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嫉妒郭菲有您这样的父母,有幸福的家庭,长成了一个比她好一万倍的小姑娘,拥有她多活二十年也得不到的东西。”

  郭恒顺着这句话音看向骆闻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叔,您当年没有杀错人,您只是……太善良了,根本没有怀疑过那房子里的另一个人,”骆闻舟轻轻地说,“但是因为您在她面前杀了吴广川,震慑住了苏筱岚,苏筱岚第一次知道她做的这些事是会招来报应的,她后来也一直过着畸形又痛苦的日子,而且极大地降低了作案频率,您无形中救了不少潜在受害者——至少有上百个。”

  郭恒却一抬手遮住眼睛,泣不成声。

  骆闻舟:“郭叔……”

  “别说了,”郭恒胡乱地冲他摆着手,“别费心捡好听地安慰我了,我谢谢你。”

  当年恰恰是因为他贸然动手捅死了吴广川,让苏筱岚再也不敢使用同一种方式折磨受害人家属,甚至在那之后调整了作案手法,才让那些后来遇害小女孩的档案悄无声息地混在了众多走失儿童中间,足足晚了二十年,才重见天日。

  郭恒曾经冲动易怒,但他并不傻,听得出这种破绽明显的谎言。

  “那我的菲菲现在在哪?”

  “当年的主犯苏慧并没有参与此案,所以我们推断,郭菲应该在当时莲花山通往市区的国道沿线。”

  “还能……还能找到吗?你们还找吗?”

  “能找到,”骆闻舟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没就没,肯定还藏在哪,总有迹可循,就算一时找不着,以后也总有希望,就算别人都忘了,我也记得,您放心。”

  郭恒是在又一个晨曦中离开市局的,骆闻舟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不知道郭恒以后会怎么样,但不管是六十岁、七十岁还是八十岁,人总归还得活着,日子总归还得继续过,眼睛总归还得向前看。

  也可能是骆闻舟的自我安慰,他觉得郭恒的背比来时似乎直了一点。

  骆闻舟拖着脚步走回办公室,半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随即感觉自己好像还忘了点什么事,一抬头,看见桌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对了,他让费渡等他来着!

  不过显然费少爷不可能在局里等他一宿,应该是早走了。

  就在骆闻舟迷迷瞪瞪地拿着那杯咖啡端详的时候,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拎走了杯子,随即,一股幽暗的木香调古龙水味顺着那人的袖口钻进他的鼻子,骆闻舟下意识地抽了口气,鼻子有点发干。

  费渡不知又是从哪个金贵酒店里爬出来的,换了一身行套,在骆闻舟迷茫的注视下把酒店打包来的早饭和咖啡放在他办公桌上。

  骆闻舟下意识地说:“你吃饱了撑的吧,有家不回天天住酒店,那酒店你们家开的?”

  “也可以这么说,”费渡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控股百分之六十。”

  骆闻舟:“……”

  特意跑到工薪阶层面前炫富的老板都是王八蛋。

  “你不是让我等着,有几句话要跟我说吗?”

  “哦,对。”骆闻舟打开咖啡喝了一大口,试图借着咖啡因找回遗失的脑子,“我想跟你说……”

  他打算说什么来着?

  骆闻舟停了一下,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片,怎么翻都是空白一片,一个标点符号也想不起来,提前体会了一回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

  费渡的白衬衫开始变得有些晃眼,几乎晃出了重影。

  “我跟你说……”

  费渡看着他说梦话似的胡言乱语了几个音,随后整个人顺着椅背的方向一歪,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他连忙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骆闻舟还拿在手里的咖啡,轻轻地把差点摔在地上的杯子解救出来,又给骆闻舟的手摆了个舒服的造型。

  那男人略微皱着眉,十分憔悴,眼皮折叠了三层,平时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层胡茬,莫名多了几分颓废系的“叔感”,显得脸瘦了一圈。连轴转了四十八小时,就算是天仙也萎靡了,脸色当然不会太好看,但莫名的,他平时那种油腔滑调的公子哥气散去,某种更厚重、更坚实的东西紧跟着水落石出。

  费渡侧身靠在他的办公桌上,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骆闻舟的下巴,轻轻掰过来仔细端详片刻,像个收藏古董的人端详把玩一只珍贵的汝窑瓷器,片刻后,他站直了,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是被这张脸打动了。

  郎乔正好拖着死狗一样的脚步从外面滚进来,本来觉得自己躺在大马路上都能睡死过去,不巧迎面撞上这一幕,满脑门的瞌睡吓得如鸟兽散,只觉得从小到大看过的“霸道总裁”系列黄色小说吹着口哨从她眼前呼啸而过,警花目瞪口呆地在门口挺成了一具僵尸。

  居心不良的“霸道总裁”丝毫也不慌张,还扭头冲她眨眨眼,格外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指了指旁边一大袋食物,示意她自取,然后端起骆闻舟方才喝过的那杯咖啡抿了一口,飘然而去。

  陶然被初升的晨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被赶来支援的同事换下来休息,他随便抖落了一下一身的泥土,随便钻进了一辆车,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常宁发了一张合影过来,晨晨靠在她怀里,手指紧紧地拽着姐姐的衣角,却还是很努力地冲镜头笑了。

  “大夫说晨晨都是轻伤,可以出院了,小姑说要好好谢谢你们,改天可不可以请你和同事们回家吃饭?”

  陶然第一次没有秒回女神信息,他拿着手机睡着了。

  费渡打了辆车回到公司,趁上班时间还没到,把答应了苗助理的几份文件签了,然后在装潢讲究的办公室里独自坐了一会。

  这是老费总当年的办公室,进门处有一个会客厅,有一个隐藏在墙壁里的酒柜,旁边是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柜,上半部分是各种典藏的孤本,羊皮卷、丝绸乃至于竹简,一应俱全,下半部分陈列的是办公室旧主人当年收藏的名表。

  另一侧墙则是一整个用玻璃罩罩起来的展览柜,挂的都是古兵器,居中一把腰刀,据说是古代帝王所佩,刀柄雍容华贵,经年历久,刀刃依然雪亮,在展示柜冷冷的光下,几欲破柜而出、食肉饮血。

  沙发中间是一个一米四高的陈列台,圆形,外圈是各种已经已经不再发行流通的钱币,围着中间一个小小的展台,摆放的是连续三年某国际珠宝设计大赛的冠军作品——只有三年,第四年没来得及放上去,收藏者本人就去滨海疗养院躺尸了。

  每个第一次到他办公室来的客人都会被这小型博物馆似的会客厅震一下,人在这里逗留时间长了,金钱、权力、野心、欲望简直要从每一个打开的毛孔里往外钻。

  而办公室与会客厅半隔半连,由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过道相连,过道有一个巧妙的弯折,避免办公室的光照进来——办公室里两侧有通风小窗,背后则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从这里能清晰地俯瞰大半个燕城,缓缓排队而行的车流与细小如蚂蚁的行人尽收眼底。

  费渡起身,从一个上锁的文件柜里取出了一个不算厚的文件夹,文件夹里是几份合同、财务报表和几份重大资产变动说明。是当年以集团的名义和一个名叫“光耀基金”的合作。他父亲在位的时候曾经和这个基金有过合作,对旗下一处公益基金还有定期捐款。

  约定的年限已经到期,合作自然终止,对方也没有再续约的意思。

  而一份“滨海海洋资源休闲度假圣地——打造中国马尔代夫”的项目计划书静静地躺在那一打文件底部,是光耀基金曾经看中的一个项目,曾要邀请过他们注资,当年那个他父亲一言堂的董事会以“资金占用量较大,没有成熟的盈利模式”为由拒绝了,此后不了了之。

  “滨海……”费渡用笔帽在上面重重地划了一道。

  抛尸三大原则——

  第一,抛尸地点绝对安全,不会有控制外的人来翻土掘地,没有人会发现地下的秘密。

  第二,能完美地把尸体混入正常死亡的尸体中,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报警。

  第三,即便报警,警方也无法辨认死者身份。

  其中第三条适用于二十年前,至今随着各种刑侦法医技术的发展,已经基本不可能实现了,那么以许文超的智商,一定会遵循前两条。

  他为什么会选择滨海?

  如果扔在海边,尸体被捕捞的风险会非常大,远一点的地方则需要有出海条件,而且不是每个季节都能去的,事必有些尸体只能埋在陆地上。

  许文超和苏家三代人的籍贯、经历显示,他们和滨海市都没什么联系,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让许文超选择了这里?难道只是自由摄影师偶然觉得那里风景优美、人迹罕至吗?

  一个星期后,这起格外复杂,时间跨度格外长、格外耸人听闻的大案终于在两地警方的合作下,尘埃落定——绑架曲桐的赛车场琴师终于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指证了照片上其他四人中的一个,他们有严格的入会制度,必须要有介绍人,刚开始只被允许请小女孩苏落盏吃顿饭,要花很多钱,维持很久的长期关系,才允许成为“高级会员”。

  “会员”之间相互指认,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抓回了一串——包括并不在照片上,早已一些经退出交易的“老会员”。其中居然不乏一些人模狗样的“成功人士”,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很是轰动了一时。

  郭菲的尸体和费渡提供的思路很接近,在当年莲花山到市区国道途中的一处乡村野坟场里,据当地人说,那里早先没有推行火葬的时候,是专门用来埋横死、夭折尸体的,当地有好多迷信传说,一般没人敢靠近,当年有个村民喝多了误入,偶然发现过其中有一个对不上的坟头,当场吓疯了,还流传过好一阵的鬼故事。

  可惜出于忌讳,没人较真核实过。

  新闻、取证、公诉……后续种种工作连轴转,告一段落的时候,骆闻舟这才惊觉,竟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他第一天恢复到踩点上下班的生活中,还没来得及心飞扬,就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小跑,有个眼熟的混账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交警贴条。

第60章 麦克白(一)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走在他后边的郎乔先抽了口大气。

  郎乔这些日子时常想起费渡那天临走时的诡秘微笑,每天上下班路上都在放飞想象力,已经把“强取豪夺”和“虐恋情深”等标签穿成一串,脑补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十八禁电视剧——只是这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一直没来得及给主角之一的骆闻舟“剧透”。

  正巧前两天下了一场秋雨,郎乔同志被突如其来的费渡吓得一脚踩在门口积水上,险些五体投地,忙四脚并用地扒住了墙。

  骆闻舟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死基佬先是灭绝人性地对她的姿势做出了嘲笑,随后又说:“你上班穿什么高跟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跟谁还不知道你矮似的。”

  郎乔:“……”

  她翻了个白眼,艰难地扶正了鞋跟,完完整整地把想说的提醒咽了回去,心想:“呸,你爱死不死。”

  以往费渡也是白天上班、夜里鬼混,偶尔跑来骚扰陶然,多半也只是弄来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跑来献宝。平白无故,他也不会天天到公安局报道。骆闻舟以前时常惦记他,不过那都是在他还小的时候,自从费渡长成了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混账,也就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了。

  城市里烟火缭绕,人人奔波劳碌,又有车水马龙与人山人海相隔,普通朋友几个月不见一面也是寻常。

  可是距离费总上一次跑到市局来“送温暖”才不到一个月,骆闻舟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费渡的车依然招摇,但人却显得中规中矩多了。

  他没戴眼镜,一边耳朵上松松垮垮地挂了一副耳机,棉布的衬衫难得正常地系到了风纪扣下面一颗,而且极其少见地穿了条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捋到脑后,露出清晰俊朗的眉目,他整个人仿佛被什么玩意洗涤了灵魂似的,先前那股斯文败类的气质荡然无存,乍一看,就像个有点叛逆、却又不过分的艺术系学生。

  骆闻舟插着兜,溜溜达达地来到费渡面前,心里不由得骂了句娘——

  世上男色有千千万万种,骆闻舟算是爱好比较广泛的,他既能欣赏爆棚的雄性荷尔蒙、充满力量感的西式审美,也能欣赏明明如月、温润如玉的传统审美……只要不是费渡那德行的,他来者不拒。

  费总是最让他吃不消的类型,简直是条人形眼镜蛇,衣冠楚楚,虚虚实实,心眼多得让人一看就要犯密集恐惧症,身上时刻带着强烈且锋利的侵略感,不想被他摆布,就得下意识地时刻绷着神经。别说欣赏,骆闻舟想起他来就头疼。

  而第一眼最能吸引他的,则是那种干净又明快,稍微带点个性的款式,如果长得再好看一些,基本是正中死穴——比如费渡现在这样。

  费渡毕竟年轻,把那副带毒的獠牙一收,就是一身能以假乱真的青春洋溢。

  骆闻舟挥挥手,打发了隔壁部门的小交警,拍拍费渡的车顶,伸手一指马路对面的商务楼:“向右转,那有个购物中心,看见没有?最近的停车场就在那,非特殊情况,市局门口不让社会车辆随意停靠,你得有停车证。”

  费渡冲他露出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停车证在哪办?”

  “我们这长期停车证不批发也不零售,首先,你得是市局的工作人员,再不济也得是工作人员家属,”骆闻舟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晾了一下自己被刺激到的眼球,又要笑不笑地说,“张嘴就要停车证,你有‘名分’吗,费总?石膏刚拆没几天就开车到处浪——又干嘛来了?”

  费渡不答反问:“你今天没开车?”

  骆闻舟:“借给同事相亲用了。”

  费渡眯起眼睛,回手一拉车门:“正好,要不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