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拽回到自己跟前:“张东来这爹坑得也太凑巧了。”

  “不凑巧,他信任我。”费渡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他没有笑,也没有用方才那种向喜欢的人显摆什么的语气,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张东来是个耐不住寂寞、也沉不住气的人,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会在第一时间跟他认为靠谱的人诉苦,是我把他骗出来的,照片是我让人假装美女,忽悠他拍的。”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去公司接受调查的路上。”费渡说,“苏程是我故意留下的饵,他身边有我的人盯着。”

  骆闻舟:“苏程现在在什么地方?”

  费渡从骆闻舟上衣胸口内袋里摸出自己放在他那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好像一直在等他,电话才刚拨出去就接通了。

  “卫卫,”费渡用十分轻柔的声音说,“是我。”

  “费总,天哪,我等您电话等好久了!”少女的声音从免提听筒里传出来,语速快得有些语无伦次,“担心死我了,陆大哥他们顺利吗?您又一直不联系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费渡笑了一下:“马上就结束了——姐姐在吗?”

  “在的,稍等。”

  片刻后,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我是卫兰。”

  卫卫亲生父亲早亡,母亲是个不负责任的酒鬼,在当地名声很差,小时候别的孩子欺负她,都说她是“野鸡的崽子”,她有个年长七岁的大姐姐,从小护着她,桀骜不驯,早早辍学出走,想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带着小妹摆脱这个见鬼的家,可是天地如囹圄,哪有那么好闯呢?

  姐姐离开以后,年幼的卫卫随母亲改嫁,然而生活却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所托非人而雪上加霜。禽兽的继父给年幼的女孩造成了终身难忘的噩梦,直到她终于鼓起勇气逃出可怕的“家”,被费渡的基金会救助。

  刚开始,基金会一边帮她寻找离家多年的姐姐,一边想办法替她讨回公道,但是在证据确凿、警察上门逮人的时候,卫卫的继父畏罪潜逃,随后他的尸体被人在离家三公里左右的小池塘里发现,死于刀伤,浑身赤裸,身上多个器官被切除,头朝下浸泡在淤泥里。

  凶手处理完尸体以后,十分镇定地带着血迹离开,途中遇到了一个路过的目击证人,居然还冲目击证人笑了一下,而凶器就插在尸体心口上,上面大喇喇地沾着凶手的指纹。

  当地警方通过目击证人的画像还原与凶器上的指纹判断,认为卫卫离乡多年的姐姐卫兰有重大作案嫌疑,并在当地发布了通缉令。

  这些年基金会和警察都在找她,她却凭空消失,成了被豢养的通缉犯中的一员,直到费渡放在苏程身边监视那蠢货的人回报,说苏程招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助理。

  “我现在可以把这老货出手了是吧?”卫兰轻轻笑了一声。

  费渡沉声嘱咐:“你要小心。”

  卫兰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用你多嘴?小宝贝,老娘动刀砍人的时候,你还在家吃奶呢。”

  费渡没在意她出言不逊,只是问:“你想好了吗?”

  她毕竟杀过人,毕竟是通缉犯,这次一暴露,下半辈子都会在监狱里蹉跎。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卫兰说,“费渡,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牌:卫卫的背景和出场时间在120章,卫兰和费渡暗通款曲在97章。

第169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

  骆闻舟不用去仔细查,也能从卫兰这种无法无天的语气里大概推断出她是个什么人,看着费渡的视线越发山雨欲来,他没发作,一直等卫兰挂了电话,才沉声问:“你答应了她什么?”

  “照顾卫卫。”

  骆闻舟紧接着又问:“你什么时候联系上她的?”

  费渡目光一闪,这个事情要说起来,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骆闻舟:“嗯?”

  “我刚出院的时候,”费渡惜字如金地回答,随后不知是睫毛又把眼镜片刮花了还是怎样,他认认真真地擦起了眼镜,并干脆利落地转移了话题,“有苏程自首作证、有张东来发的照片,幸运的话,也许还能把跟苏程接过头的人引渡回国,你觉得以这些条件来看,申请逮捕张春龄可以吗?”

  骆闻舟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费渡并不接招,抬手把他敞穿的外衣扣子系上一颗,目光顺着他被衣服勾出的腰线扫过,眼角一眯:“张东来那条状态更新时间是五分钟以前,我能看见,张春龄兄弟也会看见,再不快点,可就来不及了。”

  “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骆闻舟抄起电话,转身就跑。

  他只是听了个冰山一角,就知道费渡隐瞒的事不止这些,骆闻舟心里隐约觉得不对,然而此时迫在眉睫,已经无暇仔细追究。

  费渡一直目送骆闻舟的背影离开,然后他双手撑在旁边的窗台上,长长地吐出口气。

  过了午夜,就到了农历年的最后一天。

  生肖交替、爆竹解禁。

  调查组在从费渡那里“意外”得知张东来兄妹秘密出国后,立刻加强了对春来集团和张家兄弟的监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盯着张家,每一辆进出车辆都要仔细排查,确保张春久和张春龄兄弟在调查组视野中。

  东八区时间,凌晨一点半,一声巨响惊醒了夜色,风平浪静的张家好像什么东西炸了,窗户碎成了渣,舌头似的火苗紧接着奔涌而出,奉命紧盯张家的“眼睛”惊呆了,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上报,就先收到了配合逮捕张氏兄弟的命令。

  燕城这种地方,再低密度的小区也有近邻,偏巧有风,干涩的风推着诡异的大火到处乱窜,眨眼间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呼救声和着尖锐的火警警报声音此起彼伏,警察与同步赶到的调查组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场里有助燃物,越是压制,气焰就越高,热浪几乎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消防队不断叫增援,使尽了浑身解数,片刻后,一辆足能以假乱真的消防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外围,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们进进出出,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又开走的。

  足足半个多小时,火势才算控制住,警方迫不及待地冲进去搜查,只看见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至此,被要求保持通讯畅通的张春久失去了联系,确定已经潜逃。

  呼啸的警车奔驰而过。机场、火车站、交通路网,乃至周边省市全部接到逮捕张春久和张春龄的协查通知。

  与此同时,已经金蝉脱壳的张春龄瞪着“张东来发的照片”,神色极其阴沉地联系上跟在那倒霉儿子身边的人:“张东来那混账……什么!”

  张东来失踪的消息也终于纸里包不住火,从大洋彼岸传了回来。

  凌晨两点一刻,东坝河附近发现了一辆被遗弃的消防车,遍布各处的天网系统中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监控中显示,一辆黑色商务轿车里有疑似张春久和张春龄兄弟的人,越过东坝后,正在往东南出城方向行驶。

  路障、无人机紧急出动。与此同时,监控着春来集团的调查组发现,春来集团一个留守值班的高管无声无息地换了衣服,扮成一个送外卖的,背着个外卖人员常见的大包乘车离开,也是往东南出城方向!

  调查组立刻派出跟踪人员,缀上了那个自以为隐蔽的人。

  “追!立刻追!”

  “等等!”带人赶到的骆闻舟只听了一耳朵就觉得不对——没什么根据,只是以张春久的经验和反侦察能力,不该被人这么快发现踪迹,“等一下,我建议再仔细排查一下近几天张家附近的监控……”

  “骆队,那辆消防车里扫到了张春久的指纹。”

  “骆队,你看看这个。这是附近一辆私家车的车载监控。”

  警方地毯式排查了那辆被遗弃的消防车周围,其中一辆私家车的车载监控角度正好,拍到了假消防车上的人弃车潜逃的一幕,其中一个男人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伪装往下剥,那人走路的姿势、细微的小动作……

  他突然若有所觉地转过脸来四下看了一眼,监控拍到了正脸,正是张春久本人!

  “这是张春久吗?是吗?”一个调查员冲骆闻舟嚷嚷,“你们在市局待了这么多年,认不错吧?不惜代价把他追回来!”

  天罗地网似的追捕在寂静的东南城区铺开,等着一头撞上去的毒虫。

  费渡开着窗户等待夜风,忽然旁边轮椅的声音“吱吱呀呀”地传来,他头也没回,说:“伤员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睡不着。”陶然推着轮椅,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

  费渡扶住轮椅扶手,回手关上窗户,又脱下外套搭在他身上。

  陶然作为一个脆弱的木乃伊,没有推辞他的照顾,他在光线晦暗的楼道里发了好一会呆。

  “师娘把师父的遗物给我的时候,我也没睡着觉。那封遗书我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能背下来,我觉得它比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都可怕。我对着那封遗属看了一宿,第二天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 陶然低头苦笑了一声,“没想到准备的方向不对。”

  老杨说“有些人已经变了”,说来真是讽刺,因为现在看来,罪魁祸首恐怕并不像他们最初揣测的那样,被什么金钱权力腐蚀,人家是坚如磐石、从一而终的坏,反倒是保存这封遗书的人,被风刀霜剑削成了另一种形状。

  陶然哑声问:“张局到底为什么?他缺钱吗?缺权力吗?”

  “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费渡摸出手机,把一张黑白的旧照片递给陶然看。

  那是一张合影,相当有年头了,照片上有十几个孩子,几岁到十几岁不等,全体面无表情,站成两排,簇拥着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一个西装笔挺、抬着下巴,另一个满脸油光,还谢了顶,一人捏着一角,共同捧着一张纸板,上面写着“爱国华商周氏集团捐赠”云云。

  神气活现的中年男人们和周围死气沉沉的孩子们对比鲜明,仔细一看,几乎能让人看出些许恐惧的意味来。

  照片一角写着“燕城市恒安福利院”,日期大约是四十多年前。

  “这是陆嘉刚刚发过来的,他们找到了周雅厚当年的助理。”

  老东西周超一开始不配合,后来被追杀者吓破了胆子,得知自己行踪已经败露,不配合唯有死路一条,他年纪虽大,却依然怕死,二话不说就全交代了——照片上那个代表周氏集团送捐款的就是周超。

  “恒安福利院,”陶然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是……苏慧曾经住过的那家?哦,我好像看见哪个是她了。”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还有熟人。”费渡说,“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还有站在福利院院长旁边的少年。”

  小男孩约莫有五六岁,瘦得像个小萝卜头,紧紧地攥着那少年的衣角,阴郁的目光从画面上射出来,垂在身侧的小拳头是攥紧的。陶然乍一看觉得男孩有些眼熟,皱起眉仔细辨认了好一会,他突然从这张经年日久的黑白照片上看出些许端倪。

  陶然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费渡:“这……这是……”

  那男孩没有巴掌大的脸上好像只能装下一双眼睛,五十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能将年幼时长在骨子里的削瘦带走,眉目间依稀能看出长大后的影子——陶然想起自己无数次看见过的、陆局桌上那张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这不可能是张局吧?”

  “春来集团的大老板不爱露面,但公共场合下的照片也有,”费渡用手机搜罗了片刻,在网上找到了一张张春龄年轻些的照片,放在院长旁边的少年身边,“像吗?”

  “张局……张春久和张春龄是恒安福利院里出来的?孤儿?”陶然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不,等等,我记得你们说这个福利院是个贩卖人口的窝点,那……”

  “陆嘉说,当年那个接受捐赠的院长名叫‘郝振华’,燕城人,出生于19XX年5月,有名有姓有籍贯和出生年月,能查到他的下落吗?”

  “你等等。”陶然一扫方才的颓废,示意费渡把他推进办公室,开始打电话查。

  有了具体信息,查起来方便得多,陶然一边道歉,一边叫醒了一串昏昏欲睡的值班人员,片刻后,随后居然真的打探到了一个年龄与姓名对得上的。

  “是有这么个案子——死者郝振华,男,当年四十六岁,死于刀伤,凶手敲开他家门后,冲受害人胸腹部连捅三刀,受害人内脏大出血,随后往屋里躲闪逃命,血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卧室,凶手追了进去,又持死者家里的铜花瓶,猛烈击打死者头部,连续多次,直至其死亡……现场狼藉一片,据说尸体的头被砸得像个烂西瓜。家里所有贵重物品和现金被扫荡一空,当时警方判定为入室抢劫。”

  “后来呢?”费渡不知从哪寻摸出一包速溶的奶粉,用热水泡了,又额外加了糖,放在陶然身边,问,“这起入室抢劫谋杀案是什么时候的事?”

  “后来不了了之,后来市里集中组织了几次打黑行动,打掉了几个暴力犯罪团伙,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案子,稀里糊涂一并认下了。”陶然顺手接过牛奶,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怀疑费渡是手一哆嗦,把整个糖罐子都倒进去了,甜得简直发苦,“谋杀案发生在周雅厚死后第二年,骆队他们那天说得有道理,这个恒安福利院并不是因为周雅厚的死才关门的……费渡同志,腌果脯也用不着这个吨位的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