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没有看他,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天空。

这一刹那,两个人仿佛对调了身份一般,不是平常的玄冥亦不是平常的破云子。

玄冥转头,是在身旁的狂笑嘎然而止的刹那,他慢慢的调转视线,额上深黑色的水纹衬着那张完全失去笑意,不再云淡风轻的绝色面孔,分外显出了一种阴鸷的煞气。

“……”破云子慢慢直起身体,他也看着玄冥,后者非常少见的面无表情,对他说,要去看吗?你最后的仇人,那个女人的死。

“……君上难得如此好心。”

“因为我想看你痛苦的脸。”说出这句话,玄冥就笑了出来,神态刹那活泼,不再有片刻之前萧杀。

破云子没有说话,他只是向北方天魔伸出了他的手。

他就这么被玄冥握住了手,带向了太后的寝宫。

在走的时候,破云子忽然无端觉得,玄冥的手很冷。

之前被抚摸拥抱过那么多次,从未有任何感觉,但是唯独这一次,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冷得象冰。

这么想着的时候,玄冥的手就温暖了起来,他有些惊讶的瞪大眼,前面的男人却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一声,“不知怎的,觉得你可能会冷。怎么,热了吗?”

“……没有。”他极轻的说。

他还那么那么小,没有桌子高的时候,某个夏日,在宫廊下打盹,有风起来,睡梦里就觉得冷,就有凉被盖在他身上,模模糊糊睁眼,看到母亲美丽而慈祥的面孔,她手里是一柄半旧宫扇,然后伸出手摸他的脸,柔声说,觉得缓儿会冷哪。

他幸福的把半张脸埋在凉被里笑,像只天真的小狐狸。

破云子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太后寝宫之外。

九重宫阙,宫灯飘摇,就在这雕梁画栋,红墙金瓦之间,于普通人类眼中看起来空荡无人的回廊檐下,在破云子眼里,却全是鬼影幢幢。

生前因这个女人而死的那些冤魂厉鬼,如今全部安静的站立在这深宫之中,等待她的死亡,和从死亡刹那开始的,他们的报复。

——皇宫风水镇压,挡得了几乎一切凶魂厉鬼作祟祸乱生者,却挡不住人将死之时,来索的债主。

破云子不敢看,因为他不知道那其中有没有自己的母亲。

不,一定不会有他的母亲的,她那么温柔善良,怎么会和这群厉鬼混在一起?

她告诉他,要多吃素,少杀生,不作孽,这样下辈子就不用当人啦,会投胎到天上,当仙人神女,不再受人间万般苦楚。

他低下头,任玄冥牵着他,用了障眼法,到了太后榻前。

被一群御医宫女包围着,理应看不到他们的女人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精确的看向他们的方向,唇角一勾,她毫无预兆的笑了起来。

病重将死的老人能有多好容颜,可太后这么一笑,居然还有几分明艳,仿佛还是十五年前那个艳冠群芳,独享皇帝宠爱的女子。

你终于来了……她低低的说,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思想的波动向破云子环绕而来。

破云子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即将死去的老人,半晌,拂尘轻甩,他垂下雪白长睫:“……是的,我来了。”

老人又笑了起来,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神,渐渐明晰起来。

周围御医们面向宫人极轻摇头,暗示,这已是回光返照,救之不及了。

破云子依旧垂着眼,不看她,然后低低问:“你后悔吗?”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老人自言自语般的说,“我不杀人,人就杀我,我最后不是依然保不住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吗?但是,我若当时死了,他们便连生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慢慢说着,她的灵魂一点一点,和她的躯体剥离开来。

脱离而出的灵魂,是二十岁左右的姿态,盛年的华丽美艳,让这个女子看起来如同一株恣意盛放的牡丹。

她的身后,是垂垂老矣,白发苍苍的,已然死去的身体。

她一双美眸斜睨,看向破云子,而道士终于抬起头,直视向她,太后傲然一笑,广袖华裳,毫无畏惧,与他擦肩而过,向外面那群虎视眈眈,发出咆哮的恶鬼缓步而去。

“我只是输了而已。愿赌服输。”她这么说着,挺胸抬头,漆黑高挽的发髻上翠羽明珠,流光溢彩。

“……杀人者,恒被杀之。”破云子凝视着那个女人的脊背,低声轻语。

“所以十五皇子就懦弱到连亲取仇人性命也做不到吗?”女人冷笑,柔声而恶毒的讥笑,“不过,还是希望十五皇子记得自己的话。杀人者,恒被杀之。”说完,那个不曾回头的女人,毫不犹豫的一脚踏出,然后刹那,厉鬼扑来,那华美犹如牡丹的女人于瞬间消失在冤鬼厉魂的众口稠稠。

第六章

“……为什么不杀了她呢?你做得到的,她也好,她的孙子也好,你若想杀,随时可以。”

他身后的天魔按着他的肩膀,温柔询问。

破云子只是瞪着还围着那具已死躯体来回奔走的宫女御医,他一向笔直的视线略微涣散,低低道:“……会见不到母亲的……”

“哦?”玄冥挑眉,声音越发温软甜美,“为什么呢?”

“……母亲……母亲又温柔又善良,她一定会投胎到天上当仙女……我若杀生了……就见不到母亲了……”这么说着,破云子笔直的脊背忽然佝偻了下来,他缩起了身体,雪白的发丝微微的随着身体的颤抖而起伏,“……所以……不能杀生……”

“……”颇感有趣的看他片刻,玄冥忽然破颜一笑,柔声道:“……怎可能。你们怎么会见不到彼此呢?”他又贴近一点,环抱住道士,把他的身体转向了外面,贴在他耳边说:“你看,你母亲不就在那里吗?”

“——!”破云子本能的睁开眼看去,就在那一瞬,她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层层汹涌而上的冤魂之中,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还有着依稀的,他所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的母亲——

不对,母亲那么温柔善良,她早应该投胎去做了仙女——

破云子立刻闭上眼,他本能的想后退,却退入了玄冥的怀抱。

北方天魔温柔又爱怜的拥住他,低声笑语:“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你再怎么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你都会见到你母亲的,同在无间,怎能不见?”

“她也是人,她会憎恨,她会嫉妒,她也会抓住仇人,撕扯她的血肉,吞噬她的一切——”

听到这句,破云子猛的睁开眼,他不顾一切的疯狂挣扎,向前飞扑而去,却被玄冥的魔气压制,身体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连眼睛也闭不了,然后他就看着那群将太后吞噬殆尽的恶鬼开始彼此撕打吞食。

他的母亲也在其中,被其他的恶鬼撕脱手臂,扯断筋骨,他动弹不得,只能嘶喊着母亲母亲,他叫得声嘶力竭,嗓子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谁也听不到。

身边来去匆忙的宫人御医听不到;外面的凶魂恶鬼也听不到,能听到的,只有从后面拥抱住他,心满意足的玄冥。

他又一次,亲眼看着母亲在他面前成为一片一片斑驳血肉。

他慢慢的没有了声音。

破云子觉得冷。

很冷很冷,冷得必须要抱着什么才能温暖。

但是这天地之间,又有什么能让他拥抱温暖呢?

他孑然一身。

他所拥有的,一身,一剑、一衣、一拂尘。

他安静下来,死死看着母亲被其他恶鬼一点点吞食,没有丝毫转眼。

要看清楚,他对自己说,母亲是怎样死的,如果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都不看的话,谁还记得她?谁还会看呢?

破云子闭上嘴,廊下是恶鬼吞噬彼此,身边是脚步纷沓。

——这个世界就像假的一样。

道士的表情飘忽起来,旁边看着的玄冥觉得,下一瞬间,这道士可能就要笑出来。

不知道怎么,道士那张最多只能以清俊来形容的面孔,于这一刹那,居然让他觉得……非常的诱人。

让人想看他更痛苦一点,但是又让人觉得想要把他抱住,不要再痛苦下去。

——不过,这样下去,他会疯掉吧?

玄冥想着,慢慢的犹豫了一下,疯掉了的话……就不好玩了。

虽然他痛苦的样子很迷人,若这样一口气逼到绝境,固然可以满足他,但是……也就等于没法再看到他其他的样子了……

不划算……

玄冥瞬间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恶鬼们的吞噬非常快,一会儿工夫,廊下恶鬼只剩下一只了,玄冥施施然走了过去,魔气也不再压制道士。

恶鬼嚎叫一声,向他扑来,玄冥不闪不躲,任凭恶鬼咬上他的颈子——

玄冥血液涌出的刹那,恶鬼发出了一生无法形容,凄惨无比的惨嗥,它巨大而丑恶的身体开始融化、崩塌,魂魄们从它的身体里脱离而开,却再不是最开始那凄惨恐怖的样子,很大一部分恢复了生前的宁静平和,他们迅速的没入地面,而有些依旧狞恶的,在玄冥身侧旋回绕了片刻,被魔气压制,才不甘不愿的沉入地面。

在最后一个魂魄也沉入地面的刹那,地下传来了一个男人威严而端肃的声音,“幽皇要卑职转告,谢过天魔相助涤魂。”

玄冥一笑,“些许小事,举手之劳而已,还请幽皇不必在意。”

人死之后,入九重地府,审核生前罪衍,或直入九天,或轮回转世,或罚下魔界净罪,西方天魔蓐收断罪,因伤害他人而有罪者,发付南方天魔朱明,魔火净罪,因自身内疚而成罪者,发付北方天魔玄冥,沉睡于玄水之下,反省自拷,直到再无负疚,经由东方天魔句芒处重入九重地府,再入轮回。

玄冥的血,生死人肉白骨,同样的,滴血净罪。

应付完地使,他慢慢走上来,到了破云子面前,向他伸手。

在他白皙掌间,是一道温柔而宁静,安然沉睡的魂魄。

那是他的母亲,不再是死去时候的凄惨狰狞,也不是他熟悉的温柔慈祥,而是十一二岁的少女姿态,安然沉眠。

对了……母亲说过,她怀念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以随意的玩耍,可以爬树,还可以在融融暖日里,和姐妹们滚作一团,沉沉安睡。

玄冥伸手抹过颈项,伤口立刻愈合,满把鲜血滴落在魂魄上,立刻溶了进去。片刻,少女周身浮起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咒文。

“你看,她这样就可以投胎去天上当仙女了。”玄冥笑道,抓过破云子的手,叠在自己手上,一起托着被金色咒文保护着的魂魄慢慢的,慢慢的,看着它向天际飞去。

魂魄消失在了天际,玄冥没有松开破云子的手,反而是拢到唇边,小小呵气,低声抱怨,“你怎么老是这么冷手冷脚?你四哥给你灌的补药都灌到哪个胃里去了?”

破云子还有点发愣,他看着母亲魂魄消失的方向,诚恳的道:“……此恩无以相报,贫道——”

“……闭嘴。”玄冥仍是笑着,眼神却阴鸷了下来,“你要侮辱我到什么程度?我要的是你心动,不是要你报恩。你要是敢以报恩的心态说什么你为我动心,我赢了之类的,我现在就闯过天门,把你母亲的灵魂撕个粉碎。”

破云子识相的闭嘴。玄冥眼神里犹自带了一种阴郁的怒气,冷哼一声道:“刚才不过是觉得你若是就这么疯了,我没得玩而已,这样的话,你还要道谢吗?”

破云子居然点点头,深深向他折腰。

“不管君上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您救了我的母亲,就是事实。此恩此德,破云子铭记终生。”

一瞬间,玄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啥了。

他扶了一下额头,陡然觉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悲摧了起来。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主动拉了他的手,他转过头去,看到的居然是破云子一张对他平和微笑的面孔。

不是之前那种孤傲讥诮,而是真正的、平和的微笑。

玄冥忽然有种感觉,他仿佛看到了在深深夜里,梅花花瓣上有细细的雪,无声的落下,落上地面,才发出柔软的,几乎听不到的,轻轻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破云子对他说,走吧,结束了。

于是他就这么被破云子握着手,走了。

在他们身后,盛大而悲凉的钟声铺陈开来,然后有哭泣声爆炸一样向四周辐射蔓延。

在这一片已经与一魔一道没有关系的哭声里,在这九重宫阙的一角,那个一身正式帝王冠冕的男人,正专注面前一盘棋局。

这盘棋,他和太子断断续续下了快一个月,现在不过中盘而已,他沉默审视,坐在窗下,于灯花中,仿佛一帧沉默的剪影。

跟随他数十年的老内侍推门而入,跪在他的脚边,低声启奏,说颍川王已经饮鸩自尽了,临死前只盼能放过他外室腹中一点骨血。

皇帝想了想,慢慢道:“等孩子生下来,若是女的,便抱到宫里,算个妃子的女儿,若个男孩……便和母亲一起葬了吧,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内侍领命,询问他怎么处理颍川王的丧事。

“三个月后再发丧,说因为太后过世,他哀伤而亡,名声好听,几个儿子全部封王,女儿抱到宫里来,交给皇后照顾。”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世子们的谥号也想一想吧,虽然都注定是夭折,没什么建树可言,也不能太难听了。”

他对死人和将死的人,一向宽宏大量。

死后哀荣,他从不吝啬。

“那……真人呢?”老内侍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皇帝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毫无任何征兆的想起小时候这个弟弟只爱黏着自己一个,要他讲故事,和他并肩躺在荷花池边。

——他有一双那么干净,直到现在还那么干净的眼睛。

皇帝觉得自己微笑了一下,他低低道:“随他去吧……他已经不是徐家的人了。”

是的,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叫徐缓的十五皇子,只有叫破云子的炅门真人。

第七章

第四章

破云子和玄冥当夜就离宫,向窈娘住的那个村子去了。

不用破云子解释,玄冥也明白,窈娘就是颍川王的一个外室。

想想这姑娘也够倒霉催的,半点王妃的福没享到,但是现在男人垮了,却绝对要算上她一份,这不是倒霉是什么?

玄冥这么想也这么说,但是说完了随即摇摇头,自己先否定掉,道:“情之所钟,便千变万化,苦还是甜,值得还是不值得,都只有自己知道。外人不该说嘴。”

听他这么说,破云子颇为惊讶的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大有一种原来你还讲理的神色。

玄冥坦坦然一笑,眼神回过去,厚颜无耻:我这魔一向很讲道理。

“……”破云子沉默着扭过头去。

玄冥干脆整个魔趴过去,地笑道:“你说她走没走?”

破云子想了想,沉默摇头。

于是玄冥也点点头,不再说话。

果不其然,村子被一队御林军紧紧包围,整个村子黑压压的,不见一丝灯火,唯独村头那座大宅里有灯火渗出来,看上去就像鬼屋一样,有种莫名的诡秘气氛。

破云子迷昏了外间所有看守,走进窈娘的房里。

她果然在,看起来还不错,正斜靠在床榻上,拿着一个绣绷,眯着眼睛,一针一线的绣着小娃儿要穿的肚兜。

那个女子正好咬断一截绣线,听到脚步声,倦怠的抬眼,发现是破云子的一刹那,她眼睛亮了一下,最终还是幽幽的暗淡了下去。

窈娘敛起衣袖,向对面的道士一颔首,“窈娘身子沉重,不便见礼,请仙长宽恕则个。

破云子没有理会她的客套,看了她片刻,摇了摇头,“……你没有走。”

“嗯,但是我让父母仆妇都连夜迁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