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瑶想起早上爸爸的话,裴川一晚上都没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岁孩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听赵芝兰的话。
到了下午,贝瑶顺利被送去了幼儿园。
“常青幼儿园”门口栽了几颗椿树,一摸会有臭味。而园子里则栽种了几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气扑鼻。九六年的幼儿园设备简陋,不会有滑梯这样的设备。
只有木板做的两个跷跷板,孤零零在院子里。
夏天天气变化快,太阳一出来,冰雹化了打湿跷跷板,它暂时也不能用了。
小赵老师在组织孩子们玩游戏。
小吴老师下周才会来,赵老师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赵芝兰把贝瑶软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赵老师手上时,贝瑶往教室里面看,孩子们在玩丢手绢。所有人都在拍着手唱歌,只有一个人没有——
裴川偏过头,对上了贝瑶的眼神。
他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短短片刻,他回过头,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们中间,他因为没有双.腿,无疑是幼儿园最特殊的孩子。小赵老师可怜他,孩子们害怕他又讨厌他,这样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个幼儿园的累赘。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唱着歌,小赵老师笑着把贝瑶安置在孩子们中间。贝瑶对面就是裴川。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手绢掉落在陈虎身后,小胖子没反应过来,等小朋友们都哈哈笑看着他,陈虎才猛然转过头,看见自己身后的蓝色手绢,像颗小肉.球一样蹦起来去捉人,结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陈虎郁闷地成为了下一轮丢手绢的人,先唱了首老师教的儿歌作为惩罚,然后继续游戏。
围成一圈的四五岁孩子拍着手:“丢呀丢呀,丢手绢~”
在孩子们稚嫩的歌声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转,看向轮椅上的裴川。贝瑶心里一跳,上辈子这一天她没来过幼儿园,但是第二天以后,裴川再也不开口说话,甚至拒绝来念幼儿园,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经历了什么?
歌继续唱,陈虎小胖墩儿把手绢丢在了裴川身后。而这时小赵老师带着一个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厕所了。
全场猛然静了下来,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没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头,低眸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手绢。
陈虎冲他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孩子们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咯咯笑起来。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着低矮的轮椅,一面努力弯下腰。
陈虎指着他哈哈大笑。
贝瑶心跳很快,别捡……不要去捡……
夏日椿树上蝉鸣声阵阵。
裴川死死咬着唇,吃力地把手绢捡了起来。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渊。
在所有孩子的笑声中,他细瘦的手臂开始使劲驱使着轮椅向前。
可惜五岁这年他腿才断,并不熟悉轮椅。
那轮椅每推一步,仿佛蜗牛爬。
孩子们的惊呼声驱使着他向前,他谁也不看,残缺的腿上搭着那条蓝手绢,去追前面的陈虎。
知了声一声接一声。
陈虎故意跑得很慢,捂着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轮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岁这个夏天,他犹如一头困兽。暴躁又绝望地,驱动着轮椅追逐。倔强不服输。
不懂事的孩子们都在笑他。
他含着眼泪,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于是一遍又一遍调整轮椅。
贝瑶呆呆睁着杏儿眼看他。
越长大就会忘记童年很多事,在她记忆里,裴川是个没有腿的残缺少年,可也仅此而已。她的人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还曾面无表情保护过她,可能重来一辈子她也不会多关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贝瑶的恩人。
把她当做心肝暗暗喜欢了一辈子。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等陈虎又蹦又跳跑过来的时候,贝瑶笨拙地转身抱住了陈虎的腿。
陈虎叫嚷起来:“贝瑶你放手,你做什么?”小胖子捶胸顿足,要把贝瑶甩开。
四岁女娃娃的身体没有力气,小胖子像头小蛮牛,急得横冲直撞的时候,贝瑶快要抱不住他。
贝瑶眼睛一眨,像块牛皮糖一样,半趴在地上紧紧抱着小胖子的腿不让他走。五岁的小胖子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带着“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儿园里顿时闹成一团。
七月的夏天炎热,贝瑶穿着一条豆绿色布短裤,堪堪到膝盖的长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面磨红了。
孩子的肌肤娇嫩,她杏儿眼里带着不管不顾的娇憨,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了。
因为还发着烧,贝瑶小奶音有些哑:“不许走!”
陈虎挣不开,快疯掉,最后“哇”的一声哭了。
贝瑶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着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裴川。他、他怎么还不过来抓。
她把小陈虎弄哭了怎么办?
裴川拿着那条蓝色的手绢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双在夏天阳光里分外烂漫的杏儿眼,无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陈虎哇哇大哭,声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还有被她困住跳脚的陈虎。
他抿抿唇,把手绢丢在了地上,不再看他们一眼,吃力地推着轮椅到门口。
手帕落在贝瑶面前,她还趴着,维持着困住陈虎的姿势,不知道该不该松手。
陈虎哭得大声,幼儿园里年龄小的孩子也跟着哭起来。小赵老师一进门就看见这景象,她赶紧上前去把小贝瑶抱起来。
裴川已经到了门边。
里面传来小赵老师哄小胖子的声音。
他望着门口,已经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妈妈依然没有来。
身后闹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没回过头。他虽然从不说话,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儿园公认最受欢迎小朋友的是陈虎和方敏君。
因为陈虎会搞怪,会带着大家玩,方敏君长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致。
再比如,刚刚那个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小姑娘,是幼儿园最小的女孩儿,这个月月初才被送来幼儿园,和他家住同一个小区。
爱哭,娇气,容易生病。
他们都叫她瑶瑶。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裴川(冷漠抬眼)
枝枝(小小声):瑶瑶以后是全幼儿园最漂亮的姑娘~
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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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
小赵老师好不容易把陈虎哄好,转头看过去,贝瑶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和小胖子。
小赵老师蹲下检查贝瑶的小腿,红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闹,安静懂事。明明这个月来幼儿园的时候,这个年纪最小的姑娘还是爱哭的。
见贝瑶没哭,小赵老师松了口气。她倒是不指望两个小孩子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要接下来别闹就好。
小赵老师一走,陈虎哭得通红的眼睛瞪了一眼贝瑶。然后小胖子哼了一声走了。
下午孩子们在折纸,裴川在门口站着,始终不曾过来。小赵老师推他轮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着门缝。小赵老师怕夹伤了他手指,只得放弃。
贝瑶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爸爸妈妈至今没来接他。
她隐隐记得小学的时候,裴叔叔和柳娟阿姨是离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时候她不关注他,竟然具体是小学几年级都忘了。
贝瑶发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样对这些游戏感兴趣。而且她在发烧,高热使她混混沌沌,没什么精神。
如果真的要顶着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长大,其实挺难受的。
放学的时候,家长们又陆陆续续来接孩子了。
陈虎爸爸依然最先来,小胖子得意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路过贝瑶的时候还斜睨了贝瑶一眼。然而他更记恨的是裴川,他出门的时候大声对裴川道:“你爸爸不会来接你的!”
裴川抬眸,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陈虎。苍白的手指默默抓紧了轮椅。
小胖子一溜烟跑了。
贝瑶气坏了!
熊孩子!
贝瑶妈妈赵兰芝制衣厂下班有点晚,所以平时方敏君都是奶奶来接。最后只剩贝瑶和裴川还有小赵老师在教室。
小赵老师打扫孩子们留下来的纸屑,贝瑶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过去。
夕阳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只纸飞机,轻轻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轮椅不高,坐在上面却比四岁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着她。
她笑了,杏儿眼弯弯,用软绵绵的小奶音说:“给你,我叫贝瑶。我们家离得很近,我们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着脸,猝不及防把飞机扔了。
走开,不要你。
她竟然读懂了他眼里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记了那是一只纸飞机,清风带动纸飞机,轻飘飘一下子飞了老远。落在庭院里的梅花树前。
贝瑶看了眼纸飞机,又转头看他。
下一刻她迈着小短腿去捡,她跑回来,珍惜地把纸飞机放在他腿上,眼里的光芒半点没有熄灭。
裴川心里一股火气,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继续给他捡,每次捡回来,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头冲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无表情将它撕了。
贝瑶偏黄的头发柔软,扎了两个小揪揪。
裴川觉得她肯定会哭的,就像陈虎那样,哭得惊天动地,然后向老师告状。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他,他腿没断之前就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孩子们都觉得他性格孤僻难相处。
贝瑶知道,所有受过伤的人都像一只刺猬,可他们的心依然柔软。
她用四岁孩子天真的语调问他:“你不玩了的话,那我们回家吧?我妈妈也没来接我。我们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说话,却在贝瑶伸手来碰他轮椅的时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点也不留情,“啪”一声脆响。她软乎乎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贝瑶下意识把手缩了回去。
她低头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过的那只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软,手背还有几个小窝窝儿。贝瑶小时候怕痛,打针能吓得浑身发抖。裴川天生断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贝瑶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好相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赵芝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幼儿园外面的小路上。
贝瑶轻轻拧了拧眉,赵芝兰过来抱起贝瑶,又和小赵老师打了声招呼。路过裴川时,她也心软了:“裴川,赵阿姨带你回家吧。”
裴川低着头,手指扣紧门缝。
小赵老师尴尬笑道:“贝瑶妈妈,你先走吧。”
赵芝兰只好抱着贝瑶走了。
她抱着软乎乎的女儿,轻轻叹道:“唉,那两口子造的什么孽,孩子性格成了这样……”
等他们走远了,小赵老师才笑着摸了摸裴川的头。
裴川一动不动,小赵老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在看小路尽头的母女。
赵芝兰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别在小姑娘头发的小揪揪上,她怀里的女娃娃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天真快乐又可爱。
裴川的目光落在贝瑶身上。
许久摊开手,掌心一片藏起来残留的纸飞机碎片,他默默松开了它。
纸片随风飞走。
他就知道她是骗他的,她妈妈会来接她回家。
~
晚饭后,贝瑶拉开卧室窗户,趁着赵芝兰洗碗,费力踩上凳子看过去。
对面四楼电灯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应该被接回家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在一个小区,贝瑶家住三楼,裴川家是四楼。贝瑶和爸爸妈妈分床早,有自己的卧室。从她家这边看过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觉时又发烧了,赵芝兰睡在她身边,一摸女儿身体滚烫。
凑近还不知道贝瑶在说什么胡话,抽噎着眼泪打湿了枕头。赵芝兰瞌睡都吓醒了,赶紧拿酒精给她降温。
贝瑶快天亮的时候睁开眼,额头滚烫一片,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记忆开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过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渐渐的,那块玻璃被一点点覆盖,让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记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岁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现在,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竟然也随之蒙上一层大雾,似乎这个四岁女娃娃的身体在排斥这些记忆。
等赵芝兰一出门,贝瑶艰难下床,翻出自己写字的田字格和铅笔。
“贝瑶,2010年,嫁给霍旭,婚后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欢的人。而贝瑶是他对抗家族保护真正爱人的挡箭牌。霍旭是军人和商人的后代,他有钱有势。霍旭一直没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闹着要离开时,霍旭却不允许了。”
贝瑶用旁观者的角度写下这样一段话,写完了满头的冷汗,可她知道还得继续。
“2012年。贝瑶想办法第一次见到霍旭真正喜欢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赶了回去,还第一次动手打了她耳光。赵芝兰女士和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时候,还为她的事情到处奔波求人。最后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贝瑶边回忆眼泪边往下掉。
贝瑶坚定地继续写:“赵芝兰女士最后去求了一个男人,他把贝瑶救出来了。那个男人叫裴川,是个全世界眼中很坏的男人,他写的程序全是破坏社会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护了贝瑶两年,最后她死那天,裴川告诉她,‘她是他一辈子不敢爱的心肝。’”
“2014年,贝瑶死得窝囊,还是成了那个女人的挡箭牌。”
赵芝兰脚步声渐近,贝瑶来不及继续,最后只能潦草地告诉将来的自己:“好好对裴川。”
最后一个“川”字收尾,她飞快把作业本放进抽屉里。赵芝兰推开门,瞪眼说她:“都发烧了还乱跑什么!”
贝瑶擦干眼泪,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记忆最后会停留在哪一天,一个人带着上辈子的记忆生存本就有违常理。能重来一次本就是恩赐了。
“妈妈,你给我唱首歌吧。”
赵芝兰笑骂道:“不听话还想听歌!”
到底心疼女儿,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