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川在作业本上的田字格写字,九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门边,靠窗这边有点阴暗。裴川垂着眸,黑眸落在作业本上,没有说话。他不理她,贝瑶便懂了,这是不要,别烦他的意思。

她欢欢喜喜转过头,问倪慧和谷兴华吃不吃。

后排的两个孩子都点点头。

裴川握紧铅笔,到底人小,沉不住气。他转头去看,他的小同桌脑袋偏着,在用小刀分苹果。她花苞儿的丝带一颤一颤,分得很吃力。

他的目光转到那把小刀上,那是贝瑶削铅笔的刀,许是因为女孩的妈妈教过,贝瑶用水认真洗了刀子才开始切。他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裴川不开心。

他不吃苹果,贝瑶自己吃裴川没意见,可是倪慧和谷兴华吃,那种不受控制的恼怒情绪一瞬间又不受控制地生了出来。

这个又乖又蠢,脾气还好的小团子,让他的不悦和暴躁到达了顶峰。

贝瑶分苹果的时候,陈虎来了。

胖墩儿贪吃,脸皮也比较厚,他问小贝瑶要苹果,小贝瑶三年级的记忆也很单纯,她心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大大方方就给了。

陈虎咬着香甜的苹果,脸颊一鼓一鼓,大发慈悲道:“贝瑶,今年过年带你捉麻雀。”

贝瑶杏儿眼清亮,笑着点点头。

陈虎哼着歌走了。

裴川铅笔芯骤然断掉。

他突然意识到,小贝瑶是对所有人好。他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亏他以为……亏他以为……

他垂眸,摸出小刀,开始削铅笔。

他手指指尖苍白,削笔却比她切苹果还利落。

贝瑶并不知道裴川不高兴,一直冷着脸的裴川高兴和不高兴都是一个表情。她有五年内的记忆,然而心智还是个小朋友。

这是九月最热的一天,下午的太阳高悬,气温堪比盛夏。下午上课的时候,贝瑶不停喝水,她贪甜,水里放了一点点白糖,装得水也不多。因为往常她喝完了水,都是找裴川要的。

他水杯里的水始终是满满的,他自己一口也不会喝,往往贝瑶眼巴巴看着,他就都给她了。

贝瑶喝完了自己水,偏过头看裴川。

男孩子睫毛也长,但是不翘,他垂眸会很好地遮掩眸中的情绪。侧颜有几分超越清秀轮廓的凛冽。

“裴川,我想喝水。”她小奶音软绵绵的,揭开水杯,小胳膊向前伸,向他讨水喝。

往常这个时候,裴川会拧开水杯,倒在她杯子里面。

然而今天裴川没动,她眼巴巴看着。

他慢吞吞抬眼,黑眸看着她。

——我不高兴了。

他的眼睛还不能很好地掩盖情绪,可是贝瑶看不懂。她茫然和他对望,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高高兴兴把水杯放在他桌子那边。

裴川:“……”

裴川把她水杯推回去,然后拿出铅笔,从木桌上螺丝钉的这头到那头,明确地划出了一条“三八线”。

他分得一丝不苟,半分没占她便宜,也没有让着贝瑶一点点。

一张本就不大的小木桌,两个人对半分。

他态度冷硬,将她阻隔在外面。

贝瑶呆呆看着。

这不是一二年级才会开始出现的分界线么?她和裴川是不是班上最早出现“三八线”的小朋友?

她难过地发现,这个小男孩讨厌自己。

讲台前面的余茜皱眉看着这一幕,难不成郑老师说得对,裴川不喜欢贝瑶,即便坐在一起也会欺负她么?

如果真是这样,裴川也不愿意和小贝瑶同桌的话,就最好让贝瑶和方敏君一起坐了。

余老师决定问问几个孩子的想法,她先前就问过方敏君了,方敏君说:“老师,我想和小朋友一起坐。”

那么就再问问裴川。

裴浩斌来接裴川放学之前还有段时间,余老师推着轮椅,让裴川先在老师办公室等等。她问小男孩:“你是不是不想和贝瑶小朋友一起坐呀?”

裴川抬起脸。

他黑眸很纯粹,像那年玻璃弹珠里面深沉的一抹黑。

他不说话,余茜只好坦诚和这个小男孩说完:“现在班上来了个小妹妹,叫做方敏君,今天小川也认识她了。老师想问问你,是想一个人坐,还是和贝瑶小朋友一起坐,或者和方敏君小朋友一起坐呢?”

余茜心里惴惴,她最怕听到最后一个答案。

虽然是一道给裴川的选择题,看似主动权到了裴川手上,余老师却害怕他选择方敏君。毕竟裴川愿意,方敏君大半是不愿意的。

可是方敏君这孩子确实长得清秀好看,还有个“小玉女”称号,要是裴川选了方敏君是最难办的。

九月还没迎来秋天的凉爽,裴川唇.瓣和喉咙干涩到刺痛。

他用低到余茜险些听不见的声调说:“我一个人。”

余老师听到这个回答,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怅然。她温柔地说道:“小川,小孩子要多喝水身体才好,你要是想上厕所可以找老师。能照顾你余老师很高兴,想尿尿不要憋着知道吗?”

裴川没应话。

他说出“我一个人”的时候,虽然尽量平静了,可他这年到底才五岁,眼眶一阵酸疼,几乎快掉泪。这已经就是他的极限了,他不能再平静地回答老师第二个问题。

等孩子们走了,余茜老师把裴川的答案给郑老师一说。

郑老师颔首:“这样挺好的,明天给贝瑶讲一下,让她去和方敏君一起坐吧。”

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早上来上课的时候,贝瑶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她拉开书包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可爱的竹蜻蜓。

竹蜻蜓削去了边角锋锐的小木刺,被打磨得憨傻。

贝瑶不明白昨天为什么让裴川不开心了,晚上回去想了想,她央着爸爸给她做“小蜻蜓”。

她帮贝立材扫地,四岁的女娃娃拿着扫帚滑稽又吃力。贝立材哭笑不得,只好给她做了个漂亮的竹蜻蜓。

此刻贝瑶把竹蜻蜓递过去:“这个会飞哦。”贝瑶演示给他看,她小手握住竹棍子搓呀搓,横的那一片螺旋桨“翅膀”就旋转起来,贝瑶松手,竹蜻蜓飞出去,飞到教室前面角落的地方撞到墙后又慢慢落下来。

她用的力度小,于是竹蜻蜓也飞得不远。

裴川看着她,清风从窗户透过来,吹动她细碎的头发和花苞儿上的丝带。她快乐地跑过去捡回来,小手摊开,把竹蜻蜓给他:“送给你,不生气。”

裴川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

那只小手不长教训似的,越过他们彼此的“楚河汉界”,嫩生生又软绵绵的,明明不带一点攻击力,却让他无端难受。

他也忽略了那条分界线的存在,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怅然拿过竹蜻蜓,果然看见她的杏儿眼一瞬间被点亮。

九月中旬,即将进入秋天,她低头拨开水杯盖子喝水,小脸都快埋进水杯里面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早就“抛弃”她了,也不知道他早就不生气了。

裴川苍白的手摩挲着竹蜻蜓,他的爸爸是个出色的刑警,但是不会做这样的玩具。他第一次看到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自己轻飘飘地飞起来。裴川并不需要这样的玩具,他没有双.腿,如果将它放飞,就不能够自己捡回来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它握在手里。

下了课余茜老师说:“贝瑶,你去方敏君同学那里坐。”此言一出,哄闹的学前班上安静了一瞬。孩子们都下意识看了眼裴川,又看了眼方敏君。

贝瑶揪着书包上的小熊猫,怔愣地抬起眼睛,她先看了眼不像是在说笑话的余茜老师,又看了眼教室最右边小小年纪就板着脸的方敏君,最后才转头看裴川。

她的眼中带着稚气和懵懂,像是水墨画中晕染出来的雾气,在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老师让她离开呀?

裴川移开眼睛,平静冷淡地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裤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仙女们的打赏,挨个儿抱抱~

☆、分数

贝瑶脸上的困惑太明显,余茜老师怔然。她早上本来要问问贝瑶意向的,可是一来小贝瑶家远,她总是卡着上课前来。二来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和方敏君同桌总比和裴川好。

裴川画了“三八线”,也并不和贝瑶说话,出于保护贝瑶,都应该让贝瑶和方敏君一起坐,这样一想下课余老师就直接通知了。

贝瑶看看冷淡的裴川,她的思维并不成熟,虽然舍不得,但是小时候的贝瑶一直是听老师话的乖孩子。

她小手揉揉眼睛,把课本和水杯装进书包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裴川看也不看她,只盯着自己语文课本的图画。

贝瑶怕他孤单,想了又想,把自己书包上的小熊猫解下来。

她柔软的脸颊不舍地蹭了蹭它,然后把它放到裴川桌子上。

裴川的视线从书上移到它身上,小熊猫圆乎乎的,呆坐在他课桌前。

他知道她很喜欢这个玩具,上课有时候下意识就会去揪小熊猫的耳朵,每天来之前也先安顿小熊猫。

他终于抬了眼去看她,她依依不舍极了,那样可怜的眼神,不知道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小熊猫。

他无言地把她心爱的小熊猫推了回去。

她舍不得的,大概率不会是自己。

贝瑶伤心地抱着小熊猫,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的玩具。

贝瑶背着书包朝方敏君走过去,方敏君傲娇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和后桌说话了。

五岁的裴川用尽所有意志力,才能不转头看她走过去的背影。

贝瑶坐在阳光璀璨处,金色的光线温柔地缀上她的小脑袋,他在她的对立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把竹蜻蜓放进了书包里。

~

看热闹的孩子们转眼就忘了换座位这件事。

贝瑶和方敏君成了同桌。

如果贝瑶有高中的记忆,肯定会觉得很别扭古怪。万幸她现在以小孩子的心态,觉得美美的敏君也很可爱。

一整个秋天,贝瑶第一件学会的事情就是控制少喝水,因为方敏君并不会像裴川那样把自己的水给她喝。

方敏君分外要强,如果贝瑶的头发梳得好看,那一整天她脸色都不好,下意识去整理自己公主裙。到底是孩子,虽然母亲灌输的观念让她牢记于心,但她不至于对贝瑶有太大的敌意。

毕竟小贝瑶长得没有她纤细清秀,而且贝瑶好欺负。

垃圾可以让小贝瑶去丢,作业可以让贝瑶一起带给小组长,小贝瑶听话又乖巧。

裴川看在眼里,脸色很难看。

然而这到底是他选择的路,贝瑶不再是他同桌了。

秋天过完以后天气转冷,贝瑶被赵芝兰打扮成了一个福娃娃——大红色的棉袄,又厚又喜气。

那棉袄不是新的,是赵芝兰用旧衣服改的,虽然俗气,可是很保暖。大红棉袄里面还有秋衣、两件毛衣,贝瑶小短腿也被裹得厚厚的。

恰好赵秀抱着方敏君下楼来串门,贝瑶用小奶音喊:“秀姨姨,敏敏。”

赵秀险些笑岔气:“芝兰啊,远看还以为瑶瑶是个火球。”

赵芝兰闻言下意识去看方敏君,小女娃被打扮得清秀好看,崭新的粉色棉袄外面配了一条粉色围巾,洋气又不臃肿。方敏君赖在赵秀怀里,赵秀也由着她。

赵芝兰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冷的天,谁管好不好看,暖和了才是正经事。面上总得客套一下:“哟,你家敏敏这身不便宜吧。”

“棉衣30多呢,围巾是她小姑送的。”

30多块钱让兜里没钱的赵芝兰闭了嘴,赵秀眼睛里都泛着愉悦。

赵秀抱着方敏君回家的时候,方敏君说:“爸爸说棉衣二十六块钱。”

赵秀瞪了女儿一眼:“妈妈说是三十就是三十,你们快期末了吧,一定要考好知不知道?考好了妈妈还给你奖励。”三十多的棉衣让她也肉痛了一把,但是一想到期末考完两家比成绩的时候,赵秀就觉得愉快。

为了“奖励”,方敏君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冬天孩子们第一次期末考试,饶是赵芝兰也有些紧张。她怕早早送贝瑶去学前班读书是个错误,看着小贝瑶天真无邪的脸,赵芝兰叹了口气,算了,成绩不重要,孩子健康平安长大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期末考试这天,贝瑶早早就被赵芝兰送去了学校。

学前班的考试不像小学打乱了坐座位,每个人都坐在原位考。

贝瑶一点也不紧张——她的知识面停留在三年级。

“重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遥远,她自己时而也有些茫然,为什么她这些都会啊,还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然而心中的紧迫感告诉贝瑶,这是个很重要的秘密,妈妈也不可以说。

余茜老师来发的卷子,发完就守着大家做题,郑老师也来帮忙,这年学前班考试不分语文数学,基础知识就只有这一张卷子。

小孩子们第一次考试,状况百出,一会儿请假要尿尿,一会儿铅笔断了一直削不好,老师都得帮帮忙照看着。

方敏君的手成一个弯弯的弧度,她边写边遮住卷子。赵秀说了,不能让贝瑶抄她的。

贝瑶看着卷子上数小花花有几朵,小朋友有几个的题。

贝瑶:“……”

裴川写之前偏了偏头,他漆黑的瞳孔看着阳光的那一处。小女孩正在认认真真写名字。

他看不出她会不会,裴川转过头,她会不会都不关他的事。

贝瑶很快做完了,她觉得好简单啊!

~

小孩子的试卷批阅很快,两天后就能去拿成绩,对于孩子们第一次考试,家长们都抱了很大的期待。

九六年C市的学前班实行的是一张卷子百分制。

孩子们坐在座位上,老师一个个念名字,然后孩子们上讲台拿卷子。余茜老师没有排高低,对她来说,教书育人成绩不是顶重要的,何况学前班只是个过渡。让她意外的是其中两个小朋友的成绩——贝瑶和裴川。

方敏君先拿到卷子,她卷子上一个红彤彤的“90”分,方敏君忍不住喜悦地弯了弯唇,念及“常雪”的形象,她把唇角压了下去,只是眼睛里的高兴挡都挡不住。

然后是裴川的卷子,他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书包里。

贝瑶是全班倒数第二个拿到卷子的,她看到上面喜气的数字也忍不住杏儿眼弯了弯。

方敏君心想,估计考70分她的同桌都该笑了。

她遮住自己的分数,不让贝瑶看,然后问道:“瑶瑶,你考了多少分?”

贝瑶把卷子摊开给方敏君看,顶部一个红墨水打出来的“99”——贝瑶画图题画得不直,扣了一分,本来该是一百分的。

方敏君看着那个鲜红的99,晴天霹雳,大冬天,她的喜悦散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人泼了一桶冰水。

完了!

回家要是赵秀知道的话……

考完试领到卷子以后就要放假回家过年了,裴浩斌来接裴川,他们像是往常一样从校门口开过去。

裴川回头,那个小红球站在第一排,用力朝他挥手,眼睛像是两个月牙儿。

她心无芥蒂,乖得要命。

裴川握紧摩托车冰凉的金属杠:“爸爸,带上贝瑶吧。”

裴浩斌纳罕:“她妈妈来接她怎么办?”

“路上遇到了可以说一声,或者给老师说一下。”

裴浩斌不由得看了眼儿子,裴川断了腿以后寡言少语,鲜少说这么多话。对于裴川的提议他是赞同的,一个四岁女娃娃,每天上学放学要走将近两公里多的路,他不是她父亲都有点心疼。

裴浩斌把摩托车拐了个弯,问小贝瑶:“叔叔载你回去好不好?”

贝瑶想坐摩托车,她记忆里三年级时贝立材才买了摩托车。坐在上面像是踩着风,五分钟就到家了。然而贝瑶小时候有些怕生,她怯怯看了眼裴川,裴川低眸看她,眼睛里没有排斥。

她害羞地点点头,小奶音软软的:“谢谢裴叔叔。”

“余茜,那我顺路就把贝瑶也带回去了,她妈妈如果过来,你讲一下啊。”

余茜当然放心老同学,笑着点点头。

裴浩斌让余茜帮忙把小贝瑶抱上后座,又用皮绳绑了绑,将小贝瑶固定好,以免孩子力气小掉下去。

后面排队的孩子们都看着,有些羡慕贝瑶。方敏君没忍住嘟起嘴巴,她爸爸有辆很大的自行车,每天载着她回家,可是她还没有坐过摩托车回家呢。方敏君有些委屈,大家都住在一个小区,裴川的爸爸为什么只带贝瑶不带她?

自从换了座位,裴川第一次离贝瑶这么近。

仿佛空气都沾上了她身上的奶香。

裴浩斌发动车子,柔和了嗓音问贝瑶:“贝瑶考了多少分啊?”

裴川也不由凝神去听。

她的声音像是铃儿响:“九十九分。”

裴浩斌知道她年纪小,约莫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了,本来问贝瑶也就是逗逗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娃娃能考这么好。

他真心夸赞道:“贝瑶真厉害,好聪明。”

贝瑶知道要讲礼貌:“谢谢叔叔。”

裴川坐在最前面,冬天的风吹过男孩子短短的头发。他全程没说话,自己都不知道,他唇角浅浅弯了起来。

~

方敏君被方鑫老师的自行车载着回去,她小脸有些白,非常害怕回家。

要是妈妈问起来成绩的事情怎么办?

考试之前她没有想过自己考不过贝瑶的,可是发下来卷子一切成了事实,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的横杠上,有些想哭。

方敏君哪怕小,可是家长的情绪还是能感觉到的。

赵秀最在意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方敏君和玉女“常雪”相似的清丽长相,第二就是比赢赵芝兰。

第二件赵秀已经遥遥领先了二十多年,赵芝兰什么都比不过她,可是如今竟然在女儿的成绩上面败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