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内侍郑重的点点头,而后辞了白允,携着另外几名宫女退下,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些许同情的意味。

郑内侍走后,原本就十分安静的大殿愈发的寂静下来。

殿中只剩下林香儿和白允,再就是那层层幔帐后,病入膏肓的帝王。

林香儿觉得有些无措,原本想着在见到他时要问的那些话,到了这个时候却都不知道藏到了何处,以至于她将脑子搜寻了个遍也还是一片空白。

她正想着要找些话说,以化解这尴尬,却闻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子前方传来,原是白允转身掀起帘幕,而后半回头的道了一声:“进来吧。”

“哦。”林香儿应得生硬,连忙提起裙摆跟上前去。

随着一阵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林香儿总算看到躺在龙床上的人间天子。

那床榻周围落了一层半透的幔帐,里面的情形看不真切,但从过于安静的氛围中却也不难揣测,那天子仍在昏睡中未曾苏醒。

想来这样的状况已然持续了很久,否则这宫闱之中也不会闹出那许多的事情来。

林香儿正叹息着,忽然又觉察到一丝异样。

她下意识的提高了警觉,缩了缩鼻子,嗅着空气里隐隐透出的气息。

是妖气,纵使被浓烈的药味掩盖着,可也十分的明显。

她侧头看了看白允,但很快确定这不是属于他的气息。

白允修为深不可测,即便透露出自身的灵气,也应该比这精纯许多。

若是寻根逐源起来,这股妖气在踏入皇宫的一瞬,她就曾察觉到,现下嗅到的则似乎是从龙榻上弥漫开来的。

想来是那只狐妖的妖气,沾染在天子的身上才会这样强烈。

看来这位可怜的人间天子,被那只狐妖祸害得不浅呐。

第71章

见白允独把自己留下,林香儿以为他至少要问一问她为何会来到京城宫中,又为何要扮成宫女千方百计到他身边来。

然而白允却总是让人出乎意料,明明郑内侍他们已经走远,这座宫殿之中也是唯一没有受到萧贵妃监视的地方,他却自始至终什么也没问。

果然是一个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的,或许在天地间存在的太久,所以早就看轻一切了吧,也包括她。

这样想着,不知为何,林香儿的心里有些闷闷的。

“把桌上的锦盒拿过来。”沉吟之中的她被白允的声音打断思绪,回过神来在身前的桌机上逡巡了一遭,顺手将那个巴掌大的锦盒取了递到他面前。

白允行至龙榻边,揭开摆在床头畔香炉的盖子,又打开锦盒的将里面的粉末拨了一些到香炉里。

屋子里的药香随着他的这一举动又浓烈的了几分,林香儿明白过来,他这是通过熏香的方法令药气通过肌肤渗透进天子的身子里,以达到解除病灶的目的。

白允添完香炉里的药后,又在床榻边摆了凳子坐下,而后撩开垂帘一角,准备为天子把脉。

“把脉枕和丝线拿来。”他不紧不慢的说着。

“啊哦。”林香儿意识过来这又是对自己说的,连忙转头往四周瞧了瞧,终于在旁边的矮柜上看到脉枕和丝线,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去取了递到白允手里。

而后她就立在白允身侧,等着他与天子把脉,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扰到他。

待到白允诊完脉起身,林香儿又自然而然的跟在他身后行至窗前的桌机。

白允在桌机前坐下,展开一张宣纸,提笔在砚台里取了墨,而后于宣纸上落笔,写的是药名与用量,墨色有些淡。

他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头也不抬道:“研磨。”

“哦。”正专心致志看着他写药方的林香儿十分自然的拾起墨石研磨,研到一半时却突然意识到什么。

敢情他已经接受了她是来受他驱使的宫女的设定,竟毫不客气的使唤起她来,而且还使唤得十分顺手,这也就罢了,而她竟然也半点儿没有觉得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

林香儿心下有些不满,可说不上是对自己还是对白允。

尽管有这诸多思量,可到底救人要紧,她便暂且不同他计较,看着他思索着把一副药方完成。

在蓬莱的时候,她虽然修道不精进,可毕竟久病成医,对药理还是知晓一二的。

简略的把白允的药方过目一遭后,自那药方里却也未曾看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趁着白允让她把药方交给郑内侍的那段时间里,她更是仔仔细细把每一味药的配伍都再研究了数遍,更觉这是个治病救人,续命的妙方。

不仅是药方,在接下来的数日之中,林香儿都没有自白允的行为中发现什么异常。

他确确实实是在用药物甚至法力全心的救治这位人间天子,甚至她觉得,若不是白允出手,说不准这位天子早就已经去阴曹地府里报到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倘若白允与那萧贵妃和襄王是一路的,他应该会想法子让这位人间天子快些咽气才对。

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白允这样一个修为深厚的灵体,怎么也没有道理这样尽心尽力的去救治一个凡人,即便他是人间的天子。

这过程中,他甚至还动用了自己的法力,损耗了修为来为他续命,简直是太反常了。

林香儿快被这些疑惑纠缠得不行,可偏生就像是憋着一股气,白允不开口问她,她也就不愿意主动向他发问。

于是她只能继续纠结,并坚持认为是白允碍于她在这里不变动手脚,说不准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就会做些什么。

抱着这样的揣测,她决定咬牙与他对峙下去,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他身边,饿了就啃些馒头,困了也熬着不睡。

然而离开夕南城的这段时间里没有犯旧疾,让她有些得意忘形,眼下便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不出三五日,她就支撑不住了,整日里眼皮子直打架,双颊泛红,额上也有些发热的迹象。

一心探究真相的林香儿却还是拼命坚持着,直到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一时有些恍惚,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于是万般懊恼这身子不争气,又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连忙坐起身来。

随着身上一层并不明显的重量滑落下去,她才意识到自己眼下正躺在床榻上,身上还搭了一床毯子。

她揉着仍然眩晕的脑袋,努力回想晕倒之前的情形,明明记得那时候并不在这软榻旁边的。

那她是怎么躺在这里的?

正疑惑着,林香儿却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自不远处传来,似是丝绢所制的衣料的声响。

她猛地抬头,眼前顿时一阵发花,身子不由的朝后面倒去,双臂却被人适时的扶住。

林香儿难以置信的看着铺展在眼前的那片雪衣,听到清寒却十分悦耳的声音自近前传来:“你这些日子过于劳累,恐是引发了旧疾,我已替你施针,暂且稳住了病势。”

感觉到他的气息落在她的额发间,此时因白允扶着她,他们两人靠得极近,她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他喉间的隆起和雪白衣襟间半掩的蝴蝶骨上。

近在眼前的肌肤与那雪白的衣衫相差无几,甚至比绢丝的衣料更加柔滑。

林香儿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之后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整张脸都莫名发烫得吓人。

她连忙屏住呼吸,生怕被他察觉出异样。

万幸的是这并没有持续太久,白允扶着她倚靠在软榻上后便撤离开来。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拉大,微凉的空气弥漫进来,林香儿像获释一般松了口气。

她抬眼与坐在软榻边的白允对视,此时他总是没有情绪的眼眸里竟像是有冰雪逐渐消融。

这一定是错觉,林香儿暗自在心下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那股子对峙的氛围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她垂下眼帘,绞着衣摆道:“谢谢你…”

话说到一半,她又将衣摆握紧了几分,好似下了挺大的决心才终于说道:“还有…对不起,你忙着给皇上治病,我还给你添乱。”

“无妨,你先休息吧。”白允只语调清淡的说着,而后正欲起身之际,却被林香儿忽然牵住了衣角。

他垂眸的看向她,却见她一双乌亮的眼眸里,目光尽落在了他的胸口。

方才与他靠近的时候,她已察觉出来,那掩盖在白衣之下的地方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正是心脏所在的地方。

那时在芙蓉殿中匆匆一见,林香儿分明记得那个空洞是消失了的,据此她以为离开蓬莱封印之后,他已然恢复,却没想到如今竟又变成这样。

或许是受到所见之景的刺激,她竟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不适,于是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为什么?”

在白允诧然的目光中,她有些激动的冲他道:“为什么要与那狐妖同流合污?为什么要干涉人间之事?又为什么要耗费自己的修为为人间的帝王续命?”

她一连问了许多个为什么,到最后眼眶竟也微微泛红。

白允眸子里的诧异更盛,逐渐转为不可测的幽深,让人想起不见底的河流。

两人的目光触碰了许久,纵使无声,却有无法言喻的情绪弥漫开来。

白允缓缓抬手,移向紧攥着袖摆的柔荑。

林香儿并未察觉,一心等待着他的回答,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郑内侍搁着垂帘高呼:“贵妃娘娘驾到!”

林香儿连忙松开白允的袖摆,与白允对视的双眸中满是惊慌之色。

她并不知道方才的一瞬,他的掌心就要贴上她的手背。

白允现在的样子绝不能让那只狐妖发现。

纵使从各处听来的消息,和之前的坚信不疑之中,都任何白允是萧贵妃的帮凶,可是此时此刻,林香儿却下意识的觉得不能让她知道白允修为受损之事。

她于是一骨碌自软榻上爬下来,站稳了身子后重新攥住白允的袖摆道:“你在这里别出来。”

说完她便转身出来这间耳房,并将帘子落下,确保白允不会被发现才出到外面的殿中。

看到那万般妖娆的女子坐在那人间天子的病榻旁,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病榻上的人,林香儿连忙提了提裙摆跪下,效仿宫中的礼仪道:“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陛下的情况如何?”萧贵妃并没有让她平身,开门见山的问起天子的情况,目光却流连在病榻上。

林香儿只得小心翼翼的答来:“这几日天师大人给陛下配了新药,还用了熏蒸的法子,同时辅以针疗…”

“本宫没有兴趣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本宫要知道的是陛下到底怎么样了?”萧贵妃忽然打断了她的回答,侧过头看向她。

狐族特有的娇媚眼眸在晃动的金步摇下却投射出凌厉的眼锋,让林香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天师呢?”在林香儿愣住的这段时间,萧贵妃垂了垂蝶瓣般的眼睫又掀开,似乎心绪烦乱却又拼命隐忍。

林香儿忙看着地面应道:“天师大人正在全力为陛下配制新药,现下不容受扰,实在不能出来接驾。”

听到她这样说,萧贵妃却冷哼道:“他若当真肯尽全力,陛下又怎会是这副模样?”

第72章

如今白允的背后是襄王,林香儿还以为萧贵妃之所以在皇宫中一手遮天,大部分是因为和襄王狼狈为奸,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其中恐怕还有些变数。

仅凭猜测,她也无法辨别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变数,但十分庆幸自己方才将白允藏起来的决定,自然也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的萧贵妃见她仍然站在原地没有挪动,终于朝她掀了掀眼帘。

萧贵妃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意味,语调不明的道:“看来天师近来当真是分身乏术了,竟肯让宫女留在身边。”

单从萧贵妃的话中,林香儿听不出有没有更深层的意味,也不知道在这处处耳目的皇宫中,公主派她来做细作的事情是不是早就暴露。

她只能安兵不动,继续端着一脸恭敬小心,假装对贵妃娘娘唯命是从。

片刻后,萧贵妃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些许,转身为天子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踱了两步。

林香儿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不禁感叹这狐妖在戏做得足,在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宫女面前也毫不松懈,倒也不易。

出神的这个间隙,她甚是全神贯注,未曾觉察萧贵妃的动静,回过神来时,那一双凤目已然近至眼前。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眸?

即便同样身为女子,她竟也觉得着自己的魂思不受控制的被那双眼眸所攫取,而那眸光正透过她的双眼窥伺着她的心。

林香儿控制不住地的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移开目光,生怕萧贵妃会迷惑她的心神,让她一五一十将心里那点儿秘密都说出来。

心提起的同时,萧贵妃妩媚中透着冰冷的声音响起:“告诉天师,本宫就在这里等,今日务必要见到他,问一问陛下的情况。”

这话中似乎已经压抑了十二分的不耐,林香儿自然领会过来,只是不知白允是否对她隐瞒自己的来历,她如今这样隐而不发到底是碍于襄王还是别的原因。

不管这狐妖是否知道白允的来历,终归在眼下这种状态下,让她和白允见面,对白允来说都太过不利。

她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撑下去:“天师配药要很长时间,有时数日都不会出来,娘娘不如先回宫,待到天师配好药,奴婢立刻就传娘娘的旨意给天师,请天师去娘娘宫中禀报。”

“放肆!”

林香儿自以为自己回答得还算得体,却不想被厉声打断,同时伴着“啪”的一生,她的脸上泛起火辣辣的一阵疼。

她顿时愣住,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挨了一巴掌。

愤怒如同火焰一般从身子里冒出,直涌向头顶。

她简直就要控制不住的冲上去和那只狐狸拼了。

可想想这狐妖道行深厚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好歹还是按捺下来,听着她继续用凌厉的声音把话说完:“你不过是个小小宫婢,也敢违逆本宫的意思,还敢假传本宫旨意,好大的胆子!”

好好的话竟然被萧贵妃曲解成这样。

林香儿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都说在人间说话做事要小心,在这皇宫之中更是要百般小心。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安个罪名让你掉脑袋。

此时林香儿却顾不得为自己的冤屈解释,因为萧贵妃已经拿出要动手的架势,抬起纤纤十指就要将她往旁边推。

后来林香儿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尽心尽力,或许她就是那么个性子,若是讲道理她反而不好太过激,可若是来蛮的,她就定要撸起袖子来拼个全力。

于是枉论凡人和狐妖在修行上的悬殊,以及宫女和贵妃在身份上的悬殊,总之林香儿就是那么一时血涌上头,几乎要和萧贵妃扭打在一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寒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天子虽然病重,可并非全无感知,贵妃难道要在天子面前失仪?”

咄咄逼人的萧贵妃立刻将林香儿推开。

踉跄不及之际,林香儿接连后退数步,最终停在一片雪衣之中。

白允顺势将她揽住,助她稳住身形。

林香儿几乎是下意识的侧头寻着他的胸膛看去,果然那个空洞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褪去。

她不禁生出满心的怨怼,方才那样拼了命的维护他,他却轻而易举的让她功亏一篑,真正是白费了力气。

然而当务之急,相比较这个,她却是更担心他的处境,于是又转回头来看向萧贵妃。

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颐指气使的萧贵妃在白允出现之后,气势顿时萎顿了一截。

只见她眸中难掩悲哀之色,似嘲讽又似无奈道:“天师总算是肯见本宫了。”

这话听着怎么都不像是一个贵妃对臣子说的。

难不成白允并没有对她隐瞒身份,她根本就知道白允是比她道行深许多倍的灵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