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妖邪都这么想着,只有青姬禁不住有些失落。

都说花木成精多妖娆,即便不倾国倾城,也该是别有一番风骨,可她偏偏生得一副狰狞的面孔,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她是个树精。

自她修成人形之后,她便只能用法术幻化出面皮才敢出没于人界,想不到如今在这魔界境地也被嫌弃,实在有些伤心。

她才兀自感怀了一阵,前面的同伴却都停了下来。

青姬连忙顿住脚步,抬头见队伍之首的使者正在跟一位妖魔说话,而看那位的装扮和通身的气度,想必就是服侍于神魔之境的魔侍。

他们聊了片刻,那位紫衣的魔侍便顺着队伍依次将每一个妖邪打量过来。

他的面容十分清冷,缓缓移至队伍的最后也没有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

到青姬身边时,他只是漫不经心的自她身上一扫而过,而后随口道:“罢了,就她吧。”

“大人好眼力。”使者说着谄媚的话,迅速飘至他们近前,转而对着青姬道:“还不快随大人去。”

“啊?”青姬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魔侍竟选中了她。

出神间,魔侍已经兀自往前行去。

青姬在使者不断的挤眉弄眼下,赶紧跟了上去。

那位魔侍一路上半个字也没说,领着她翻过了数座山峦,来到了位于云端之上的最高峰。

立在这里俯瞰周遭,竟有种将天下尽收眼底的感触,实在壮丽得紧。

魔侍在这时递给她一只精致的玉壶,终于开了金口:“把这个送到上面去就离开,记住不得妄行妄言。”

青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山峰上有一片悬崖,应是整个神魔之境中离天最近的地方。

青姬应下魔侍的吩咐便连忙运气前行,同时发现自手中所捧的玉壶中竟散发出一丝特别的香气,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带着股浓烈的凡尘气息。

穿过几丝飘渺的薄烟,她就来到了那被整个魔界所憧憬的地方。

她禁不住闭上双目,贪婪的呼吸着充满灵气的空气。

她甚至设想着,如果她是生长在这里的一株雪松,或许用不着千年的时间,她就可以有超过现在百倍的修为。

才下定了这么一个结论,她的目光却落在一片枯枝上。

青姬不可置信的向周围打量开去。

这里没有巍峨的宫殿,没有精致的楼台,只有一片原本应该无比繁茂的林木。

然而那片林木已经死去,与周遭的祥瑞之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竟将这死物置于灵气汇集的中心,当真是暴殄天物。

青姬惋惜的思索着,透过枯枝往山崖边瞧。

她看到枯萎的林木前有一块天然形成石塌横呈,而石塌上卧着一位白衣男子。

若非知晓这里是魔界最崇高的境地,她一定会以为眼前所见的这位男子是仙。

他骨节分明的手撑在额际,一动不动的侧卧在石塌上,似乎正沉眠。

雪白的衣衫笼在他身上,宛若云雾般飘渺。

莹白的发如雪绸般润泽,却又似流水一般在他身后蜿蜒垂落。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已叫青姬看痴了去。

千年来,她见过无数的精灵妖魂,或是凡尘间倾覆王朝的美人,甚至些许得到升仙的花木,却没有一个似他这般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过来,能无所顾忌躺在这山崖上打盹儿的,三界之内只会有一个,那便是魔君殿下。

考虑到这一点,她也总算记起自己的使命,于是轻手轻脚的绕过枯木欲移往他跟前去。

就要见到魔君的真容,青姬的心禁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可就在这时,却有一阵无形之气挡住她的去路。

青姬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另外一位魔侍。

凭着刚才那股气息,不难发现这位魔侍远比方才的那位修为深厚,已然到了她无从探知的地步。

魔侍瞥了瞥她手里的玉壶,伸手接了过去,转身之际不忘回头示意她离开。

青姬不甘就这样离开,虽做出退下的动作,却迟迟不动身。

那名魔侍却好似顾不上她,抱着玉壶行至石塌边,轻手轻脚的搁在了旁边的石机上。

即便那动作已极轻,石塌上的男子还是被惊扰,略微动了动。

银发随之滑落石塌,直蜿蜒到地上。

魔侍立刻惊慌的退后两步,敛目垂眸不敢看他。

白衣男子并没有怪罪他,而是缓缓起身,并拾起了那只玉壶。

他引至跟前闻了闻,随手将玉壶中的琼液倾入了一只玉觞中,随后至唇边轻抿。

“这凡尘的酒果然是好物。”他说着,端起玉觞往悬崖边枯萎的林木前行去。

这声音宛若山巅冰雪未曾消融,又似泠泠清风月下轻拂,如此的悦耳动听,却又纠缠在心魂之中,隐隐作痛。

青姬下意识的攥紧了胸口的黑袍,怔怔然看着那白衣男子移步至悬崖前,缓缓将玉觞中一半的酒倒在枯木下,再将另一半饮尽。

仰头间,那如雪的银发被微风撩起,露出半边摄人心魄的面容。

原本他的面容过于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然而一双眼眸和眉间隐现的图腾却鲜红得妖异。

她曾听说过,那是属于魔的印记,只有真正修成魔道的才会拥有。

仅仅只是一眼,青姬的心已经完全被他所折服。

可是,她却不能明白,堂堂魔君殿下,为何会容得下这片枯萎的林木栖身于这片灵气充沛之地,又为何要用凡尘间的酒来灌溉。

从他在凝视那片枯木的目光之中可以看出,他当真十分看重这片丑陋的枯木。

即便离开那片悬崖后,青姬依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而魔君的身影也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全然无法集中精力,甚至到了影响修行的地步。

青姬忍无可忍,终于决定冒一次险,带着过往从人间各处收急的甘露偷偷潜入了那片悬崖上。

这次她所看到的悬崖空空如也,并没有魔君的身影。

她不禁有些失望,同时也大胆的行至那片枯木前。

腐朽的枝木已经很难辨认出是生前是什么花木,可青姬还是十分慷慨的将自己珍藏的甘露取了出来,倾倒在枯木下。

“看在魔君殿下的份儿上,就把这些甘露分给你吧,总比饮那些酒好。”青姬对着枯木低喃,随即又自嘲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瞧你这样子,怕是灌入仙汁玉露也无用了吧。”

她正说着,却忽然一怔,继而一脸诧然的看向那片枯枝。

方才是错觉吗?她竟自枯枝中感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灵气,是独属于花木的灵气。

“不可能吧。”她呢喃着,将鼻子凑到枯木跟前欲再确认一番,却觉一股力量毫无征兆的钳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她甚至来不及挣扎和呼喊,就被当做一件物品般转了过来,继而对上一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眼眸。

第98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意识,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忽然之间就混沌渐开,渐渐的能够感觉到风的气息,鸟的啼鸣还有光的温暖。

好像从一场长眠中醒来,可是过往一切却又是一片空白。

要问她是什么,实则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勉强算得上花灵吧,只是这花灵尚且不稳固,游离在枝木中的灵气时常不小心就散脱开来。

这对于她来说就好像是醒得还不彻底,常常上一刻还意识清晰,接着不知不觉就又陷入沉眠,直到再次被一些声响或是特别的气息唤醒,比如山崖边偶尔传来的琴声,比如十分馋人但也很醉人的香气,再比如眼前这般吵闹的情形。

原本正在打盹儿的花灵不满的聚起游移的灵力,集中灵识看着面前的两位。

那白衣白发的男子是这里的主人,每日里对着她抚琴的是他,给她饮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是他,触摸着她的枝干一声声唤着“香儿”的也是他。

“香儿”是谁,她并不知道。

这里的人都唤他作“魔君”,可他明明白衣翩跹像个神仙。

其实她也不知道什么是魔什么是仙,只是灵识里就有这些东西,但更仔细的却想不起来。

对于花灵来说,他是她有灵识以来见到这世界的第一眼,所以打心底里对他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至于眼下被魔君钳住脖颈,一脸痛苦的女子,却不知是谁,然而从相近的气息可以感觉到她也是个花木幻化的精灵。

只是不知她怎么就得罪了他。

要知道他平日里冷冷清清,不是抚琴就是饮酒,还从没有对谁发这么大的火。

“你是谁?方才在做什么?何人派你来的?”这充满杀意的声音令花灵忍不住把枝木里的灵气缩了缩,无比同情的关注着那位同类。

然则那位同类却显得十分坚强,脸都憋红了也不哼一声。

她费力的抬起手上的一只瓷瓶,艰难道:“奴婢青姬,是新来的魔侍,方才…是以凡间收集的万花甘露灌溉这林木…”

魔君接过她递来的瓷瓶,挥袖将名唤青姬的魔侍掀开去。

青姬重重摔在地上,扶着脖子猛咳之际,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花灵也禁不住为她的脱险感到庆幸,同时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混沌中隐约觉到的那股清泉是她给自己灌溉的甘露。

见魔君正查看那只瓷瓶,青姬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忙爬至他近前,跪伏在他的脚下道:“请魔君明鉴,奴婢绝非细作,今日之所以私自潜入,是因为前几日给魔君送酒时看到了这些林木…”

她边说着,边抬眼偷觑他的表情,见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便接着说下去:“这些林木虽然已经枯死…”

听到“枯死”二字,魔君的双眉立刻蹙起,冷若冰霜的双眸自瓷瓶上移至青姬身上,惧得她立刻将话顿住,似乎硬着头皮才继续说完:“可是奴婢知道一个方法能够令这些林木起死回生。”

“此话当真?”魔君握着那只用来盛装甘露的瓷瓶,似乎已经确认了她灌溉一说的真伪,语调虽仍冰冷,却渐渐淡去了杀戮之气。

青姬趁机解释道:“奴婢是雪松成精,自然了解花木的习性,只要收集天下百花之露每日浇灌,百年后这片林木定会恢复如初。”

说完这些话,青姬却再不敢抬眼偷觑,一脸紧张的跪伏在地,等待魔君的发落。

魔君却在沉吟了许久之后摊开掌心,用气泽将那只瓷瓶送回到青姬的面前,继而垂眸道:“既如此,今后便由你来照顾这片林木。”

听到这命令,青姬的面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惊诧的连礼仪都忘了,竟抬起头毫不避讳的看向他。

片刻后她才似反应过来,连忙伏下身子,对着魔君连连磕头道:“奴婢遵命,奴婢定不负魔君殿下所望。”

青姬就那样不住的磕头,重复的说着那两句话,直到魔君已经转身离去,她才停下,整个人脱力般瘫坐在地,脸上却露出不能掩饰的笑容。

保持着痴笑的状态许久之后,她仿佛才回过神来,缓缓自地上爬起,行至那片枯枝前。

正如青姬对魔君所说的话,这片花林早已枯死,没有叶也没有花,唯独剩下这么些好似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枯枝。

这样的林木原本是不可能形成花灵的,诚然所有人,包括魔君在内也都这么认为。

可是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些不可能的枯枝之中,竟形成了灵识。

花灵很苦恼。

她可以感觉到周遭的一切,却没有人能够觉察到她的存在。

虽然拥有偶尔清晰的灵识,可是她却始终被困在这些枯枝之中,不能离开,也不能说话。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去了多久,只有那位魔君陪伴着她。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甚至希望一直这样下去,可方才青姬的一袭话却令她平静的灵识泛起涟漪。

她激动的看着靠近自己的青姬,好似凝视着未来的希望。

她看到青姬怀抱着那只盛装甘露的瓷瓶,同时朝她伸出手来。

当青姬的指尖触上她的枝干,她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熟悉感。

或许这就是她们身为同类的感知吧。

如此想着,她顿时又觉得青姬亲切了几分。

这个时候,青姬却忽然收回手去,抱紧了怀中的瓷瓶。

她将那只瓷瓶捧至面前,而后竟将侧脸贴上去,轻轻的摩挲。

她微闭双眼,满脸都是沉醉痴迷的表情,低声的喃喃自语:“魔君殿下,魔君殿下…”

反复的唤了无数遭后,她终于睁开眼睛,眸子里却尽是失落的表情。

青姬将目光移到那片枯木上,长长叹息了一声。

花灵不明白她这剧烈起伏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她幽幽自语:“对不起…可只有这样我才能…”

她说着,语调却忽然坚定起来:“就算只有百年又如何,至少还有这百年时间可伴在魔君身边。”

青姬又伸手拂上枯枝,可是她脸上诡异的表情,却让这触碰也变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唇边又浮起一丝笑意,似得意,又似苦涩:“其实他也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救,可他还是愿意相信我的谎言,这就够了,百年内,我一定会让他记住我。”

什么谎言?为何要说对不起?

花林被她说得云里雾里,却又不能问,真正憋屈的要命。

她最讨厌别人把话说个一半了,可从此以后青姬虽每日携着人间采集的甘露来给她灌溉,却再也没有提过那些话,而在魔君的面前,她也表现的格外恭顺有礼。

不过话说回来,青姬的那些甘露确实很有用。

这些日子,灵识维持的时间似乎越来越久了。

花灵不再整日的混沌嗜睡,对于周遭万物的感知也更加清晰。

不过她还是很想念魔君给他灌溉的那种被称为酒的东西,以至于当他在石塌上闭目养神时,她明知道自己不能移动却还是对他身旁石机上摆着的玉觞垂涎欲滴。

就在她集中灵识想象着自己凑到那玉觞跟前嗅着酒香时,她诧异的发现自己竟真的脱离开枝木的束缚,离石机近了一半的距离。

这是自她修成灵识以来,最大的变化。

花灵高兴的不知所措,发现自己像是飘在半空中,由于没有了枝木的依托,还不是很稳当。

折腾了好一阵子,她才终于学会用灵识控制自己的移动,于是试探着向前,缓慢向石塌而去。

终于能够随心所欲的靠近他,花灵的灵识变得有些复杂。

眼见着已经到了石塌边,她却顿住。

石塌上的男子正闭目而眠,清俊的面庞上纤长的睫羽垂落,在眼睑投下扇形的阴影,眉间的赤色图腾令原本过于苍白的面容增添了几许妖异。

满头银丝在石塌上铺撒开来,和雪白的衣衫绞在一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