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川仰头去看爸爸,明澈的眼里没有半点恨意。裴浩斌心里微不可察地一痛。

蒋文娟怨他连累了裴川,两个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时间有一晚两个人都忙,蒋文娟急救手术主刀,裴浩斌也还在工作。他们都以为彼此接了裴川,结果回来才知道两个人都没有去,当天晚上蒋文娟歇斯底里哭了一整晚。

蒋文娟和裴浩斌虽然是介绍婚姻,可是夫妻俩刚结婚的时候很甜蜜。特别是裴川出生以后,这样的幸福感到达了顶峰,可是裴川后来腿断了,蒋文娟没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为工作招来报复害了儿子,,让孩子在四岁的时候被犯罪分子斩下了小腿。

当时见到浑身是血的裴川,蒋文娟肝胆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发现厨房没有给他留饭,他顿了顿,自己下了碗面吃完。吃完了又来和裴川说一会儿话,他问什么,小男孩答什么,格外懂事。

蒋文娟冷眼看着,到了晚上九点,她给裴川擦了脸,让他快睡觉。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妈妈。”他抬头,“我想洗澡。”

“你没怎么活动,今天不是很热,身上不脏,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没把和陈虎吵架的原因告诉蒋文娟,蒋文娟拧着眉,到底还是给他烧了水。

她给裴川脱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进木盆里。

裴川黑眸看着自己难看的残肢,没有说话。

蒋文娟也看见了,这几乎是她心中难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让幼小的儿子自己洗,她耐心给他洗完,又把水擦干,然后带他去睡觉。

蒋文娟睡前依然嘱咐道:“想尿尿不要憋着,要告诉老师和妈妈知道吗?”

“知道。”他轻声说,“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蒋文娟刚笑着说好,外面有人敲门:“蒋医生!蒋医生在吗?”

裴川看着妈妈急匆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能听到故事,把目光平静地转到墙的另一侧,那里以前用粉笔划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长一岁,爸爸妈妈都会带着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后来被裴浩斌流着泪抹去了,只留了一团模糊的痕迹。

裴川睁眼看着,许久才闭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远也不会长得像爸爸那样高了。

~

八月三号,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赵老师带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给她唱生日歌。

贝瑶坐在人群中拍着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发现裴川没来上学,当然,陈虎也没来。她心中很着急,裴川怎么不来幼儿园了啊?

贝瑶问小赵老师,小赵老师说:“裴川妈妈说他不来幼儿园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学前班。”

贝瑶傻眼了。

她浅薄的记忆里,是知道这个学前班的。学前班在育博小学里面,离幼儿园有点远,不在一个方向。

和上辈子一样,裴川到底没能读完幼儿园。

小赵老师叹了口气,她可怜裴川,却也明白裴川不适合在这里待下去。

因为幼儿园所有的小孩子都看见了裴川打架,他黑眸里没有一点色彩,装了对世界的冰冷。他咬陈虎的疯狂,把所有孩子吓坏了。

小贝瑶难过极了。

赵芝兰拉着她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下午赵秀来敲门,手里拿了半个巴掌大的蛋糕。

赵秀颧骨很高,眉很细很细,她一进门把蛋糕往赵芝兰手中一递,然后掐了一把贝瑶的小脸。

贝瑶眨着大眼睛,糯糯地喊:“秀阿姨。”

赵秀笑道:“还是瑶瑶脸蛋儿摸着舒服,来给阿姨看看,听说你之前生病了,生病也没变瘦,这小脸圆乎乎,一看就有福气。”

贝瑶下意识看妈妈。

赵芝兰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偏偏赵秀还在继续:“唉,不像我家敏敏,不长肉。虽然大家都说她像常雪,长大了好看,可是我瞅着瑶瑶看着可爱些呢。”

赵芝兰皮笑肉不笑:“说笑了,你家敏敏长得是很好看。”

得到了对方敏君的夸赞,赵秀满意地走了。

常雪是这年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港星,拍了许多电影。贝瑶小学时候还很喜欢这个好看女星的喜剧电影。九六年常雪被称为“玉女”,而眉眼和常雪七分像的方敏君,就被称为“小玉女”。

贝瑶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记忆停在三年级,她想不起来哪里不对。

她沮丧地想,自己好多肉肉,方敏君小朋友确实轻巧又好看。

赵芝兰更冒火,她自己微胖,就怕被人说,偏生赵秀每次都使软刀子。生个女儿像常雪怎么了!又不是真的常雪,小孩子嘛,还是她的瑶瑶看着可爱呆萌。

贝瑶踮脚去拿桌子上的蛋糕,赵芝兰说:“才吃了饭,蛋糕吃了不消化,会肚子痛。”

那蛋糕是硬奶油蛋糕,也叫做麦淇淋蛋糕。赵芝兰是舍不得买的,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人要养。贝瑶过生日多半是买包水果糖,再煮一碗糖水鸡蛋。

贝瑶虽然有些馋,但她摇摇头,眼睛笑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儿:“分开两个,妈妈吃一个,一个给裴川。”

她小手比划做了一个切开的动作,赵芝兰足足愣了许久。最后肯定地点点头:“对,给那孩子拿点去。”

赵芝兰切开,看着眼巴巴观望,还没桌子高的女儿,心软又好笑:“妈妈不爱吃,给你留着。走,我们先给裴川拿过去。”

绕过小区的绿荫,还有几户会在小区前圈出的绿蒲里种几颗蔬菜。

裴川家就在对面,母女俩从另一侧上楼,敲响了四楼的门。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那边出现了裴浩斌的坚毅的脸。男人做刑警,身上一身正气。他仔细认了认,发现母女俩很眼熟,似乎是一个小区的,忘记了人家名字有些尴尬。

赵芝兰善解人意地笑笑:“我姓赵,裴警官好。我女儿瑶瑶和小川是同学,过来给他送蛋糕。”

裴浩斌低头,看见一个扎了两个花苞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皮肤很白。睫毛又长又翘,像是个软乎乎的年娃娃。

年娃娃有些怕生,在赵芝兰的指示下奶声奶气喊叔叔。

饶是裴浩斌,也被萌得心软了软。他和善地笑道:“小川在房间,瑶瑶过去看看他吧。小赵,不嫌弃就进来坐坐,我给你倒水。”

“不用不用,就送个蛋糕的事,裴警官你忙你的,瑶瑶去看看小川,送完就出来。”

贝瑶得了指令,小心翼翼端着蛋糕跟着裴浩斌往裴川房间走。

裴浩斌推开门,书桌前坐了一个端端正正写字的小男孩。

他在为进入学前班做准备。

“小川,小朋友来了。”

贝瑶紧张地看着裴川。他的房间比她的大,设计很简单,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像妈妈笑话她房间是个小猫窝。

裴川转头,漆黑的眼睛透过爸爸高大的身影,看见了稚嫩的女娃娃。

她端着成年人半个巴掌大的蛋糕,见他看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有几分怯意地朝着他走近。

她双手捧得高高的:“裴川,给你吃。”

他沉默着看她。

这是个不怕挫折的女孩子。

她第一次给他纸飞机,他撕了,还打过她的手。

第二次是夏天最灿烂那朵荷花,他扔在了桌子上。

这一次是个蛋糕,奶油上的花都不完整的那种。

她忐忑地看着他,目光清亮又软。

他记得她还好小,比他小一岁多,估计还会读一年幼儿园。而他下个月就要去学前班了,可能很久很久都看不到她了。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珍惜捧过来的蛋糕。

小女娃杏儿眼亮得像揉碎了水晶,她用眼睛告诉他,这个长得糟糕的蛋糕很好吃,至少是她心爱之物。

裴川依然一句话没和她说。

哪怕是一句谢谢。

然而贝瑶开心极了,她小圆脸粉嘟嘟的,就要跟着裴叔叔往外走。

身后衣领子被拉住。

一股力道把她往后拉了拉。

她懵懂回头,看见了小男孩居高临下的黑眸。

贝瑶记得裴川那天也是这么打陈虎的,把陈虎拖过去,然后……她下意识想捂住胳膊。别咬她,裴川不喜欢的话,她再也不来了,她怕痛。

她刚要喊裴叔叔。

沉默的男孩子往她小兜兜里放了一把巧克力,然后松开她衣领子,示意她可以走了。

贝瑶摸摸口袋里扎手的糖果,又抬头看他。

他依然没和她说过一个字,转头握了笔端正坐着写字。

男孩子一个又一个铅笔字,方正而有力。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赵秀:你家瑶瑶可爱。

赵芝兰(咬牙切齿):不,还是你家敏敏长得好看。

赵秀得意地笑。

若干年后。

赵秀内心:……说好了我家敏敏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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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仙女们的地雷打赏,挨个儿抱抱~

☆、可是我矮

八月的夕阳照得人全身温暖,贝瑶摊开小手给赵芝兰看。

她掌心躺着五块巧克力,赵芝兰拿起来一看:“那孩子给你的啊,这可不便宜。”

五块红色外包装的“起士林”巧克力,都是T市出产的。

童年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吃到糖果都很欢喜,更别说这个牌子的巧克力。赵芝兰嫁给贝立材的时候,贝家还负着债,虽然贝瑶出生后没亏了孩子,然而这些小零食她鲜少给贝瑶买。

一块“起士林”两块钱,五块沉甸甸的,要整整十块钱。

对于小贝瑶来说,她念三年级的时候,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了,她拿着裴川给的“巨款”惴惴不安。赵芝兰看女儿单纯可爱的模样,心里一软:“既然都收了那就拿着吧,以后妈妈做了吃的,你都给小川拿点去。”

贝瑶用力点点头笑了:“妈妈吃。”

“你拿着,妈妈不吃甜的。”

“那给爸爸。”

“爸爸也不喜欢。”

巧克力加了能让人幸福的碱,贝瑶两排小白牙咬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她眼睛亮起细碎的光彩。

贝瑶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到底没舍得吃。藏在自己抽屉了,打算馋的时候拿出来解解馋。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八月十七那天是贝瑶的四岁生日。她的生日简陋,一包糖外带糖水鸡蛋,吃完依旧去幼儿园。

孩子们稚嫩地给她唱生日歌,贝瑶看着角落空缺的位置,心情有些低落。

向彤彤说:“我今年就要去学前班了呢。”

几个年纪小的羡慕地看着她。

陈虎已经来了幼儿园,他年纪大一些,也是要去学前班学知识的孩子之一。他问方敏君:“敏敏你去吗?”

方敏君摇摇头:“我不去,妈妈说我还小。”

陈虎说:“那个小哑巴也要去,我一定要揍他!”他学着他爸爸那样,粗声粗气挥了挥拳头。被一个没有腿的孩子咬成那样,在陈虎的心里既是阴影,又是耻辱。他一定要报复回来!

贝瑶看着胖墩儿陈虎,皱了皱眉。

她知道自己按理还得念一年幼儿园,她一直比裴川低一届,可是如果裴川班上都是陈虎这样的存在,那裴川是不是一直没有朋友啊?

回到家,贝瑶问赵芝兰:“我可以要一个生日愿望吗妈妈?”

她明眸澄澈,最近都乖乖巧巧的,仿佛到了四岁,这个孩子一下子听话好多。赵芝兰让贝瑶说说看。

“我想去学前班。”

赵芝兰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不行,你刚满四岁,得五岁再去。还没学会走就想着飞可不行,那些哥哥姐姐是去学写字的,你留在幼儿园可以和小朋友们做游戏。”

“不做游戏。”贝瑶认真道,“我去学写字。”

赵芝兰哭笑不得。

她女儿有些呆萌,打小反应就要比别人慢些,老师说别的孩子学唱儿歌如果要三遍,她的瑶瑶就要五遍,唱五遍不行她会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唱十遍。

贝瑶说要去学前班,赵芝兰只当个笑话听听。这种有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哪能由着贝瑶胡闹。输在起跑线以后就跟不上了。

贝瑶被拒绝也不气馁,她回房间,吃晚饭的时候再出来,把自己的田字格小本本给爸爸妈妈看。

赵芝兰一看直接懵了。

左右两面写满了,左边是汉字。一排“大”,一排“小”,还有“多”和“少”。

贝瑶的字写得小,田字格还没占到二分之一,然而一笔一划,看得出特别认真。

右边是加法,“1+1”、“1+2”,虽然只加到了五,然而已经让赵芝兰震撼了。那年幼儿园是个大型托儿所,顶多一群孩子一起唱个儿歌。一般进入学前班才会正式学知识,一年级的时候正式学习九九乘法表。

贝瑶紧张忐忑地看着妈妈。

赵芝兰问她:“你怎么会这些的?”

贝瑶心怦怦跳:“幼儿园墙上的。”

赵芝兰还没说话,贝立材哈哈笑道:“我家瑶瑶还是个小天才啊!”

贝瑶知道爸爸心思不如妈妈敏锐,她有三年级的记忆,写汉字和加法不在话下,然而她只敢挑一些简单的东西,怕赵芝兰怀疑。

赵芝兰想了想:“二加二等于几?”

贝瑶有些心虚,她低头,小手做出数的动作,半晌,四根软乎乎的指头竖起来。

赵芝兰看着女儿脸颊边竖起的手指,狠狠在贝瑶脸上香了一口!

她赵芝兰终于有打败赵秀的一天了!简直扬眉吐气!

“咱们报学前班,明天妈妈就去找老师!”

贝瑶弯着杏儿眼,灿烂地笑了。

~

路边小野菊抽出小花苞儿的时候,九月份来临了。

C市以往每年开学都会下一场雨。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号这天也不例外,裴川看着路面顷刻被打湿,苍白的手指搭在轮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文娟怕孩子淋湿,给他穿好雨衣。

蒋文娟前一晚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丈夫说话,裴川上学前班她特别不放心。自从裴川双.腿被斩断,蒋文娟常常被梦中血肉模糊的景象惊醒,反反复复的景象,成了折磨一个母亲的噩梦。蒋文娟怎么看出事以后沉默寡言的丈夫都不顺眼。

然而孩子上学得靠裴浩斌找关系。

她们家附近没有特殊教育学校,国家这年也没兴办这样的学校。对于蒋文娟来说,她甚至是害怕孩子进入那样的学校的,仿佛这样给裴川盖上了一个一辈子残缺特殊的章。

C市朝阳小学有两个学前班,学前一班和二班。学前一班的语文老师恰好是裴浩斌的初中同学,姓余,余老师一早就知道裴川的特殊情况,因此裴浩斌一说,余老师就同意了。

朝阳小学离小区走路的话有十五分钟路程,裴浩斌发动摩托车,示意蒋文娟将孩子抱上来。

轮椅用皮绳绑在摩托车后面,裴川被安置在摩托车前面坐好。

裴浩斌小心护着儿子,刻意轻快道:“出发咯。”

裴川握住摩托车前面的金属杠,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小雨淅淅沥沥,离开了妈妈的视线,裴川终于没了表情。他身后是爸爸宽阔的胸膛,裴浩斌骑得很慢。雨点很少打在裴川脸上,裴川看着雨幕,知道自己即将去一个新环境。

他不想去,可他知道他必须得去。

因为上学前班这件事,妈妈终于肯和爸爸说话了。他想要一个完整正常的家,哪怕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

裴川用力抓住金属杠,开学这天上学的路上,很多小学的孩子背着书包,好奇地看向裴浩斌的摩托车。

引擎声很响。

在裴川三岁的时候,裴浩斌买了这辆摩托车,当时小裴川坐上去兴奋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就是酷酷的小超人。周围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他,如今再坐上这辆车,当所有人羡慕的目光变得古怪,裴川黯然地垂下了眸。

裴川一路看过来,无数张稚气的脸,都像朝阳小学这个学校的名字一样,朝气蓬勃,孩子们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裴浩斌把他送到了余老师办公室门口,裴川坐在轮椅上。

轮椅旁挂了一个水瓶,是蒋文娟给裴川倒的凉白开,让他口渴了喝。

九月份夏季还没过去,朝阳小学的梧桐树郁郁葱葱。

温婉的语文女老师余茜冲他伸出手:“你好小裴川,我是余老师,还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后会教你知识,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裴川冰凉苍白的手指握住余老师的,露了一个礼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