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身边,这个快十岁的男孩子敏锐地回头。

她讷讷顿住脚步,透过十月寒凉的雨后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贝瑶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继续往前走。

这段回家的路还没修好,他们只能走小路。小路远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钟。裴川则需要更久,他才装上假肢没多久,残肢接触的地方走久了会隐隐作痛。裴川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他不喜欢认识的人看见他这样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学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着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恼怒。

她是什么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来看他笑话的吗?就那么好奇残废是怎么走路的?

麻雀跃上枝头,她青葱可爱的背影越来越远。

~

六年级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还没修好,大路上堆满了水泥河沙,他伙同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成绩差,他.妈说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给他念。

丁文祥知道妈妈是吓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来就毁了,所以也不在意还念不念书。他听强哥说打工也能赚不少钱呢。

沙子从他指缝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这是由于小时候农村的奶奶没看好他,被砍猪草的闸刀斩断的。 

十二岁的丁文祥比其他三个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墙,说起了新鲜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四年级有个没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当然知道,他拍拍手:“见过,坐着轮椅。”

“对,但是我前两天听说,他又有腿了,还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骗你,就是可以走了,这段时间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说他是不是安了一个假腿啊?假腿怎么能像真腿一样走路呢?”

“假腿?”丁文祥看看自己残缺的右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当即沙子也不堆了,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说:“我知道,他放学走那条小路,走得很慢,乌龟爬一样,我带你们去。”

丁文祥一群人绕过大路,书包搭在肩上,风风火火往小路走。

裴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他眼瞳漆黑,顿住了步子,看着面前几个来者不善的大男孩。 

他不认识他们,所以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丁文祥眼也不眨盯着他的腿,伸手拉住裴川衣领:“小子,不许走,给我看看你的假腿。”

裴川瞳孔漆黑,一言不发伸手去掰那只手。

丁文祥本来以为这看起来很弱又比自己小两岁的残废没什么威胁,没想到那只手拧得自己左手生疼。丁文祥被迫松手,但是他更生气了。

十二岁的孩子有无穷的破坏力,也开始尤其好面子,丁文祥说:“把人按住!”

几个孩子一窝蜂涌上去,把裴川按在地上。

“滚开!”裴川也动了怒,然而他手臂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一众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少年。

小路满是泥泞,他的假肢本就不熟练,重心偏移后,他被按在地上,脸颊旁就是脏污的泥水。才下过雨的路面,泥土的腥臭味钻入鼻腔。

他们按住他的脸颊和手臂,裴川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脸上的平静不见,像头发疯的小兽一样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丁文祥手还在痛,他踢了裴川一脚,学着他.妈骂人那样:“小畜生。”

丁文祥蹲下,去解裴川鞋带。裴川的鞋带很长,缠绕了几圈以后,绑在裤腿外面——他不想露出颜色有异常的假肢。

鞋带解了,如果再撩开裴川裤腿,里面就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假腿。

这个时候正是放学高峰期。

三年级和一二年级的小同学玩闹着走在小路上,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然后有人悄悄说:“那个是六年级的丁文祥。”

在学校就很浑的丁文祥。

三三两两的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裴川手指抠进泥水里。他第一次生出想让所有人去死的念头,要是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该多好!

裴川右腿的鞋带被解开,丁文祥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他去撩男孩子的裤腿。

后背狠狠一痛,丁文祥尖叫了一声,他恶狠狠回头。

一个绿色外套小姑娘,拿着一根三指粗的树枝,又打了他背一下。

贝瑶害怕极了,她有限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没有打过架。

丁文祥瞪着她,她手都在抖,然而她还是握紧了树枝,站在裴川前面。

“你们放开他。”她挨个去打那几只按住裴川的手。

六年级的孩子们痛得哇哇大叫,有人踹了贝瑶一脚。

她也哭了。

她好痛哇,贝瑶咬着嘴唇,依然不肯丢了那根树枝。

裴川半边清隽的脸在泥水里,仰头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他第一次见贝瑶哭,她边哭边挥舞着粗壮的树枝,打在那群人身上。她说:“我要告诉我们蔡老师,还要告诉我叔叔,我叔叔是警察,让他把你们都抓走!”

丁文祥大骂了一声,然后说:“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生,今天弄死你!”又转过头看听见‘警察’吓怕了的同学们,“走啊,还站着做什么!”

他们全走了。

那些不敢过来的低年级孩子,也一步三回头回了家。

等到小路上没有人了,贝瑶才抽泣着哭出来。

她记得这一幕。

一模一样的记忆,只不过上辈子她是那群低年级孩子中的一员。裴川的裤腿最后被撩了起来,她看见了和正常的腿不太一样且冰冷的假肢。

所有孩子都露出了怯意和惊奇,她被好朋友拉着退了一步。好朋友说:“那个假的腿好吓人啊。”

他在泥泞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沉寂下去。

此后,贝瑶再也没见过裴川戴假肢,他重新坐上了轮椅。

这辈子她跑回来了。

贝瑶拿着一根很重的树枝,踩过了数年的光阴,蹲下在他身边,泪水花了白皙柔软的脸颊。

“呜呜呜……”

裴川死寂的眼珠子动了动,转头看她。

她丢了树枝,身体发颤,似乎比他还害怕。裴川皱着眉,手臂支撑身体坐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泥水打湿,原本的体面干净全然不见。

裴川面无表情,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路边的野草割裂了他掌心的肌肤。

他低头,贝瑶那双杏儿眼盈满了泪水,她抽泣着,不知所措。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一辈子就只会打一次这样的架。

裴川慢慢往前走。

走了许多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她依然蹲在那里。

“贝瑶。”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平静道,“回家了。”

贝瑶回头,她大眼睛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她抽泣着:“哦。”

然后她努力颤巍巍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迟迟到来的夕阳露了半边脸,他不安慰,也没有给她擦眼泪,听着她哭了一路。

“裴川,我有点害怕。”

“嗯。”

“我会被通报批评吗?”

“……不会。”

“我有点痛。”

“嗯。”

她软乎乎的手背擦了下眼睛:“明天我们一起走路回家吧?”

他沉默许久:“好。”

这一年贝瑶还不知道,身边这个冷漠的男孩,将来会把她幼时的包容和温暖,换成一辈子的宠爱和痴狂,成倍归还。

秋天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

贝瑶一头柔软的长发渐渐变长,从最初的齐肩慢慢到了肩胛骨往下。她发丝尾微黄,带着浅浅的卷,垂在胸.前。因为头发比其他小姑娘细,所以格外软。

童音不辩男女,贝瑶的小奶音却还没真正褪.去。

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裴川上学都使用的假肢。一开始慢吞吞挪步,到最后能和正常少年走得一样快。他寒暑假不再待在家,他戴上拳套,开始学拳击。

六年级的第一个月,听说升了初二的丁文祥被一群混社会的打进了医院。

这事没有引起一点波澜,作为茶前饭后的八卦聊了两天,就被淡忘在了少年们的记忆里。

六年级下学期的四月,蔡老师突然通知:“梨花和桃花都开了,我们班明天出去春游。”

这年还没有禁止春游等一系列活动。

教室里愣了片刻,猛然爆发出络绎不绝的欢呼声。

作者有话要说:统一通知:更新时间是22:00,如果写作话或者晋江抽会晚几分钟,有事枝枝会在文案请假。

读者1:川川终于可以自己上厕所了!终于能在学校喝水了呜呜呜呜呜呜渴死孩子了呜呜呜呜呜呜

读者2: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一划拉就找到了头绳,我现在去划拉我男神垃圾堆也可以划拉出头绳吗?

(枝枝:哦?你觉得呢?)

读者3:裴川聪明的原因大概是小时候俩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

一楼:你是魔鬼还是秀儿

二楼:智商就占领高地了

(我噗哈哈哈哈,你们有毒吧,因为这个评论,我现在满脑子赵本山版本的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你们也太秀了吧!)

哈哈哈,最后祝我的读者小仙女们新年快乐啊!希望你们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又乖又萌又酷,阖家幸福,一生平安!

☆、很乖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四月的早春,踩着三月下旬的末尾而来。

桃花开满枝头,春天的柳枝纤纤,翠绿青葱,风一拂过轻轻摇曳。小路上的桃花儿开了一路,花瓣一直掉,贝瑶仰起小脸,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早晨出门的时候贝瑶洗过头发,现在柔软的头发还是披散着的,她站在同学们的前面,抬手撩发把已经干了的发丝扎起来。

六年一班分了两个队列,男生一个队列,女生一个队列。

花婷一路都不太高兴,她长得矮,站在女生队列里的第一个,后面的就是方敏君,贝瑶站在第三个。

方敏君和贝瑶是六年级一班最小的两个孩子,矮一些情有可原。可是花婷却不小了,她以平均年龄升学,个子却总也长不高。然而个子不长,别的地方却在长,她发育得比其他孩子早一些,如今胸.前已经有了少女曲线。

发育早并不是好事,花婷觉得偶尔班上男生和女生好奇看自己的目光羞耻极了。她尽量含胸,不让人把目光放在自己饱满的胸.前。

花婷低着头走路,分外沮丧。 

零二年港星常雪的一部喜剧电影红遍大江南北,冰雪雕就的美人名声家喻户晓,这也把“小玉女”方敏君的名气带向了高潮。

十一岁的方敏君,脸色带着小少女的矜傲,穿着白裙子,男生队列许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花婷挨着方敏君站,不自在极了,她总觉得那些欣赏惊艳的目光偏移到自己这里后,就变成了好奇她过早发育的胸部。花婷鼓起勇气:“方敏君,我可以和你换个位置吗?”她想和好朋友贝瑶说说话。

“不行,按高矮,老师排的。”方敏君一口拒绝,她才不要去站最前面。

于是花婷一路走得十分难熬,好不容易到了桃花林,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吃便当了,她才松了口气在贝瑶身边坐下。

“我一点都不喜欢方敏君。”花婷叹了口气,“什么‘小玉女’嘛,到底不是常雪本人。”

贝瑶安慰地笑着点点头,给她分糖果。

她如今也十一岁了,脖子后面系了一条白色的内.衣带子,但她发育没有花婷早,现在只有些微不同的弧度。

“你走路要挺直背。”贝瑶轻声在花婷耳边道,“我妈妈说驼了背会不好看,女孩子发育是正常的事情,不要觉得羞耻。”

花婷红着脸点点头,心情总算放松了。两个女孩子相互分着把饭吃完了,花婷凑贝瑶很近,她突然惊奇道:“咦?贝瑶。”

花婷伸手轻轻掐了一把贝瑶的脸颊:“我才发现你五官很漂亮哎。”

贝瑶一愣。

花婷半眯着眼,细细打量。十一岁的贝瑶明眸清亮,鼻子挺翘,粉.嫩的樱桃唇,唇珠圆嘟嘟的,透着一股子呆萌的味道。

贝瑶还没有“抽条”,脸颊带着浅浅的婴儿肥,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漂亮,而是一种想让人揉揉的可爱。然而因为一班有了一个声名赫赫的“小玉女”,再可爱乖巧的女孩子都没有光芒了。

花婷眼睛很亮:“仔细看看,你比方敏君还好看哎,会不会你长大以后比常雪还好看啊?”

贝瑶心里一咯噔。从某方面来说,花婷真相了。

贝瑶越长大,她的记忆就慢慢回归,如今她的记忆扩张到了初三。贝瑶知道方敏君会在初二渐渐失去光芒,不再和常雪那么像,长大后反而更像她母亲赵秀,高颧骨,脸颊过于消瘦。

成长很奇妙,初二的暑假,贝瑶会猛然瘦下来,记忆中的自己会变得很漂亮。像是明珠蒙尘几年后,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少女明媚又动人。

然而这些可不能和花婷说,贝瑶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谢谢你的夸奖啊。”

贝瑶视线往远处看。

少年一个人坐在石头凳子上,裴川带了一个黑色饭盒,吃完了饭就在看书。

每个人都背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书的可能只有裴川一个人。都快小学毕业了,这个孤僻的少年依然没有任何一个朋友。

他如今走路的速度很正常了,姿势如果仔细看会和正常人有些微不同。

他不爱笑,表情不多,话更少。

他们天天一起放学回家,裴川鲜少主动和贝瑶说话。

她想起那个作业本上的“秘密告诫”,心里有些犯愁。

上辈子自己没有关注过青春期的裴川,她的人生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贝瑶只隐约记得自己初二,开始变得很漂亮的那一年,初三的裴川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小区所有孩子都被警告过不要和他走太近。

包括陈虎,也害怕起了他。裴川和混社会的混在一起了,他多了很多很多凶神恶煞的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贝瑶看着他沉默看书的模样,他现在明明是个很好的学生啊。

贝瑶想知道真相。

裴川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他淡淡别开眸子,看进桃花色略深的那一处地面,微微眯了眯眼。

突然,一个女生开始尖叫。

所有同学都看过去,尖叫的女生脸色苍白:“有蛇!”她本来踮脚去看花,没想到松软的草地里盘踞了一条冬眠后出来觅食的蛇。

小女生吓疯了,往同学们这边跑。

那条两指粗的蛇也被人惊扰吓到,满林子滑动。

一时间班上的女生四处乱跑,尖叫声连连。花婷紧紧拉着贝瑶,快被混乱的场面吓哭了:“贝瑶,快走远点走远点!它过来了啊!”

班主任蔡清雨也心跳急剧加速,她是个文雅的女老师,自然也怕这种冰凉可怖的生物。然而为了保护孩子们,她不该跑,忍住心慌:“贝瑶,花婷你们快点走开。”

她不认识那种蛇,不知道有没有毒,蔡清雨已经后悔了,她不该带着学生们来春游。

班上男生看着混乱的场面也有些头皮发麻,也怕有毒,都不敢去捉。

贝瑶有些腿软,她两辈子就怕这种蠕动的生物。她被尖叫的花婷拉着跑,小脸苍白。

直到花婷拉着她慌不择路跑到了裴川面前。

裴川抿了抿唇,弯下腰狠狠掐住那条蛇的七寸,它仿佛一下子没了力气挣扎。裴川捡起石头,砸了几下那蛇的脑袋,它不再动了。

血流出来,他顿了下,把它扔开,蛇还没有死,晕过去了。

只是那一瞬班上同学看过来的目光让裴川住了手,他们用惊异、可怖的目光看他处理这条蛇。裴川敏锐注意到,他们看自己和看蛇是同样的目光。

换个男孩子捉住它,或许是英雄一样的崇拜。

可因为他是裴川,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孤僻不说话,下手却比什么都狠。同学们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惊疑地不敢过来,就连蔡老师,都看着地上的蛇皱了皱眉头。

下一秒蔡老师反应过来,笑着缓和气氛:“裴川同学真勇敢,帮大家解除了危机,你们要谢谢他哦。”

桃林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裴川有些想冷笑。

花婷死死拉着贝瑶,脸上犹豫不决。

贝瑶看着少年孤单的背影,他和一条昏迷的蛇待在方圆之地,谁也不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