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这个点是第七监狱的“放风时间”,贝瑶每次都来,狱警都认识她了。

狱警过去通知:“裴川,有人找。”

大家都挤眉弄眼,然后看着这个冷清少年淡定洗手,推着轮椅往外走。

成铮海说:“裴川啊,衣领没翻。”

裴川忍不住低头看衣领,结果是整齐的。

众人快笑疯。

你说年纪轻轻,那么老气横秋做什么?比他们这群“老人”还要正经。也只有这个时候,这个年轻男人有了点烟火气,大家想起之前那个唇印,拍拍裴川肩膀:“快去快去,知道你急,形象帅着呢。”

每次在她来之前,裴川会申请错开剪头发时间。

他知道自己如今狼狈,可是……能在她面前更好一些,总归是好的。

☆、不要走

依然是在小小的会见室里。

外面阳光明媚, 裴川推着轮椅过去时, 夏末初秋的季节, 她俏生生站在那里冲他笑。

裴川承认, 他有片刻呼吸凝滞。

她穿丝质白色长袖, 下面是一条很简单的超短裤。一双**修长纤细白皙, 他是个男人, 不再是当年和她坐同桌还画楚河汉界的小男孩。

他第一次梦遗梦里是她, 梦里女孩子娇泣嘤咛,后来梦醒天光大亮, 留给裴川的是满满的痛楚和绝望。

他有时候憎恨这种男性本能,为什么剥夺了健全的双.腿, 却依然没有消减丑陋的欲.望。

他一直以最纯粹的爱慕待她,鲜少沾染情.欲之色。裴川远远看着, 就能爱她一辈子。

可是见到这样的贝瑶,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样不够。

贝瑶歪了歪头,她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裴川怔愣以后, 脸色苍白,她有些慌。

明明……其他人也不是这样的反应啊,她不好看吗?

这次是裴川率先说话,他说:“瑶瑶, 最近还好吗?”

她点点头, 带着最纯粹的快乐, 搬了小板凳在他身边:“很好,b大月光花开了,贝军长高了很多,每个月都给我写信。”

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常常看到你。

裴川沉默了片刻:“有遇见其他动心的男孩子吗?”

她愣了愣,虽然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明白裴川在给她留退路,但是裴川这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贝瑶有些生气,她咬唇:“你什么意思?”

裴川并没有闪避她的目光,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六年很漫长,我对你不好。你冷了饿了,我都不在你身边。瑶瑶,你们上生理课,就明白长大了有欲.望。异性之间会相互吸引,你等了我很久,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来不及对你好。你如果有喜欢的人,他又对你好……”

贝瑶气懵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见他。结果他给她说长大了不管是男是女都有欲.望,如果她喜欢别人会怎样。

她又羞又气,打断他的话:“如果喜欢别人,就和他上.床吗?”她从来都不说这样露骨让人羞耻的话,但是这次裴川真的让她气狠了。为什么他就是不信她已经长大,不信她的真心。

他脸色白了白,怒斥道:“瑶瑶!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生气极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总是觉得我应该喜欢别人。”

贝瑶还记得秦冬妮和自己说悄悄话时,她以为裴川看见自己会多欣喜,她来之前也悄悄期待过裴川的反应,结果他快把她气哭了。

贝瑶从来没有和裴川吵过架,这是第一次。她怕下一刻来看他的欢喜变成眼泪,咬牙起身,打算离开。

他才是最伤人的坏蛋。

她憋着眼泪,忍住女孩子心里的羞耻,站起来要走。

下一刻她被人拉住手腕,扯进怀里。男人紧紧抱住她,手指用力到苍白。

他禁锢着生气极了的少女,紧紧抱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坐在他腿上,被他紧紧抱着,眼泪要掉不掉,两年了,只有这时候觉得委屈。

裴川低声道:“我错了,不该说那样的话,对不起。不要走,不要走。”

每一次见她,他要等上许多个日日夜夜。几乎是他所有的期待和盼望,为了这一面,裴川可以忍受无尽的孤独。

他不想惹她难过,天知道他多想对她好。

可是很多东西,她无法正视,却是他心中的顽疾。

贝瑶也舍不得走,她每次见他,和他等待了同样久的时间,他们见一面不容易,经不起吵架。她带着女儿家的鼻音:“那这次原谅你,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不然不原谅了。”

他低声说:“好。”

她这才伸出嫩生生的胳膊,抱住男人脖子,小脑袋在他脖子处蹭了蹭:“你怎么这么气人。”

他抿唇不语,轻轻摸了摸她头发。带着她不懂的珍惜与难过。

他轻轻吻她头发,贝瑶觉得有些痒,破涕为笑。

然而她时而好奇心比较重:“你刚刚为什么生气难受?”

裴川在她面前其实鲜少生气的,他很会迁就人。他说伤人的话,肯定也是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

裴川不愿骗她,可是在她面前,又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谈起残缺与欲.望。

他只是沉默不语。

贝瑶想了想,她小声说:“你不喜欢我这样穿,你觉得不好看的话,我就不穿了。”

他喉头干涩,轻声道:“不是,很好看。”

到底还单纯,她得了夸奖,就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欢喜道:“你也好看。”还不忘补充了一句,“最好看。”

他笑了笑,心中怜爱难表。

他夸她是出自真心,她看他只是因为情感作祟。他现在这个落魄样,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小姑娘一声好看。

裴川不会以自己的情况来要求她。

每个人只年轻一回,他没有办法陪她走过青春的风霜雨雪,但他希望她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因为他顾忌什么。

他第一次这样抱着她,男人胸膛宽阔,哪怕两年牢狱之灾,也没有办法抵消先前多年的拳击锻炼。

他肌理结实,抱着她一同坐在轮椅上。

说实话,贝瑶有些新奇。

她并不记仇,也不容易生气,生完了气,更加热爱生活中让人开心的地方。

这个男人敏.感,他小时候坐轮椅被她看见了,脸上都会不悦,现在抱着她一同坐在轮椅上,对他而言是很大的让步了。

她脸颊埋在他胸膛,忍住了欢喜和羞涩的笑。

“探监”时间过去,贝瑶不得不离开。

裴川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他第一次有些难言的忧虑。

~

成铮海说:“裴川,有心事?”

“没有。”

“得了吧,你小子,朝夕相处也快三年了,你今天敲代码停了十多次。也别把我当外人,我犯的错比你严重多了,还得在里面待个十来年呢,不会把你这点破事说得天下皆知。我算算,你明年就要出去了吧,今年都第三年了。”

现在算是“放风时间”,裴川并不喜欢和人交流,然而今天他思虑太过繁重,看着这位为了女儿进监狱的前辈,他开口道:“我怕我给不了她未来。”

成铮海说:“话不是这么讲啊,你说你,我们这种搞生化的,穷都穷不到哪里去。你是干嘛的啊,电子科技和软件开发啊,未来的时代是信息时代,你脑子那么好用,简直是个移动金库,给你家小姑娘造座金屋都没问题。而且你还会搞科技,那出去妥妥的科学家啊。”

成铮海见裴川沉默,又道:“你看看现在这些年的大学生,除了书本知识会个啥?他们想当科学家啊,得读完本科,还要读个研考博士之类的,期间不停发表论文,取得一定的学术成果,才配得上科学家称号。你呢,四年实战,你造出来多少东西,你清楚,国家也清楚,你出去和同龄人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裴川看了他眼,咬牙,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主要是,要娶一个人,过日子总得有……有夫妻生活吧。他能给她最纯粹的爱情,宠她一辈子,可是对他来说,脱下衣服裤子,比让他去死都难。

童年的事像一个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小小的他坐在门外,母亲和父亲在房间吵架,他亲耳听到那个最亲的女人提起他残肢时的恐惧。

裴川是蒋文娟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果这个最亲的女人都害怕恶心他,何况是瑶瑶呢?

四岁的时候,裴川总相信蒋文娟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男子汉不哭,长大了腿就会长回来,重新变得完整。可是稍微再大一点,他也就明白了,这辈子都只能这个样子。

他可以练拳,练肌肉和身材,然而残肢部分哪怕天天按摩,也会萎缩难看。

他自己看着都觉得丑陋不堪,又怎么给漂亮天真的小姑娘看。

瑶瑶不懂这些道理,成老前辈作为一个正常健全的男人,和妻子在一起时也不会有这样的顾虑。所以他们都不懂他的挣扎和痛苦。

然而裴川今天看见贝瑶,除了惊艳,就是年少时那些错乱香.艳的梦境,和醒来无比痛苦的羞惭。

娶了一个人,要对她一辈子负责,光给爱有时候是不够的。

可是这些心事,究竟对谁讲才合适?到头来只能一个人忍受钝刀子割肉的痛苦。

裴川放不开手,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会只顾眼前的利益和快活。

这也是他从来不碰贝瑶的原因。

若她有一天明白了,他连正常生活都不能给她,就知道他有多糟糕。越爱顾虑越多,甚至怕她露出一点异样的目光。

裴川有时候常常会想,她要是不那么漂亮美好就好了,她有顶好看的容颜,年轻诱人的身体。以至于他离她太遥远,先天条件都不般配。

正常人不会懂。

懂的人却不可能同外人讲。

这场聊天最后只有成老前辈以为自己劝动了这个年轻人,成铮海倒是真的很看好这个年轻人。裴川基本上什么类型的软件都会做,一通百通,平时不懂的,裴川都在拼命学习。

“第七监狱”有一点是外面所有大学都比不了的,这里有出色的物理教授,有生化转件,甚至还有曾经研究h弹前辈的弟子。

个个放出去都是人才,业界大牛,犯的错也是能纠正的错误。

裴川这样的人一出去,哟,那可不得了,科学家预定。写代码那个本事,钱什么的轻而易举。

后来有一天,成铮海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裴川啊,你家小姑娘知道你这么有本事吗?”

咳咳……赚钱很逆天的那种本事。

裴川面色清冷,薄唇淡淡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成铮海本来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这种让人意外的答案。

成老前辈瞪大眼:“那她知道你明年就可以出去了?”那人家总知道不用等你太久吧!

裴川沉默了下:“她以为还有六年。”

“……”

成铮海哭笑不得:“你这小子。”

怎么说好呢?那姑娘是哪家的宝贝啊,什么都不清楚,她会不会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以为裴川出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哦,还是坐过牢很难找到工作那种。

再加上傻乎乎以为还得等他六年。

裴川你就不怕到时候突然出去了,人家生气你骗她甩了你吗?

而且,心甘情愿等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六年”,这什么宝贝姑娘给裴川捡到了啊!

☆、出狱

裴川在高三暑假入狱, 后来和国家签订了一份四年的协议, 按理说他正式出狱时贝瑶刚好大四。

五年制的专业, 她还没有彻底走完。

快四年的时间, 这个少年比谁都要努力, 在“第七监狱”积极接受教育。

“第七监狱”出狱流程和其他监狱不同,毕竟这地方往好点说,也是另一个人才培养摇篮。

2013年过年的时候, 裴川提前填表格,年后释放证明和任职书会一同发放。

成铮海过去瞧,年轻男人在桌案前坐得笔直, 填那个表格。

裴川,男, 22岁。

成铮海哈哈大笑:“二十二, 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裴川握住笔的手顿了顿。

“裴川,你这辈子算不算柳暗花明, 绝处逢生?”阴差阳错走上了另一条路, 出狱反而能直接为祖国工作。这辈子或许得奉献, 然而终究是荣誉的。

“成前辈。”他淡淡说,“我没有念过一天大学。”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看现在的大学生,把大学四年读完,谁可以当科学家, 谁可以去国家研究所或者一线工作?你这四年付出了多少, 以后比起你同龄小男生, 你成熟太多了。以后有了出息, 记得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裴川始终面色平静,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成前辈说:“你这个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年纪轻轻,思虑太重。”

裴川把表格填完,没有接话。

这个世界对他的定义因人而异,有人或许会感叹他出狱以后就是国家科学家,然而还有一部分人只会看到,他是个坐了四年牢,没有念过一天大学的男人。

他在牢里不见天光,与这些老前辈们相处,学到的固然多,可是以后要面对的是复杂的社会。

裴川并没有畏怯心理,他不怕外界的目光,然而顾及贝瑶,他却不得不多想。

他还在牢里的时候,她的同学们可能还不知道她有个他这样的“男朋友”,他也可以等着她少女心性沉淀,看清真心。将近四年的时间,贝瑶随时都有反悔说分手的退路,然而她并没有。

但一个男人,不可以不给女人未来。

赵芝兰当年用全部身家,求他放过他们家女儿,那时裴川还没有坐过牢,赵姨他们尚且如此。现在坐完牢出来的境况无疑更加糟糕。他怕贝瑶因为和他在一起受伤害,更怕她看清这个世界,离他而去。

她给的一切太美好,他陷得太深了。

她如果哪天因为被伤害,害怕了,想要离开他,他受不了。

出狱究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尽管贝瑶和金子阳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切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2013年过年时,贝瑶没有办法去看裴川。

外婆病重,已经快不行了。

不知道谁说过,当一个人成为母亲,那么在她眼里,孩子最重要,其次才是父母。人类永远更加疼爱下一辈。

所以尽管赵芝兰有些神伤,依然没立刻把贝瑶叫回来,怕女儿在学校心神不宁,又怕耽误她期末考试。其实赵芝兰嘴上没有说过,心中是有怨的,贝瑶外婆这辈子就一儿一女,女儿赵芝兰是姐姐,小时候吃够了苦,小时候身高还不及农村灶台高就要做饭。

赵芝兰弟弟赵兴出生以后,得到万般宠爱。赵芝兰这辈子只有嫁给贝立材以后,才从那样的生活坏境中解脱出来。

赵兴这辈子是个棒槌,没有做过一点好事,贝瑶外公死于意外,得到不少抚恤金,都被外婆花在赵兴身上了。

贝瑶出生以来一直由赵芝兰亲手拉扯养大,贝瑶外婆是没有帮赵芝兰带过一天孩子的。

只除了那年为了生二胎贝军,赵芝兰回娘家住过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的外婆约莫也明白了儿子不可靠,将来也许是靠女儿养老,因此对赵芝兰的女儿贝瑶态度特别好,里外夸瑶瑶漂亮。

然而赵芝兰却知道,嘴上说的东西最容易。以前贝家的钱都借给赵兴败光了,以至于家里穷到让贝瑶穿她小苍表姐的旧衣服。那么困难,外婆也没能帮一把。

爱屋及乌,赵小苍的漂亮衣服,却大多是贝瑶外婆买的。

因此这回贝瑶考完期末考试,赵芝兰才给贝瑶说:“回来见见你外婆最后一面吧。”

贝瑶来不及赶去看裴川,只好给金子阳打了个电话,让他给裴川讲一下。

她匆匆赶到老家医院时,外婆正拉着赵兴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看着唯一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空气中有淡淡的尿骚味,赵小苍站在门边,鼻子侧对着门外,不时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赵芝兰在病房里,贝瑶回来,她招招手:“过来看看外婆。”

贝瑶过去,轻轻握住老人另一只手:“外婆,我来看你了。”

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抖动着,外婆用了很久的力气才辨认出这是外孙女,她这辈子没有疼过的外孙女。

而她从小疼着长大的孙女赵小苍,烫了一头大波浪,表情很难看地站在门边,似乎被这股气味熏得受不了。

小贝军牵着妈妈的手,他虽然不懂事,可是也知道家里发生大事了,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站着,也不抱怨臭。

赵兴没说话,也没呵斥外面的赵小苍。

外婆的眼睛看过一屋子人,最后眼角流出浑浊的泪。

她宝贝了一辈子儿子,结果儿子是个败家子,不光败光了家里抚恤金,还把姐姐赵芝兰家拖累了十来年。她很少关心这个女儿,没想到生命最后一段时间,屎尿都是赵芝兰在伺候。

她带了好几年的孙女赵小苍,嫌她臭。

外婆说不出话,握住贝瑶那只手用力,一直在颤抖。

赵芝兰别过脸,不让一屋子人看到她的泪水。

她有时候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同样是旧时代苦难里走过来的女人,偏偏就瞧不起女人,苛待女儿。

那天晚上外婆还是去世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赵芝兰希望母亲走得体面些,给自己妈换衣服,贝瑶想帮忙,赵芝兰说:“瑶瑶带着弟弟出去,这里有妈就行了。”

赵芝兰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女人,贝瑶只能牵着弟弟出去。

谁也不知道重男轻女的外婆临终在想什么,有没有后悔。

贝军小声说:“姐姐,妈妈一天没吃饭了。”

贝瑶皱眉,最后带着贝军去医院外面买吃的。

这一晚天上下着雨,出了医院还得走很久。贝瑶不放心舅舅一家人,只能把弟弟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