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卷宗记载,郭恒当时伪装成收电费的,敲开了吴广川的门,然后动了刀。

  骆闻舟:“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姓许,”郭恒想了一会,“好像是叫……许文超。”

  骆闻舟与郭恒道别,车还没开出去,就匆匆传信陶然,让他传讯当年锦绣中学念初二的苏筱岚和许文超,一路飞车回市里。

  而同一天,费渡也恰好出了城。

  “费先生是昨天预约过的吗?”接待员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偷偷打量着养眼的客人。

  这家疗养院依山傍海,有堪称艺术感的花园,虽然是医疗机构,但接待大厅里绝对闻不到一点医院的药味和病人的臭气,四下窗明几净,美貌的接待员轻声细语,旁边放着舒缓的海潮声和钢琴曲。

  乍一看,简直像个海滨度假庄园。

  “重症区407号房间,里面请,工作人员会带您进去。”

  费渡冲她点了一下头,顺手从随身带的花束里挑了一支带着露水的香水百合,插进了接待台的花瓶里:“谢谢,我觉得这朵花和你很搭。”

  说完,他撂下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往里走去。

  重症区里住的,基本是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有种独特的幽静,来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浓郁的树荫铺展得到处都是,费渡领了探视牌子,来到了407号病房,一个医生早早地等在那里,熟识地和他打招呼:“费总,我猜您今天就得来。”

  “正好这几天有空,”费渡把花放在男人床边,“怎么样?”

  “总体上很平稳,”医生说,“不过已经三年了,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费渡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费心。”

  医生碰到了他的目光,无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逡巡冷漠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他的父亲,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么尽如人意的装饰品,带着些许可有可无的漠然。

  医生心里已经脑补了全套的“豪门风云”和“篡位夺权”大戏,不敢再多嘴,和费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费渡彬彬有礼地目送医生离开,背过双手,围着男人的病床转了几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被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医疗器械包围,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错,头发一根都没有白,仔细看,他的五官和费渡非常像,可是气质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也给人一种锐利阴沉的感觉,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费渡停在了墙角,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日历,大概是护士疏忽了,日期还是前几天的。

  他动手把日历翻到正确的日期——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疗养院,一个躺在地下。

  费渡侧过身,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端详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气管。

  静谧的房间里,医疗器械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

  方才还送花给女孩的年轻男人脸上一丝温度也没有。

  

第44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一

  费渡忽然笑了,转头朝重症病房的监控飞了个吻:“吓唬你的。”

  他一弯腰从旁边的小桌上抽出了一张卡片——这算是高价私立疗养院的特色服务,对于那些无法沟通的患者家属来说,单方面的自己嘚啵未免难以抒怀,所以疗养院在旁边准备了笔和小卡片,这样患者家属就可以在卡片上写下一些话,寄托比较有形的感情。

  费渡用略带挖苦的眼神扫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没开头没落款地写下:“希望你能多坚持几年。”

  私立的疗养院价格不菲,他一个人在这躺着的费用,能养活好几个医生护士。

  毕竟,有些人一辈子到头,大概也只有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年,算是能给周围的人带来些好处。

  窗外炎炎烈日如火,重症室里的中央空调四季恒温,在悠长的浓荫下,竟还显得有些凉意了。

  费渡寄托完“看见你不好受,我就好受了”的感情,好似完成了他每年一次的仪式,独自开车回城了。

  从海滨疗养院到燕城,哪怕不堵车也要四个多小时,费渡和白老师约好,傍晚去她那里拿一本书——他已经正式结束了长达数年的规律咨询,不过依然保持了和白老师的友谊,仍然会时常去借阅一些她推荐的书目。

  如果没有意外,开一整天的长途车、探视一个植物人、再去借一本关于精神病的书,拿回家看到半夜,躺下休息,这就是他二十二岁生日当天的全部安排了。

  费渡平常是哪热闹往哪钻,但跟他混得比较熟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日、母亲忌日、或是碰见逢年过节等等,他一般都是失踪失联状态,连张东来那么没眼色的人都不会这时候来打扰——反正想打扰也打扰不着,费总平时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电话必然是打不通的。

  回燕城的路况不太好,进城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涂,比预期还晚了一个小时,费渡多少有些疲惫,只好一边等,一边靠车载广播提神,恰好听见燕城警方正在向全市居民征集关于失踪女孩曲桐的线索。

  “……特别是学校、少年宫以及各大暑期培训班、夏令营附近,如果发现可疑人物,请立刻报警……另外在这里也提醒家长朋友,现在正值暑假,一定要注意家里孩子的安全……”

  “怎么我听那节目后面还变成游野泳的危害了?”骆闻舟快下班时才赶回市局,感觉三魂七魄都快从头顶蒸发出去了,遂毫不客气地把不知谁沏的一壶茶倒进了自己杯子里喝了。

  冲过来的郎乔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郎乔哀嚎:“老大,那是我刚沏的减肥茶……”

  骆闻舟动作一顿,继而面不改色地把剩下半壶也灌了——此时此刻,只要是液体,别说是减肥茶,就是“敌敌畏”,他也照喝不误。完事,他一抹嘴:“在曲桐家蹲点的查出什么了?许文超和苏筱岚找着了吗?”

  “查了小区附近所有小店的监控,一天光是各家公司的快递、送餐、送奶、房地产中介什么的就有四十多个,好在身上都有工作服,我们挨个打电话到他们所在公司确认了员工身份和案发当天的行踪,其中有四个存疑,人都带回局里配合调查了。”郎乔说,“除此以外,我们把非早晚高峰时段进出小区的人都列出来了,总共有八十多个,正在和居委会登记过的常住居民信息挨个对比。”

  骆闻舟一听,快要因为过热而爆炸的头又原地大了两圈。

  幸亏市局能调动的警力多,不然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郎乔接着说:“许文超已经找到了,陶然在里面跟他谈话,苏筱岚来不了,不在了。”

  骆闻舟随口问:“在外地?还是出国了?”

  郎乔:“不是……不是不在本地,是不在地球上了——没了。”

  骆闻舟脚步倏地一顿:“才多大就没了?”

  “那事之后,这人基本也废了她跳舞没跳出名堂来,成绩也不行,勉勉强强上了个职高,中途就退学了,她没有正经营生,仗着年轻漂亮,跟过一些有钱人,不到二十岁就未婚生子,后来也一直过得很乱,弄了一身的病,两个月以前去世了——这是她的资料。”

  郎乔递给他薄薄的一个文件袋,骆闻舟接过来翻了翻。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为她的生命太短,也因为她这一辈子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里面有她过期的住址、联系方式,在学校里有两次记过处分,一次醉酒闹事、因“寻衅滋事”而被拘留的记录,还有死亡证明。

  最后是一张死前没多久的近照,才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已经给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消瘦的脸颊紧紧地贴在颧骨上,下巴尖削,居然还生出了法令纹,脸上带着洗不干净似的残妆,非得仔细分辨,才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少女时代里那小美人的痕迹。

  骆闻舟和郎乔在漫长的走廊里面面相觑了片刻——这就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女孩的结局。

  “骆队你知道吗,”郎乔说,“有时候看见这种事,会让人觉得‘活着’本身就非常丑恶。”

  骆闻舟用牛皮纸袋在郎乔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一天到晚那么多想法,写书去算了,当什么警察?现在首要目标是要找曲桐——跟我说说,这个许文超是做什么的?”

  许文超是个自由摄影师。

  他个子很高,斯斯文文的,堪称一表人才,突然被请到公安局,难免有些紧张,双手在桌子底下来回搅动着。

  陶然倒了杯水递给他:“没别的意思,我们想麻烦你回忆一些事。”

  许文超低头抿了一下嘴唇,避开了陶然的视线,低声道了谢。

  骆闻舟和郎乔在监控前站定,听见陶然十分温和地问:“你初中是在锦绣中学读的吗?”

  许文超很文雅地抿了一口温水:“嗯。”

  “记不记得当时有个同学,叫苏筱岚?”

  许文超手指一颤,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些艰涩地开了口:“记得的。”

  陶然问:“能说一说她吗?”

  这话本来没什么歧义,许文超却好像没听懂一样,愣了一下:“嗯?”

  陶然:“说说苏筱岚。”

  许文超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忽然攥紧了,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哦,很、很多年没联系过了,她……她是个挺开朗的女孩……”

  “留长头发,喜欢穿各种带碎花的裙子。”

  无论是陶然,还是监控前的骆闻舟他们,听了这句话,脸色都紧绷起来。

  许文超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陶然与书记员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说:“你们找我,是为了广播里说的那个女孩的案子吗?来时路上听见了。”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陶然说,“关于当时吴广川绑架杀人并性侵女童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许文超凝神想了想:“不太多,当时我还小,这种事不会让小孩打听得很清楚吧?”

  陶然说:“但是当时有个受害人的父亲说他找到过你,苏筱岚之所以能获救,也是因为你及时通风报讯。”

  “呃……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陶然耐心地说:“当年连环绑架案的其中一个受害人父亲,曾经到锦绣中学附近跟踪调查过你们一些老师,偶然间看见你偷偷跟着男老师吴广川,于是上前询问,你们俩怀疑吴广川有不轨行为,还一起调查过他,记得吗?”

  许文超又不说话了,这回,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终于开了尊口:“好像有吧,也记不清了。”

  跟这个人说话特别费劲,对方不是犯人,警方不可能强行打断他漫长的沉默时间,只能干等着他跟个智障患者一样,问一句话想半年,最后给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基本是“好像是”,“是吗”,“大概吧”,“我不大清楚”的排列组合。

  陶然颠来倒去地盘问了他一个多小时,喝完了两瓶矿泉水,许文超一直都尽职尽责地带着一点神游天外的忧郁,表演何为一问三不知。

  郎乔说:“我好想打他——老大,你觉得他有嫌疑吗?”

  “就凭一句‘碎花裙’?”骆闻舟摇摇头,“那会中学管得严,学生都是统一的校服,女孩要么扎个光脸马尾,要么就得剪得前后齐耳,只有一部分特长生出于形象上的要求,能适当放宽标准,全班只有一个苏筱岚特别,他能记住很正常。但是……”

  陶然问许文超:“但是我觉得有点奇怪,当年吴广川的案子也算轰动一时吧,怎么您一个亲自参与到其中的反而记不清呢?”

  许文超温和地笑了笑:“我初中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发烧退不下来,差点死了,后来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是可能多少伤了点脑子吧,那以后记性就不太行了,反应也有点迟钝,不好意思啊警官。”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陶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许先生结婚了吗?”

  许文超摇摇头。

  “那本月二十七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