人都开始不安或不满。正在此时,江澄终于回来了。他去时神色如常,回时却神色冷肃,步履如飞,而且带来了两个人,是两名女子,应当就是登门拜访的那两人。众人原本以为就算是两个普通女子,能携重礼拜访,也应当非同凡响,谁知这两名女子年纪都已不轻,眼角嘴角的细节里均显老态,而且一个低眉顺眼,惴惴惶恐,一个满身风尘不说,脸上更是被划了五六刀,刀痕陈旧,形容可怖,可谓是令人倒尽胃口,大失所望,开始心里泛起嘀咕,江澄为什么把这样两个女人带到试剑堂来了,而且还给她们指了厅堂中心的位置。

  江澄面色阴沉,对那两名战战兢兢坐下的女子道:“你们在这里说。”

  姚宗主道:“江宗主,你这是?”

  江澄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江某不敢贸然,细细盘问,所以耽搁了些时间。诸位请静一静,听听这两位的话。”他转过去,道:“你们二位谁先说?”

  那两名女子面面相觑,那名一身风尘之气的女子胆子较大,起身道:“我先来吧!”

  她随随便便行了一礼,道:“我要说的,是一件大约十一年前的旧事。”

  听江澄口气,众人皆知这女子要说的绝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纷纷暗想十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那女子道:“我叫思思,本来是个做皮肉生意的,也算是红过一阵吧,十几年前找了个富商想嫁了,谁料到富商老婆是个厉害的,找了一群大汉,带刀划了我的脸,我就变成这样了。”

  这女子说话毫不知害臊,也不知拐弯抹角,听得一些女修举袖掩口,一些男修频频皱眉。思思道:“我的脸变成这样,日子就跟之前不一样了,谁都不肯看一眼,更别说做我的生意了,原先的馆子把我赶了出来。我又不会干别的,但又到处都接不到活,就跟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姐妹一起搭伙,她们的客人要求不高,有什么活带我一份,我把脸遮起来也能凑合。”

  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人受不了了,目光里的鄙夷已赤|裸裸地流了出来,有人不明白江澄为何要让众人听这女子当众说这种腌臜丑事。家主们则沉住了气,等她说下去。果然,她这便说到重点了。思思道:“有一天,我们同一条巷子里的姐妹们突然接到了一笔生意,点了我们二十多个人,用马车接我们去一个地方。我那些老姐妹讲好了报酬,在车上都高兴死了。我却觉得不对劲。说直白点,大家都要么上了年纪人老珠黄,要么就是我这种样子的,付那么多钱,还是先付的,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而且来找我们的人还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来了就直接都带上车接走,没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怎么瞧也不像安了好心!”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原先鄙夷的心思已被好奇心代替,思思道:“马车到了地方,直接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院子下车。我们所有人都从没看过那么高、那么大,那么金碧辉煌的房子,全都被晃瞎了眼睛,气都不敢出。有个少年靠在门口玩儿匕首,看到我们便让我们进去,他关了门,进到房子里,好大的屋里只有两个人,一张大床上的锦被里躺着个男人,瞧着有三四十岁,像是病得半死不活,看到有人进来了,只有眼珠子还能转。”

  “啊!”

  试剑堂中,忽然有人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叫:“十一年前?!这是……这是……!!!”

  思思道:“事先有人叮嘱过我们该怎么做,就是一个一个拿出我们的看家本事去伺候里边床上躺的人,一刻都不能停,我还以为是个多威猛的汉子,没想到是个病痨鬼。这人哪经得起伺候?只怕是伺候没两下他就要一命呜呼了,哪有这种急色死鬼?而且他们这么有钱,肯定不是请不起年轻貌美的,为什么非要请我们这种又老又丑的?我爬到他身上去了还在想这个,忽然好像有个年轻男人笑了一声,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床边有一道帘子,帘子后面还坐着个人!”

  所有人的心都被她的话紧紧牵住,思思继续道:“我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坐在帘子后面,他一笑,床上这个男的忽然挣扎了一下,把我掀开,滚下了床。那个人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说话。他说,父亲,我给你找来了你最爱的女人,有很多个,你高兴吗?”

  这句话虽是从思思嘴里说出来的,但众人心头都毛骨悚然,浮现出了一张面带微笑的脸。

  金光瑶!

  而那个床上的半死男人,一定就是金光善!

  金光善之死,在众家之中一向是个公开的秘密。金光善一生风流得几近下流,处处留情处处留种,他的死因也与此相关,堂堂兰陵金氏家主,身体衰弱之际还坚持要与女人寻欢作乐,终于死于马上风。这说出去实在不怎么体面。金夫人痛失独子与儿媳后,原本就郁郁不乐了几年,以为丈夫死前还不忘鬼混,最终混丢了命,也活活被气得病倒,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兰陵金氏四处遮掩镇压风声,然而众家早心照不宣。面上哀恸叹惋,实则都觉得他活该,就配这么个死法。谁知今日,他们却听到了一个更加不堪入耳、丑陋至极的真相。倒抽冷气之声在试剑堂里此起彼伏。

  思思道:“那中年男人要喊要挣扎,却浑身没力气。刚才引我们进来的那个少年又开门进来,一边嘻嘻笑,一边把他拖上床,拿了一根绳子,踩着他的脑袋把他五花大绑了,对我们说,继续,就算他死了也不要停。我们谁见过这种阵仗?吓个半死,但又不敢违逆,只好继续。到第十二个还是十一个的时候,那个姐妹忽然尖叫,说他真的死了。我上去一看,果然没气了。可是,帘子后面那个人说,没听到吗?死了也别停!”

  欧阳宗主忍不住道:“金光善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父亲,若这件事是真的……这也太……也太……”

  思思道:“我一看这人死了,我就知道完了,我们肯定也逃不掉了。果然,完事后,我那二十多个老姐妹,全都被杀了,一个不留……”

  魏无羡道:“那为何单单留下了你?”

  思思道:“我不知道!我当时苦苦哀求,说我不要钱了,我绝不会说出去,谁知道他们真的没杀我,把我带到一处居所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十一年。最近我才偶然被人救了,逃了出来。”

  魏无羡道:“谁救的你?”

  思思道:“不知道,我也从没直接见过救我的人。但那位恩公听了我的遭遇之后,决定不愿让这个道貌岸然的败德之徒继续欺骗众人,就算他如今一手遮天,也要将他所做之事都披露出来,给被他害了的人讨个公道,让我那二十多个可怜的姐妹泉下安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丹心第十九 8

  魏无羡道:“那你所言之事,有什么证据吗?”

  思思犹豫片刻,道:“没有。但我要是讲了一句假话,叫我尸身烂了连个席子都没得卷!”

  姚宗主立刻道:“她细节说的这般清楚,绝对不是撒谎!”

  蓝启仁眉头紧蹙,转向另一名女子,道:“我似乎见过你。”

  那女子一脸惶恐,道:“应该……应该是见过的。”

  旁人一怔:这思思是一名野娼,该不会这女子也是吧?蓝启仁怎么会见过她?

  那女子道:“乐陵秦氏举办清谈会的时候,我时常伴随我家夫人左右。”

  “乐陵秦氏?”一名女修道:“你是乐陵秦氏的使女?”

  有更眼尖的女修直接喊出了名字:“你是……碧草,秦夫人的贴身侍女碧草!对吗?”

  她说的秦夫人是指秦苍业的妻子,也就是金光瑶之妻秦愫的生母。这女子点头,道:“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秦家了。”

  姚宗主大是兴奋,拍案而起,道:“你是不是也有事情要告诉我们?”

  碧草红着眼眶,道:“我要说的事,发生得更早一点,十二三年前。

  “我服侍我家夫人多年,是看着我家阿愫姑娘长大的,夫人一向对愫娘子关心有加,但在愫娘子即将成亲的那段日子,夫人却一直心情不好。她天天晚上做噩梦,白天有时也会突然以泪洗面,我以为是愫娘子要嫁人了,她心中舍不得,一直安慰她说,姑娘要嫁的那位敛芳尊金光瑶年轻有为,又是个温柔体贴,专一不二的男子,愫娘子会过得很好的。谁知夫人听了之后,看上去更难过了。

  “婚期将近的时候,有天晚上,夫人忽然对我说,要去见愫娘子未来的夫婿,而且是现在,要我悄悄陪她。我说,您可以召他来见您啊,为什么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去见一个年轻男子?教人知道了指不定要传得多难听呢。可夫人却态度坚决,我只好跟着她一起去了。但是到了之后,她却让我守在外面,不要进去。所以我什么也没听到,不知道她到底和金光瑶说了什么。只知道过了几天,愫娘子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夫人一看到帖子就晕了过去。而等到愫娘子成亲之后,夫人也一直闷闷不乐,生了心病,病得越来越严重。临终前,她还是撑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和我说了。”

  碧草一边流泪一边道:“敛芳尊金光瑶和我家姑娘,他们哪里是什么夫妻,他们根本是一对兄妹呀……”

  “什么?!”

  就算此时一道天雷在试剑堂内炸响,也不会比这一句有更大的威力了。魏无羡的眼前浮现出秦愫那张苍白的脸。碧草道:“我家夫人实在是太不幸了……金老宗主那个东西不是人,他贪恋我家夫人相貌,一次在外醉酒后强迫她……夫人哪里抵抗得了,事后也不敢声张,我家主人对金光善忠心耿耿,她怕极了。金光善记不清愫娘子是谁的女儿,我家夫人却不可能忘。她不敢找金光善,知道愫娘子倾心于金光瑶,挣扎很久,还是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了他,吐露了一些内情,哀求他想办法取消婚事,万万不可酿成大错。谁知……谁知金光瑶明知愫娘子是他亲妹子,却还是娶了她呀!”

  更可怕的是,不光娶了她,两人还生了孩子!

  这可当真是一桩惊天的丑事!

  众人讨论的声潮一浪比一浪高。 “秦老宗主跟随了金光善多少年啊,竟然连自己老部下的妻子都要染指。这个金光善!”

  “世上终归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金光瑶要在兰陵金氏站稳脚跟,就非得有秦苍业这位坚实的岳丈给他助力不可,他怎么会舍得不娶?”

  “论丧心病狂,他真是举世无双!”

  魏无羡低声对蓝忘机道:“难怪他当初在密室对秦愫说,‘阿松必须死’。”

  试剑堂中,也有其他人想到了阿松,姚宗主道:“如此看来,我斗胆猜测,他的儿子恐怕根本不是别人暗害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毒手。”

  “怎么说?”

  姚宗主分析道:“近亲兄妹所生之子,十之八九会是痴呆儿。金如松死时刚好才几岁,正是幼子开蒙的年纪。孩子太小时旁人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一旦长大,就会暴露他与常人不同的事实了。就算不会怀疑到父母的血缘上来,可若是生出一个痴呆儿,旁人都未免会对金光瑶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是因为他带了娼妓的脏血才会生出这种孩子之类的风言风语……”

  众人大感有理,道:“姚宗主真是犀利!”

  姚宗主又道:“而且当时毒害金如松的人刚好是反对他建瞭望台的那位家主,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冷笑道:“反正,无论如何,金光瑶都不需要留着一个很可能是白痴的儿子。杀了金如松,栽赃给反对他的家主,然后以给儿子报仇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讨伐不服他的家族——虽冷酷无情,却一箭双雕。敛芳尊真是好手段啊!”

  忽然,魏无羡转向碧草,道:“金麟台清谈会那晚,你是不是见过秦愫?”

  碧草一怔,魏无羡道:“当晚在芳菲殿内,秦愫和金光瑶有一番争吵,她说她去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告诉了她一些事,还给了她一封信,这人绝不会骗她,是不是说的你?”

  碧草道:“是我。”

  魏无羡道:“这个秘密你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告诉她?又为什么忽然要公之于众?”

  碧草道:“因为……我得让愫娘子看清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原本我也不想公之于众的,但是愫娘子在金麟台上莫名自杀,我一定要揭露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给我家夫人和愫娘子讨回公道。”

  魏无羡笑了笑,道:“可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告诉她之后,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打击吗。还是你真的不知道?正是因为你先去告诉了秦愫,她才会自杀。”

  碧草道:“我……”姚宗主不满道:“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了,难道隐瞒真相才是对的?”

  立即有人帮腔:“怨不得旁人啊,唉,金夫……秦愫还是太脆弱了。”

  几名年长的女修则道:“秦愫真可怜啊。”

  “当初我还羡慕她呢,心说真是命,出身好,嫁的也好,金麟台的不二女主人,丈夫一心一意,谁知道,啧啧。”

  一位夫人状似超然地道:“所以这些看上去很美的事物,背后往往都是千疮百孔的。根本没什么好羡慕的。”

  魏无羡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为无法忍受旁人这些听似同情怜悯、实则津津乐道的碎语闲言,所以才选择自杀的吧。”

  他低头看了看,忽见碧草手腕上带着一只翡翠金环,成色极佳,绝不是一个使女能戴得起的东西,笑笑,道:“镯子不错。”

  碧草连忙拉了袖子,低头不语。

  聂怀桑愣愣地道:“可……可今天送这两位到这里来的人……究竟什么来头啊?”

  姚宗主道:“何必纠结这些!不管是谁,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是一位义士,绝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顿时附和声声:“不错!”

  魏无羡却道:“救了思思姑娘的这位的确不简单,有钱又有闲。不过,义士?这可未定。”

  蓝忘机道:“颇多存疑。”

  若是魏无羡说这句话,没几个人会理,可说话的人是蓝忘机,众人顿时收敛声息。蓝启仁道:“何处存疑?”

  魏无羡道:“那可多了。比如,金光瑶如此心狠手辣,为何杀了二十人,却单独留下一个思思?现在人证是有了,但物证呢?”

  他一直发出不同声音,在一片群情激愤中显得格格不入,有些人已怫然不悦。姚宗主大声道:“这便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闻言,魏无羡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现在没人听得进去他的话,也没人会仔细考虑他的疑惑。再多言几句,旁人说不定又要开始针对他了。若是在十几年前,他根本不会理会旁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可如今,魏无羡已经没什么兴趣非出这个风头不可了。

  于是,厅内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开始了:

  “没想到这人如此忘恩负义,丧心病狂!”

  “忘恩负义”和“丧心病狂”这两个词十几年来几乎是和魏无羡捆绑的,乍一听他还以为又在骂自己,须臾才反应过来。骂的人是同一批,骂的词还是同一种,骂的对象却换了一个,略不习惯。

  紧接着,另一人道:“当初金光瑶就是靠讨好赤锋尊和泽芜君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否则他一个娼妓之子,何以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他竟然对赤锋尊下毒手!泽芜君现在还在他那里,只盼万万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原先他们都不相信聂明玦之死、分尸之事、以及乱葬岗群尸围攻与金光瑶有关,现在却忽然都相信了。

  “不光义兄,亲兄弟更是难逃一劫。金光善死前那几年他忙着到处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杀出来跟他抢位置。莫玄羽还算好的,要不是疯了被赶回去,说不定也和其他的几个那样,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了。”

  “金子轩的死也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谁还记得当年的晓星尘?明月清风晓星尘。还有栎阳常氏案,那件事里薛洋也是这位敛芳尊一力保下的呢。”

  “晓星尘道长刚出山的时候,不是很多家族都想请他做客卿吗?兰陵金氏也邀请他加入过的,不过被婉言谢绝了。金家那时候正得意呢,结果被一个小道士拒绝了,觉得没面子啊,所以后来兰陵金氏要保薛洋,也有这个旧仇的缘故,总之就是要看晓星尘下场惨惨啰。”

  “呸!他们家以为自己是什么啊,不加入就要你好看?”

  “唉,可惜了。当年我曾有幸目睹晓星尘道长夜猎时的风采。霜华一剑动天下啊。”

  “金光瑶后来又把薛洋给清理了,好一出狗咬狗。”

  “我听说当年金光瑶在岐山温氏卧底的时候,根本不老实,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若是射日之征战况不佳,那就继续在温家为虎作伥,讨好拍马温若寒。要是温家要倒台了,他就反戈一击,做这个英雄。”

  “温若寒九泉之下估计要被他气死了,当年他可是把金光瑶当亲信在培养的。金光瑶如今这份剑法,十之七八都是温若寒教给他的呢!”

  “这算什么,我听说当初赤锋尊之所以奇袭失败,就是因为他故意传送了虚假情报!”

  “我也说个秘密吧,他建瞭望台的钱和物资不都是从别家搜刮来的吗?出力各家也都有份,我听说他会自己悄悄扣下……这个数。”

  “天哪……这么多,当真是不要脸,亏我还以为他真心想做事呢,我们一片赤诚都喂了狗了!”

  魏无羡微觉滑稽,心道:“既是传闻,何必急着相信?既是秘密,你们又是如何得知?”

  这些传言并非第一日流传,然而,在过往金光瑶得势时,它们被很好地压制着,根本没人当真。而在今夜,传言们却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证据确凿的事实,成为金光瑶罪行累累的砖瓦基石,用以佐证他的丧心病狂。

  “如此看来,这位金某人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主、杀友……还乱|伦。当真是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