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裴川才问:“如果我不在呢?”

如果下次你被人告白,我不在你身边呢?

贝瑶说:“我会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啊。”

他握紧了拳,傻姑娘。

贝瑶和他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贝瑶问他:“裴川, 你报的什么专业啊?”

“计算机。”裴川看向她,“你呢?”

贝瑶说:“现在不告诉你,等到七月份你就知道了。”

他垂下眼睛。

贝瑶其实报的医学,她最后选择当医生。

她没有裴川那么聪明的头脑, 以后发明不了什么为国家做贡献, 但是当医生, 能最好地照顾这个敏.感自卑的男人。

就如同在b大裴川坚持背她的那一.夜,她至今都不知道这对于一个穿戴假肢的人来说是怎样的痛和伤害。

所有人都不爱他,她用尽一切来爱他。

贝瑶上回家的公交车时,冲他摆摆手:“裴川,九月大学见!”

他指节发白,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

公交车慢慢开走,街头有家饰品店,歌声遥遥传来。

店主放的是1980年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女声悠悠地唱——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裴川看着越来越远的公交车,突然上前几步:“瑶瑶!”

夏夜又长又清冷。

风拂在他黑发上,可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在夜里奔跑起来。

歌声却依然在耳边——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他忘了残肢,忘了他是个没有小腿的人,追着那辆车跑起来:“瑶瑶!”

你再回头看我一眼,告别不能这么苍白,他还想多看看她。

可是最后歌声越来越远,路灯暗了。裴川步子踉跄,跌坐在路中央。

那辆车早就没有影子了。

2009年夏夜,这晚在贝瑶心中是开始,在裴川心里是安静的诀别。

~

七月份各所大学会依次发放录取通知书,贝瑶在网上查到自己的录取通知时非常高兴,只有赵芝兰倒抽了一口凉气:“瑶瑶,你选的学医?学医多辛苦你知道吗?当医生很苦的。”

贝瑶笑着说:“知道,我喜欢这个。”

“听说还要解剖什么的,你一个女孩子不怕吗?”

贝瑶说:“妈妈,世上那么多女医生呢,大家都不怕。”

赵芝兰还是忧虑,考上了b大,选个商务之类的,以后坐办公室不好吗。

贝立材过来说:“行了行了女儿喜欢就好,你操什么心,再说了,老师和医生都是好职业。”

贝瑶也点点头:“是啊,就业率很高的,出来就有医院要。”

老公和女儿站在同一阵线,赵芝兰能有什么办法?她看看在家摩拳擦掌要当奥运冠军的小儿子,心想女儿以后工作虽然辛苦了点,可算是有着落了,儿子才是让人头疼。

每个市最关注的莫过于文理科状元填报的大学。

c市的文科状元去的x大,理科状元裴川去的b大。

裴川查到自己b大录取通知书那天,天幕又下起了绵绵的雨。

夏天的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又绵长。

警车一辆又一辆开进公寓楼的时候,裴川平静地阖上电脑。

警察破门而入,为首的举着枪,看着屋里唯一的少年问:“你是裴川?”

后排有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屋子里的少年看起来并不大,完全不像是过去一年里动乱发生的制造者。

这么年轻,竟然能创造出那样的东西。

裴川站起来,伸出双手。

手铐给他铐上时,一屋子人都有些沉默。

他们抓了罪犯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裴川这样的人,把所有的证据和窝点一起发给他们,从新加坡到国内,一共十三个,具体到人数、犯罪史、家境,涉案人数头脑总共就56人,警方多年未侦破的案子,他把资料全部发了。

警方根据他提供的信息,把一群人抓得干干净净。

罪证很多很充足,每一个都是死罪。

那一晚所有警察看着资料都手抖。

而这个少年,是他们的帮凶,或者说是危险品制造者。

他出卖了所有人,最后自首。

警官推着他往前走的时候,裴川问:“崔警官,人都抓完了吗?”

崔警官对裴川的看法很复杂,他说:“抓完了。”

“那就好。”他低声道,“一个也不可以留。”

在场没人说话。

七月的雨下得淅淅沥沥,警察的鸣笛声让公寓的人都探出脑袋来看。

裴川站在雨里,看着旧小区的方向,久久才上了车。

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

七月最大的新闻是c市理科状元涉嫌犯罪被逮捕。

b大最终撤回了发给裴川的这份录取通知书。

“裴川”这个名字,曾上过三次新闻,第一次是96年缉毒案,第二次是考上理科状元,第三次则是因为犯罪,媒体报告铺天盖地。

他像是暗夜里的一束烟花,辉煌过一瞬,随即是一辈子的静默和沉寂。

社会学家发文分析过裴川的成长,为后来人敲醒警钟。

哪怕是天才,也不能剑走偏锋,当一个疯子。

裴川案子的开庭审理时间定在来年一月。

案子太过复杂,牵涉的人数过多,需要许多时间来理清。

贝瑶在电视上看到这件事的时候,头脑里几乎嗡鸣一声,然后掉头就往门外跑。

彼时赵芝兰也惊呆了,她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这一切。他们这些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小市民,很难想到看着长大的孩子有一天会成为罪犯。

贝立材皱眉:“瑶瑶!你要去哪里!”

“爸爸,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要找裴川问清楚!”

贝立材拉住女儿手臂:“不许去!你要去哪里找他,你看看电视上这几个字,重点罪犯!你清醒一点!”

赵芝兰也回神了,不让女儿出门。

贝瑶哭了:“他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起上大学,一起去b大看雪。他答应我的……”

赵芝兰心中震惊:“你和他……”

“妈妈,我求求你,你让我去看看他。”

赵芝兰心中一团乱麻,她头一次看女儿哭得这样伤心,然而这一次不是普通的退让问题,牵扯到的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而是一个罪犯。

赵芝兰说:“不行,他现在是个罪犯!瑶瑶,你马上要读大学了,不能再和他牵扯。”

贝瑶摇头,她擦干眼泪,反而平静下来了:“我想见他。妈妈,今天见不了就明天见,明天见不了就下个月,实在不行就明年,你们不可能拦住我一辈子。我小时候就又笨又死心眼,他是好人,那我喜欢的就是一个好人,他是坏蛋,那我无非喜欢了一个罪犯。我如果不去看他,这辈子都走不出今天。”

窗外的雨已经一连下了好几天,此刻道路上都有好几个小水洼。

赵芝兰心凉了一瞬。

然而又深深的震惊。

赵芝兰第一次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瑶瑶说,裴川是好人,那我喜欢的就是一个好人,他是坏蛋,那我无非喜欢了一个罪犯。

只要裴川还是裴川,那她这辈子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赵芝兰眼眶酸涩,心中又怒又痛,最后撑开伞:“我带你去。”

母女俩一起去警局。

警察看了眼贝瑶:“他不在我们这里,这样的嫌疑人会转移,具体在哪里,我们也不太清楚。小姑娘,和你.妈妈回家吧。”

贝瑶说:“你骗我!”

警察皱眉。

赵芝兰说:“瑶瑶!怎么说话呢?”

贝瑶挣开母亲:“是他让你这样说的对不对?”

警察冷下脸:“你不相信那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就是个小警察,可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帮你查人。”

少女不愿走,在警局外面待了一.夜。

那晚特别冷,又打雷又下雨,一个女警心生不忍,几次张了张口,男同事对着她摇摇头。那人到底要判多少年还是未知呢,别耽误人家女孩子。何况人确实被转移了,他们这样的小城市,还不敢审理这么大的案子。

女警咬牙闭了嘴。

赵芝兰说:“瑶瑶,我们回家吧,你饭也没吃,妈妈会心疼。”

贝瑶牙齿发颤,她摇了摇头。

妈妈会心疼,他也会心疼,等他心疼了,就会见她了。

赵芝兰红了眼眶,拿了毯子过来抱住女儿:“瑶瑶,瑶瑶,你听妈妈说,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能忘了这些事,我们回家,回家啊。”

等到天明,他依然没见她。贝瑶才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他没法要她,要不起她了。

她满以为走过了青春,她就能陪伴他一辈子,裴川这辈子太苦了,她要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可是这个混账,到底最后还是丢下她了。

天明以后,贝瑶从自己衣领拿出小黄符。

她安静地拆开它,拿出里面的东西。

彼时太阳升起来了,警察们也都在。

贝瑶坐在阶梯上,阳光洒在她手中,掌心的石头割裂阳光,光芒万丈。

所有人侧目。

贝瑶眼泪流下来。

掌心是一颗钻石。一个切割了无数次的圆形钻石,珍珠那样大。

在2009年,它的价值是七八套最好的房子。

是裴川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钻石原本是用来镶嵌婚戒的,可裴川知道他给不起那个戒指,于是像一只蚌那样,忍住痛打磨成了珍珠的模样。

裴川什么都没骗她,他真的有在很努力了,很努力考上b大。

也记得那个午后她送了他一只草编戒指,贝瑶笑着说:“我特别贪心,现在送你这个,再过几年,你要还我一个真的知不知道?”

他那时说什么来着?他温柔地说好。

她看着掌心的钻石,潸然泪下。

“妈妈,回家吧。”

☆、他爱你

“高考理科状元裴川自首。”

“昔日受害者, 今日扭曲者。”

“高考状元堕.落的背后”

……

整个七月和八月, C市都被这样的新闻覆盖。

老人后来常常教训自己的后辈:“看见这个人没有?聪明成绩好,可是不学好,那就只有在监狱里蹲着。”一旦坐了牢,不管身上曾经有多么辉煌的勋章, 似乎瞬间就黯然失色了,多年的努力一朝便可化为泡影。

当初一三六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

金子阳初初知道这件事时震惊的, 后来听到这样的话非常生气吼出来:“你瞎说什么!你认识他吗?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吗?再瞎逼逼小爷揍你!”

郑航这次也不拉他。

几个少年聚在一起,想要找到裴川。然而社会给他们上了一堂最生动的课, 当你还没有彻底长大时,并没有颠覆一切的本事。

金子阳捂脸蹲在地上, 他第一次明白当朋友出事,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三年的兄弟了啊。

裴川是自首。

他兴许很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所以谢师宴那天,给他们每个人都指明了未来的方向。

初见裴川时, 他是个高冷沉默的少年, 他这个人喜欢的东西很少, 没有什么爱好,有时候脾气还很不怎么好, 可是到了后面,谁也不会讨厌那样的裴川。

季伟难过极了,比他自己高考落榜还要难过。

金子阳握拳:“我以后要好好跟我爸学,赚很多很多钱,找到川哥把他带出来。”

郑航拍拍他肩膀:“嗯!”

裴川这辈子朋友太少了, 如果他连他们都失去了,那他到底还剩下什么?

季伟八月份去报复读班的时候,给大家挥手告白:“我不知道我哪一年能考上大学,但是有一天你们找到川哥了,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不管他在哪里,我都想去看看他。”

裴浩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当天就到处跑找人问人去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却是第一次因为私事拉下脸来求人,可是找遍了人,人家最后告诉他的是:国家重要案件,并不能透露更多。

媒体报道到了八月份才渐渐消弭下去,那时候裴浩斌已经看到许多关于剖析裴川成长的新闻了。

这些新闻将他的家庭和过往撕开给他看,让裴浩斌明白,究竟是谁,导致了裴川后来的模样。他错了,他不是个好父亲。

裴川原本就站在深渊,可是在他需要时,裴浩斌这个父亲从来没有拉过他一把。

等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却再也找不回来这个儿子了。

裴浩斌那天改了遗嘱,他这次的决心分外坚定,也请了律师过来做见证。当天曹莉抱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儿子,白玉彤也在一旁。

裴浩斌说:“我死以后,除了给第二个孩子的赡养费,所有钱都留给裴川。”

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些沧桑,他已经不是盛年了。不再是当初可以骑着摩托车送裴川读书的爸爸。

“不管裴川哪一年出狱,最终判决如何,即便他这辈子都出不来,这钱都是他的。如果不能交到他的手上,那就留给国家。”

裴浩斌做完这些,曹莉脸色一点也不好看,然而这次没有谁能动摇裴浩斌的决心。曹莉的眼泪不可以,襁褓里的婴儿也不可以。

他们踩着裴川的断腿走出来的荣誉,早该还回去了。

裴浩斌这份气魄迟来了十多年,却也是他这个父亲能为不知在何方的大儿子,最后能做的事。

~

九月份初秋清冷,贝瑶去上帝都上大学,赵芝兰特别不放心女儿。裴川的事情像一颗骤然投进水里的石子,溅起无数涟漪,最后又悄无声息平静了下去。

贝瑶要去帝都那天,贝立材特地想请假去陪女儿报名,贝瑶拒绝了。

一整个暑假特别漫长,足够她用来平复心情。

贝瑶走之前,再次把儿时就陪伴自己的笔记找了出来。

纵然她没有完整的记忆,可贝瑶也知道,两辈子的发展完全不同了。

笔记这样写——

“那个男人叫裴川,是个全世界眼中很坏的男人。他沉默寡言,保护了贝瑶两年,最后她死那天,裴川告诉她,‘她是他一辈子不敢爱的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