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陆局快念完了,他念完你就上去献花,别在这梦游,‘燕城卫视’拿镜头扫你呢。”

  肖海洋回过神来,余光一瞥,果然看见有一台摄像机正对着自己,摄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远远地冲他一笑,让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是他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军营慰问演出,挑了一帮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电视台跟踪报道,据说能上晚间新闻。肖海洋不知踩了什么狗屎入选了,由于个子小发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来,肖海洋还是头一次站在镜头下,尽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电视”,对于当年还没有那么愤世嫉俗的小男孩来说,还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师打听了新闻哪天会播,特意在当天晚间新闻时跑到顾钊家里,拉他一起等着看。不过很可惜,整场演出的报道都只有不到一分钟,声势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捞着一个镜头,刚好快要扫到站在角落里的他时,镜头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电视”,连个影子都没有,肖海洋失望极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顾钊的客厅里嚎啕大哭。

  顾钊只好手忙脚乱的哄,他说:“你看,你才六岁半,已经差一点就上电视了,等你七岁半的时候,没准你就能站在电视中间了,比叔叔强多了,叔叔这么大年纪都没上过电视,这辈子估计也没什么戏了……”

  顾钊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遗像会和肖海洋一起出现在镜头中间。

  一旦生死相隔,人间的荣与辱,便都鞭长莫及了。

  陆局的悼词念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献花,然后全体敬礼,快门声响成一片,算是给这一起错综复杂的大案画上了一个句号,只有小武的妈妈站在人群里,悄无声息地掉眼泪,她实在抑制不住,就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因为怕自己发出不恰当的悲声,打扰此时此地的庄严神圣。

  “顾叔叔的抚恤金没人领。”肖海洋目视着离场的众人,几不可闻地说,“他没有家属。”

  骆闻舟脚步一顿。他看见肖海洋好像个漏了的人形气球,整个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并没觉得多高兴,反而无所适从起来。

  肖海洋天生小脑不太发达,是块当书呆的好材料,小时候理科成绩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类拔萃,老师看他脾气臭得骨骼清奇,以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去当了警察。当刑警除了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当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废柴,肖海洋回忆起来,觉得自己能一路阴差阳错地进入市局,运气简直不能用“玄学”来解释,仿佛是冥冥中注定了顾钊能在这一年沉冤昭雪,推着他一路连滚再爬地吊着车位,走到如今这场终局。

  十几年来,肖海洋就是想当警察,查旧案,给一个人洗刷冤屈,从来没想过查完以后他要去干什么。有时候,结局对于仍然活着的人来说,并非一了百了的解脱,只能让人从纠缠不去的梦魇中惊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骆闻舟:“还想继续干吗?”

  肖海洋茫然地看着他。

  骆闻舟又问:“那你有别的计划吗?”

  肖海洋沉默着摇摇头。

  “骆队,”郎乔举着电话快步走过来,“那个跨省作案的诈骗团伙的老巢找到了,逮吗?”

  不等骆闻舟发话,肖海洋已经十分训练有素地一扫之前的迷茫:“等等,小乔姐,我怀疑他们的据点不止有一个!”

  骆闻舟冲他一招手:“边走边说。”

  肖海洋一边跟上骆闻舟的脚步,一边展开他的“无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绝道:“我从上个月开始追踪他们的作案规律和行为模式,发现……”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凭着惯性继续往前走——

  总有一天,会在自己漫长的脚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点耐心。

  

  第183章 番外四 一地猫毛的日常

  

  “有个事。”骆闻舟人五人六地推门走进办公室,众人见他表情严肃,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大案,齐刷刷地放下手头工作,抬头看向他。

  骆闻舟却不慌不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一打门票似的东西:“我就知道这事说出来你们得激动,有个免费的集体联谊活动,时间是下周日下午两点,报销往返车费,机会有限……”

  骆闻舟话没说完,铺天盖地的白眼已经把他埋了。

  “什么态度?组织上担心你们这些单身狗的身心健康,特意组织的,邀请函可就给了咱们队里几份,”骆闻舟十分发扬风格地说,“要是谁正好那天值班还想去的,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们替班。有家室的人也就只能给你们牺牲一回了。”

  然而没有人感谢骆队的“无私奉献”,听了这番话,大家都很想当场造反,将顶头上司殴打成球,再一脚从大门口踢出去。

  “邀请函我放饮水机桶上了,想去的自己来取,不单身的别跟着凑热闹。等会要是万一不够分,大家就互相谦让一点,年纪小的自觉点往后排。”骆闻舟说着,途径肖海洋办公桌,顺手在小眼镜那一头乱毛上扒拉了一下,十分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海洋一眼,点了点他,说,“要抓住机会啊,年轻人。”

  可惜,肖海洋并不能通过“眉来眼去”领会精神,他正往嘴里塞着面包,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研读旧案例,无端挨了骆闻舟一爪子,眼镜腿顿时歪歪地挂在了鼓起来的腮帮子上,肖海洋扑棱了一下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了骆闻舟一眼,怀疑他可能是有病。

  青年人对老大爷们组织的相亲会没有兴趣,郎乔头天晚上值夜班,刚交接完工作,打了个哈欠,她懒洋洋地收拾包准备下班,边走边说:“上学的时候被早恋绊住了追求真理的脚步,被耽误成了一个普通的大人,现在,好,非但和诺贝尔奖擦肩而过,还要去因为没对象去相亲,可悲可叹啊朋友们!爱谁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肖海洋从角落里抬起头,默默看了一眼她晃晃悠悠的背影。

  骆闻舟:“那叫联谊,相什么亲?”

  郎乔:“联谊,就是分男女,坐两桌,桌上放点橘子瓜子矿泉水,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互相大眼瞪小眼,尴尬地汇报工作……”

  “谁跟你说都是一个系统的?”骆闻舟的声音从里间办公室里传来,打断了她的厥词,“那是陆局他们家太座那个歌舞团的赞助商组织的,老陆冒着跪搓板的风险从夫人那顺出来的。”

  他话音没落,敏锐的男青年们已经捕捉到了“歌舞团”三个关键字,几个人一跃而起,你争我抢地抓过邀请函:“活动安排是先看展览,晚上有一场话剧……我去,还有自助晚宴!”

  本来已经晃悠到办公室门口的郎乔脚步一顿:“自助晚宴?”

  同事报出了一个餐厅名:“各国风情美食,豪华海鲜无限量供应,意大利手工冰激凌……”

  郎乔没听完,就“嗷”一嗓子叫唤出来:“我!我去!”

  如果把古往今来的“公主”论资排辈,小乔公主大约只能在“馋”这方面有所建树。

  骆闻舟十分牙疼:“郎大眼,我平时是饿着你了吗?看你这点出息!”

  郎乔深得骆队真传,既不要皮也不要脸,飞快地抽走了一张邀请函,她轻快地回答:“父皇,我没出息。”

  她的插队行为顿时引起群众不满:“你个小丫头片子才多大,长幼有序知道吗,后面排着去,交出来!”

  郎乔把包一扔,霸气地亮出拳头:“来,有本事抢!”

  “哎,别忙内讧,我们当中混进个特务。”

  “那位大哥,你儿子都两岁了,还要不要脸了!”

  方才无人响应的邀请函摇身一变,忽然炙手可热起来,未婚青年们推推搡搡,合伙把企图混吃混喝的非单身人士扔出争抢队伍。

  肖海洋好像是被他们吵得受不了,默默地抬头张望了一眼。他虽然早已经不像刚开始来时那样满身是刺,但性情所致,也不大活泼得起来,至今依然不会参与到这种日常打闹起哄频道。每到这种场合,他就成了个围观的人,像一盆遗世独立的绿萝,居高临下地鄙视着满地鸡飞狗跳。

  这时,陶然忽然走过来,在他桌上敲了敲,随后不等肖海洋开口,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鬼鬼祟祟地把一张邀请函从桌子底下递过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得手的。

  肖海洋一愣,陶然小声对他说:“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你去不去?”

  肖海洋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头摇了一半,他的目光再次正在追跑打闹的智障同事们,落到了……某个值了一宿班,还能轻松撂倒师兄的人身上,正在摇摆的头好像卡住了。

  陶然笑眯眯地问:“嗯?”

  肖海洋局促地一推眼镜,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去。”

  陶然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深藏功与名地转身回自己工位:“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在他走出一米开外后,肖海洋脑子里那根时常慢半拍的弦终于赶上了拍,他反应过来了——这张邀请函好像是陶然偷偷“让”给他的。

  肖海洋难得“懂了一次事”,连忙说:“陶副队,你怎么给我了,自己不想去吗?”

  陶然:“……”

  肖海洋这个男青年,恐怕是不知道“悄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一嗓子广播得整个办公室都知道了,众人统一回头盯住了陶然。

  就听那耿直的肖海洋又耿直地补充了一句:“还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里间办公室里的骆闻舟一口茶水呛了出来,很想替肖海洋叫个好。

  这个新闻曝光的时机实在是相当及时。别人不清楚,骆闻舟却知道陶然上周末晚上难得正点下班的原因——他是陪着姑娘听演唱会去了,票还是费渡托人帮忙弄到的。

  出于“人之初,性本贱”的天性,骆闻舟得知此事后,很想把这个独家八卦广而告之一下,可是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怎么才能一边保持着他本人伟光正的气质,一边伟光正地散布八卦呢?

  骆闻舟琢磨了好几天都没想好,憋得抓心挠肝的,就在他感觉自己快憋出梦话来的时候,神器肖海洋同志横空出世了。

  “不不不……”陶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了,现场变成了一个结巴,“我、我不是女朋友……”

  众人在陶副队哆哆嗦嗦的口误下安静了片刻,集体爆发出一团大哄,陶然窘迫得想要一头钻进键盘槽里,边躲边摆手:“别闹别闹,八字没一撇。”

  骆闻舟唯恐天下不乱:“没一撇不要紧,有一捺就行。”

  肖海洋听了这熟悉的结巴,顿时想起陶然住院时,那个在他病房里照顾了很久的姑娘,直眉楞眼地开口说:“我知道了,是不是医院里那个?”

  骆闻舟十分暧昧地说:“怪不得托我给你找‘那个’呢。”

  郎乔:“哪个?”

  陶然:“骆闻舟!”

  骆闻舟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围观被一帮人按在桌上的陶然。

  就在这时,郎乔那张石破天惊的乌鸦嘴里冒出一句:“有一次还给你送过花是不是?”

  陶然一愣:“啊?”

  “一大捧!”郎乔比比划划地说,“还有一张写了情诗的小纸条,落款有个‘费’!”

  被按在办公桌上的陶然:“……”

  津津有味看戏的骆闻舟:“……”

  郎乔兴高采烈地感慨道:“哎哟喂真巧,也姓费,跟费总是本家呢!”

  有道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有形的食和话往往夹带无形的灾难和厄运,郎乔一句话奠定了她下半年的早饭的基调——香菜全席。

  而与郎警官八字犯克的费总也再次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费渡下班一回家,就感觉不对,骆一锅没有探头出门迎接,费渡进屋时,它正团在玄关鞋架上,噤若寒蝉地抱着自己的尾巴。不知这二位爷是怎么交流的,反正费渡和骆一锅对视了一眼后,立刻敏锐地嗅出气氛不对——他的脚步机敏地一顿,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近期的所作所为。

  早出晚归随时报备没有遗漏,没有参与不正经的娱乐活动,少说话多做事,坚定杜绝了骆闻舟界定的“四处撩闲”行为,连超速和闯红灯都没有。难道是昨天中午商务宴请的时候喝了一个碗底的酒?总不至于是昨天他车限号的时候,在地铁上蹭了哪个女孩的口红印吧?费渡莫名心虚地把自己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衣冠楚楚,全无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