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积木】作者:刘慈欣

引子

奥拉博士站在女儿的尸体旁,双眼失神地看着远方。前面是德克萨斯州广阔的荒原,零星地生长着一些仙人掌,地平线处立着几座大石柱一样的孤峰,风滚草在德克萨斯特有的让人烦燥的干燥热风中滚动着。奥拉的身边站着几名警察,他们身后是一条高速公路,公路的另一边是一座人口不到五千的小镇。

警长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黑人,他五十岁左右,长得很瘦,穿着随便。警长很难把他同一名获诺贝尔奖提名的科学家联系起来。

“奥拉博士,据黛丽丝的同事说,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后她告诉同事,说有一个佰生人要向她提供一条重要的新线索,然后就离开办公室开车急匆匆地朝这里赶。博士,您的女儿做为一个大通讯社的记者,一定常常接到类似的电话,她不会轻易地答应一个陌生人的约见,除非有真正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她的死因也让人难以想象,我从警三十多年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博士,您的女儿是被……”

“是被吓死的。”奥拉打断他的话说。

警长吃惊地盯着奥拉,好一阵才恢复常态,“是的博士,用法医的话来说,是由于过度的惊惧而导致的过激神经反应所引起的心室震颤而死。这么说,您能告诉我们一些东西了?”

“不,我没什么可说的。”奥拉冷冷地说。

奥拉的女儿仰躺在沙地上,她是一名浑血姑娘,皮肤呈浅碣色,很有些东方风韵。这时她那大睁的双眼的眼睑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那惊惧的目光仍然从这灰霭后面透射出来,仿佛整个天空在她的眼中就是一个魔鬼狰狞的面容。

“这也没关系,博士,我们知道的比您想象的要多,事实上,罪犯现在已经在我们的包围之中了。”奥拉仍然木然地站在那儿,无神的双眼仍像刚才一样茫然地直视前方。

“怎么,您不感兴趣?这倒使我们对您感兴趣了。我承认,有些事情确实让人搞不明白,您看看这些痕迹。”那些隐隐约约的痕迹从远方的荒原上延伸过来,绕着黛丽丝的尸体转了一圈,又伸向高速公路,并在路基上消失了。这些痕迹在形状上十分奇特,看上去像一个个首尾相连的S,每一个S有1米多长。

“博士,我们并不是仅凭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痕迹找到罪犯的,因为它只在沙地上才能留下,但在痕迹中我们找到了微量的同位素示踪剂,同我们常用于跟踪的那种一样,凭着这种示踪剂的指示我们找到了那家伙的位置,现在他还在那儿。怎么,您仍然不感兴趣?我可不可以把您这种态度理解为默认了同这件事有关系,或至少知道些什么?好了,还是让我们亲自去那里看看吧。”10分钟后,警长和奥拉博士坐的警车驶进了小镇。到达目的地后,奥拉看到了更多的警车停在那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躲在警车后面,紧张地盯着一个用黄布带围起来的圆形区域。在那个区域正中,是一个已揭开盖板的下水道的圆形井口。

“难以相信,他就在那下面。”警长指着那个小小的井口对奥拉说。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见到过它?”奥拉问。

警长注意到博士说的是“它”而不是“他”或“她”。

“我们很快会把他弄出来的!”警长朝旁边甩了一下头,那个方向有3名警察正在穿防弹衣。

“别派人下去!”奥拉严肃地对警长说,“等一会儿会有人来处理这事的。”“谁,慈善机构?”警长对奥拉博士付之一笑。

“我知道阻止不了你们,但我能不能见见将下去执行任务的人?”警长挥手把那3名已穿好防弹衣的警察叫过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格兰特警官。”“见过我女儿的样子吗?”奥拉问格兰特。

“当然,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我理解您的感受,博士。”“我只是想提醒你,年轻人,对你将要看到的要有思想准备。”身材彪悍高大的警官笑了笑:“博士,您过虑了,我见过的东西不少了。就在前天,我们逮捕了一名变态杀人狂。他的房间里到处挂着一串串的装饰品,那些东西是他用自己杀的6个女人的肉块风干后做成的,每一块像一个棒球那么大,一串串的,像东方的大捻珠一样……博士,我在重案组干了十年,对这类事司空见惯了。”不等奥拉回答,他就同另外三个警察大步朝下水道井口走去。

“在这个时代,事情正变得越来越奇怪,每天早上起床时你真不知道这一天会遇到什么。”在等待的时候,警长对奥拉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同犯罪世界的关系是一对敌手的关系,他们虽然残忍贪婪,但是从精神和人的本性方面还可以理解;现在呢,我们同犯罪世界的关系是心理分析者同精神病人的关系,罪犯们变得怪诞,从哪方面都不可理解。比如一位温文尔雅的白领绅士,尽心尽责地工作,尽心尽责地对待家庭,生活不越雷池一步,就这么渡过了大半生。可突然有一天,他用手枪打死了包括母亲、妻子和三个孩子在内的全家人,然后平静地宣布自己在为社会造福……更不用提那些在网络中飘忽不定的数字的影子,它们比幽灵更虚幻更难以捉摸。”“这次也一样,”奥拉说,“您面临的可能是历史上最复杂的一个案件,也许它不能被称为案件,而是一个最复杂的事件,它的复杂和离奇远远超出了您的想象,我劝您还是立即打住,你们没有能力处理它。”在比预料的短得多的时间,不到5分钟后,进入下水道里的3名警员就出来了,其中格兰特是被另外两个人费很大力气拖出来的。他一上来就瘫倒在地,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抓住衣领,像是怕冷;他的双眼瞪到最大,眼球突出,呆滞地看着前方,使人想起了黛丽丝死后的那双眼睛。他对警长的问话毫无反应。这时有人递过一个金属酒瓶,使劲往他嘴里灌威士忌,使他的脸上渐渐有了些红晕,那红晕像抹上去的油彩,同周围没有一点过渡。这时他喃喃地说话了:“回家,我要回家……”两名警员架着他走向一辆警车,但他用双脚死蹬着车门不敢进去,“黑,里面黑,我怕黑!”他喊道。人们最终还是把他硬塞进警车拉走了。

“见鬼,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警长问另外两名警员。

“我们没有看到,是格兰特看到了。下面的通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行走,格兰特走在最前面,我们跟着他的手电光走,与他相距有两三米。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对我们的喊话也没有反应,就那么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他的手电和枪都掉到地上,仰天倒下,接着从脏水里拚命地往回爬。我们没敢再向前走,只好把他弄出来。真见鬼,无法想象什么东西能把格兰特这样的人吓成这个样子。”警长转身从旁边的警车中拿出了一个手电筒,走到奥拉博士前说:“我们俩一起下去。”奥拉无言地看着他,他接着说:“即便我落到格兰特的下场,也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我当警察三十多年了,应该满足自己这个好奇心。”奥拉又默默地看了警长几秒钟,然后跟着他走向下水道井口。

当他们俩走下扶梯,站到下面齐膝深的污水中时,奥拉说:“警长,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警长在手电光中看到奥拉一脸严肃,点了点头,“假如把您的性格分成十份,勇敢和理智各占多少?”“理智占9点多,勇敢连1都不到。”“要真是这样您是幸运的,你不会遭到我女儿和格兰特那样的命运,理智是真正的勇敢。”他们沿着地下通道向前走去,一股阴风从黑暗深处吹来,凉彻骨髓,周围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味道。警长跟着奥拉向前走,手电光在奥拉前面飘忽不定。

“我并不想劝您做一个无神论者,”奥拉边走边说,“但真正的神秘其实是不存在的,在原始人看来,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巫术,同样对于我们来说……”“安静!”警长厉声说,并急步向前拉住了奥拉,他们停了下来。有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很轻微,隐隐约约,仿佛这黑暗和阴风中的一缕飘忽不定的游丝。

那是笑声。

那声音把警长带入了这样一个幻觉世界:所有的大陆上已没有人烟,也没有森林和植物,大地被密密麻麻的墓碑所覆盖。惨白的月光照在这无边无际的墓碑的森林上,墓碑之间的地面上有白色的雾气在匍伏爬行。在一块大陆的正中央,有一块无比高大的墓碑,有纽约的世界大厦那么高。在这个墓碑的顶端,站着地球上唯一的一个活物,在那高高的墓碑顶端,在惨白月亮的背景上,呈一个黑色的剪影。从那纷乱飘动的长发可以知道那是一个女人,她的面部在阴影中闪出磷光,她在笑,阴森的笑声从那摩天大楼般高大的墓碑顶端隐隐约约传下来……

奥拉拉开了警长抓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他们趟着污水又走了有半分钟,奥拉站住了,转身对警长说:“过来看吧,记住,用你的理智!”警长越过奥拉的肩头看去。他不能称自己看到了恶梦,因为梦受人的想象力的限制,很难想象有人能梦见这样的景象。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人人都会有的那一段害怕黑暗的年代,那时,周围充满恐惧,在黑黑的屋子中孩子的唯一愿望就是紧紧抓住大人的手。

警长首先看到的是一条巨蟒,它盘缠在前面的一道栅栏前。蟒身上虽然沾满了污泥,但鳞片仍然在手电光的光圈中闪闪发亮,而蟒身特有的艳丽色彩,随着它的蠕动而变幻着,那妖艳的色彩同周围这阴暗腐败的黑灰色很不协调,又太协调了,仿佛是这肮脏环境中阴暗和腐败的精华。在盘缠成一堆的蟒体的正中央,它的头部高高立起。

在那里代替蟒头的,是一个人头。

在人头和蟒身之间,有一段从人的皮肤渐渐过渡到蟒的鳞片。纷乱的长发从那个人头上披散下来,由于浸入了污水而成一缕一缕的。分不清这个人头是男是女,蛇人的面容如白骨一般惨白,在深深的眼窝中,那双眼睛射出幽幽的冷光,直视着刚在这里出现的这两个人,而蛇人的嘴里不时地闪电般地吐出端头有叉的细长的蛇舌。这时蛇人又笑了起来,它的头向上仰着,一颤一颤的,细长的蛇舌吐向空中,那阴森的笑声像一双细长而尖利的手,攫住了警长的心脏,几乎使它停止跳动……

“不要紧张,它这并不是在表达什么感情,这只是一种呼吸行为,以使它那冷血动物的呼吸系统供给温血动物的大脑足够的氧气。”奥拉拍拍警长死抓着他肩膀的手说。

“我们回去吧……”警长用颤抖的声音说。

两人转身沿来路走去,没走了几步,就听到蛇人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声,那声音是人类不可能有的尖利斯哑,警长感到这声音好像一把利刀他的后背划了一道。

“死——”蛇人喊道。

奥拉停了下来,微微回头对后面的黑暗说:“是的,2904号,死,没有别的选择,你是废品。”警长在奥拉的帮助下艰难地从下水道井口爬到地面上。他迷起双眼适应着突然出现的阳光,当部下们围上来问他看到了什么时,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虚弱地说:“酒。”有人递给了他那个金属酒瓶,他开始猛灌威士忌,直到把酒喝得底朝天。

当警长的感觉恢复后,他听到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这声音来自天空。他抬头一看,见空中悬停着三架直升机,转身又看到在不远处镇上教堂前面的草坪上有一架直升机正在降落,从机舱中跳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由于草坪很小,这架直升机在清空载员后立即升空给另一架让出地方,从这架中跳出的仍然是士兵。他们并没有朝警长这边来,而是围着这块空地建立一道环形的警戒圈,同时赶开不多的几名围观者。当最后一架直升机降落时,这块空地已由平端着枪的士兵严密警戒起来了。从那架有陆军白星标志的黑鹰直升机上下来三个人,大踏步地朝警长和奥拉站的地方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身材细长的将军,他的肩上有四颗星,警长在新闻媒体上常见这个人,不用介绍也知道他是谁,这时他真感到自己抓住了大人的手。

“你们终于来了,菲利克斯将军!”警长感激地说,好像他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似的。

“先生,我不想干涉您的工作,但请您接个电话。”将军说,同时他旁边的一名少校军官把一个手机递给了警长。

警长从电话中听到了局长的声音,他只听到了让他们退出,其它的顾不上听了,他迫不急待地问:“那么,将军,我和我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了吗?”“当然,先生,但我想刚才您的上级已经对您说清楚了,你必须做出一个绝对的保证。”警长茫然地点点头,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菲利克斯将军又向他走近了一步,把脸凑近他,他们的眼睛对视着,将军那两双蓝色的眼睛如黑暗的深海,警长打了个寒战,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了蛇人的眼睛。

“先生,您和您的部下什么都没看见。”警长使劲地点点头,“当然,当然将军!”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几名持枪的士兵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钻进了下水道井口。在警长挥手招呼部下上车离开的时候,他听到了从井口传出的几声沉闷的枪声。他们把三辆警车开出了警戒圈,不知是由一种什么本能所驱使,警长把他的车在警戒圈外面刹住了。从后视镜中看到,几名士兵正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从下水道的井口中提出来,那是他常见的尸袋,但比正常的大许多,巨蟒的轮廓从尸袋中清晰地凸现出来。

警戒圈内离井口不远的地方,奥拉博士和菲利克斯将军并排站着,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博士,事情怎么变成这样。”菲利克斯叹息着低声说。

奥拉博士沉默无语,是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一切要从十六年前说起。

第一章

那一年的那一天,科菲.安南在他获得管理硕士学位的麻省理工学院举行了一次晚间招待会,奥拉和他的妻子凯西都接到了邀请。奥拉在招待会上兴趣不大,他端着一杯香槟酒站在一个角落看着聚聚离离的人群,也看到凯西和纳内.安南,那位瑞典籍艺术家,谈得火热。

这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身材忻长、温文尔雅的男子走过来同奥拉打招呼。他只简单地介绍自己是戴维.菲利克斯。他问奥拉是否同安南先生认识很久了。

“不,只是我父亲同他有深交,五十年代未他们是加纳库马西科技大学的同学。”“您父亲好像不是加纳人。”“是桑比亚人,在15年前,我和父亲移民到美国。”“哦,桑比亚,”菲利克斯礼貌地点点头说,“一个很有希望的国家,卡迪斯独裁政权被推翻后,桑比亚现在在一个民主政府治理之下,经济繁荣,现代化进程很快。”奥拉说:“对祖国的情况我了解的不多,出来后从未回去过。但据我所知,桑比亚的经济起飞是以破坏环境和资源为代价的,那里成了西方高污染工业的垃圾场;我还得知,那里的社会没有中间阶层,少数富人狂奢极侈,而占大多数的穷人面临着饿死的危险。”“这是现代化的代价,也是一个必需经历的阶段。”菲利克斯说。

奥拉正要说什么,安南转到了他们这儿。只有离他很近时,奥拉才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的深深的疲惫,这时,在另一个大陆上,南斯拉夫正在火海中挣扎。奥拉本以为他只是礼节性地同自己谈几句,没想到他很认真地同自己谈了很长时间。

“在世界经济的飞速发展中,我们出生的那块大陆正在被抛下。”安南说,“非洲需要科学,这是毫无疑义的;关键是她需要什么样的科学呢?在目前非洲最贫穷的一些地区,计算机和互联网这类东西,正如有人说过,是穷人的假上帝;他们更需要现代的生物技术,特别是你所研究的基因工程,在这方面我部分同意你的观点。”“这么说您读过我写的那本书?”安南点点头,菲利克斯插进来说:“博士,我也读过那本书。您书中的主要设想是:在非洲和世界上其它最贫困的地区,在用基因工程对干旱农作物进行改造的同时,也可尝试用同样的技术对人本身进行改造,如果能用基因工程改造人类的消化系统,使其能消化更粗糙一些的植物,那么,在同样的耕种条件下,农作物的可食用产量可能增加几倍甚至十几倍,地球上大部分的饥饿将消失。即使对于发达社会,这也能大大减少耕地的用量,加速自然环境的恢复和良性循环。”安南笑着说:“看,你的思想传播很广。”奥拉苦笑了一下,“你们二位并不知道我为此受到了多大的攻击。”安南说:“你书中思想的视角很独特,但也确实很偏激,看得出来你还没有完全融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所以在生物学的伦理方面不太顾忌。不过确实应该在非洲开始几个谨慎但能产生实效的基因工程应用项目,这将有助于联合国的努力,这种努力正在使百幕大协议[注]成为一个全球的政府间协议。”在他们的谈话结束时,安南握着奥拉的手说:“回非洲看看,回你的祖国看看,用你的学识为那个大陆做一些事情,这也是你父亲的愿望。”安南离开后,菲利克斯对奥拉说:“博士,我知道您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同您父亲一样,这很让人敬佩,但你也不要误解了安南先生的意思。”奥拉笑笑说:“我当然不会长期呆在非洲。”“这就对了,”菲利克斯点点头,“我认识一个埃及人,他是高能物理博士,很有才华,可是回到埃及后得不到他需要的实验环境,他现在只是国家旅游局的一名官员。”奥拉觉得菲利克斯有一种才能,他像一把刀子,能很快同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下子切入到谈话的深处。后来,凯西曾到奥拉这边来过一次,对他说:“知道刚才同你谈话的那个人是谁吗?”奥拉摇了摇头,凯西接着说:“纳内告诉了我他的情况,不过也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只是说他能给我们我们想要的东西,那批研究资金。你现在要抓住他!”在招待会快结束的时候,菲利克斯又有意无意地来到了奥拉身边,说:“博士,我对您的工作很感兴趣,不知我能否在方便的时候参观一下您的实验室,”他接着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这不只是我个人的兴趣。”想起刚才凯西的话,奥拉对菲利克斯表示欢迎。

一个星期以后,菲利克斯果然造访了奥拉博士领导的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实验室。这个实验室的建筑是建于南北战争时期的一幢旧楼房。同任何一个生物化学实验室一样,它的内部也平淡无奇,能看到的是一排排的试管架、培养基,还有几台离心分离器,几个液氦冷藏罐,最复杂的设备也就是电子显微镜,一切都显得锁碎和杂乱。奥拉似乎很清楚这点,立刻把菲利克斯领到了最让外行感兴趣的地方。

奥拉首先把菲利克斯领进了一间标着“3号种植区”的房间,里面在人造阳光下种满了初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植物。奥拉随手从一棵矮树上摘下一个桔子,递给菲利克斯并示意他剥开,菲利克斯剥开后发现里面很硬,他看到了里面是白色的果肉,并惊奇地闻到了苹果的香味。他们又来到一棵热带植物下面,奥拉摘了一个香蕉递给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好奇地剥开了香蕉,奥拉没来得及制止,有一股液体喷出来落到菲利克斯的衣服上,奥拉告诉他,这是椰子汁。当他们来到种植区的尽头时,菲利克斯看到了一片生长在架子上的藤状植物,上面长着几根黄瓜一样的果实。菲利克斯看到在几根黄瓜的顶部有一个红色的圆球,他摸了摸那个圆球,确定那是一个西红柿。菲利克斯抬头看架子上其它的西红柿和黄瓜的组合体,像一个个小丑的鼻子,有一些组合体西红柿长在黄瓜正中间,还有的西红柿长在底部,还有一根两端各长着一个西红柿。

走出“3号种植区”,奥拉又带着菲利克斯走进了一间标明“3号成长区”的房间里。在进门之前菲利克斯注意到,旁边还有1号2号种植区和1号2号成长区,奥拉都没带他去。“3号成长区”里有很多鱼缸大小的玻璃箱,有的玻璃箱前还放着一个放大镜。在一个底部薄薄地铺着一层细沙的玻璃箱里,菲利克斯看到有几支蚯蚓在蠕动着,他仔细看后,吃惊地发现蚯蚓的后部长着一支强劲的带齿的腿,那分明是蚂蚱的腿。有一支蚯蚓用那双蚱腿弹跳了一下,但由于身体太长,它只是翻了一个滚。但有另外两三支蚯蚓似乎适应了它们的身体,蚱腿每弹跳一次,身体就卷成一团向前滚动着。在另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缸里,菲利克斯看到了许多水中的小生物,他仔细看后发现那是遗传学中最常用的实验品----果蝇,奇怪的是这些果蝇在水中快速移动着,菲利克斯很惊奇它们为什么不会被淹死。奥拉递给他一个放大镜,他用它仔细地观察其中的一只,发现那支果蝇竟长着一个小小的鱼头!他清楚地看到了小小的鱼眼和一张一合的鱼鳃。奥拉说:“用双翅在水下运动很不容易,但它们正在慢慢地学会。”奥拉领着菲利克斯走进了他在顶层的办公室,一进门,凯西就起身迎接他们,奥拉把她介绍给菲利克斯。

看着凯西苗条动人的身材,菲利克斯说:“我们在招待会上见过的。奥拉博士,我认为您夫人更适合生物学的研究,因为科学的最高境界是对美的追求,而凯西博士本身就是生命美的生动体现。”“奥拉大概不同意您的看法。”凯西笑着说。

“菲利克斯先生,领略生物学之美同领略物理学的美一样困难,你从凯西身上看到的美是什么呢?嗯……比如说您看到了一部史诗,您赞叹它封面的华丽,装祯的精美,这就是您从凯西身上看到的生命之美;而对于史诗内部的诗行,您还一句都没读呢。只有当您深入到用想像才能把握的分子尺度,当您看到DNA分子以简洁优美的排列,表达着那渺如烟海的魔咒般的生命信息时,您才真正感觉到生命之美!顺着那长长的分子链走下去,您就是在读一部流传了几十亿年的史诗,那分子链之长,你可能沿着它跋涉一生也走不到头。而从您身上掉下的每一粒皮屑中,就含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部那样的史诗。人们对生命美的肤浅的认识,就如同他们同样肤浅的宗教一样,正阻碍着生命科学特别是基因科学的发展,因为对以基因为代表的生命内在美的探索,很可能产生出一些在常人看来不美,甚至丑恶恐怖的东西,这使人们恐慌。他们只对你从凯西或其他什么对象表面看到的那种肤浅的美感兴趣。”菲利克斯摇摇头说:“至少当凯西博士在这儿时,我很难被说服。”“那我不妨碍你们了,菲利克斯先生,很欢迎您光临!”凯西起身告辞,在她走出门时,对奥拉使了个眼色。

菲利克斯打量着奥拉的办公室,这里堆满了资料,墙上挂着一幅孟德尔的画像,一幅达尔文的画像,在这两幅画像的中央,却挂着一幅描述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情形的油画,可能是拉菲尔某幅画的复制品,但看上去栩栩如生。

“很有意思吧,”奥拉笑着说,“您看到的就是目前基因研究领域的精神状态。”菲利克斯又象上次一样很快切入正题:“博士,我是一个分子生物学的外行,所以下面这个问题如果浅薄可笑请不要介意:据我所知,目前基因工程研究领域对各物种的遗传密码的测序工作只进行了很少的一部分,更不用提遗传密码的完全破译了。在这种情况下,您如何能够实现我前面看到的不同物种之间的基因组合呢?”“您对计算机程序知道一些吗?”奥拉反问,菲利克斯点了点头,“如果您要把两个程序模块连接起来,并不需要完全读通这两个模块的全部程序代码,甚至完全不需要知道模块内部的情况,只需了解两个模块外部的数据接口,只要把数据接口正确连接,两个模块就合为一体了,尽管这时两个模块的内部对您仍是黑箱状态。其实在很多年前,当分子生物学对各物种的基因信息知之甚少的时候,人们已经在干这种事了,比如有的研究者使果蝇的翅膀上长出了眼睛,甚至还有人使白鼠的背上长出人的耳朵……事实上,这种基因组合的难度和层次远低于对基因的直接修改。我的实验室所做的最大贡献,就是把这项工作由以前的手工操作转为全自动化方式,这我将带您去看,但在这之前,我带你看另外一些东西,它会使您更加了解这项工作的意义。”奥拉领着菲利克斯走出了办公室,沿着来时的那条路走去,经过了来时的3号成长室,又经过了2号成长室,进入了1号成长室。“这个地方叫这个名称是不确切的,因为这里没有活着的东西。”奥拉说。菲利克斯看到,在1号成长室中,立着一排排像书架一样的金属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放着无数小玻璃瓶,那些密封的玻璃瓶只有手指大小,奥拉告诉菲利克斯这样的标本瓶在这里有12万个,每一个瓶中都有一个基因组合的失败产物。菲利克斯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一排标本瓶,浸泡在瓶里福尔马林液中的是一些形状模糊的糊状物;向前走过几排架子后,小瓶中开始出现一些更具实感的小残片,好像是无意中混入的一些木片树叶之类的杂物。

奥拉带着菲利克斯来到了2号成长室,这里同1号成长室一样,立着一排排放满标本瓶的高架子。不同的是,在这些标本瓶中,菲利克斯找到了一些他能认出来的东西:一条昆虫的腿,一片残缺的翅膀,一个昆虫的脑袋……越向前走,标本瓶中昆虫的形态就越完整越清晰。

奥拉说:“这些都是基因组合失败的产物,真正成功的能成活下来的基因组合体,就是刚进来时我带您看的那很少的几例了,它们是所有这20多万次组合试验中的幸运者,由此您也就能明白,我为什么把您马上要看到的那个系统命名为'淘金者'系统。”奥拉带着菲利克斯来到了下一层楼,这一层的墙壁都被打通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车间。奥拉首先让菲利克斯看两根手指粗细的玻璃管,管中都流淌着似乎一模一样的乳白色液体。奥拉说:“这就是'淘金者'系统的输入端,通过两根管子分别向系统中输入要进行组合的两种基因的细胞溶液”菲利克斯看到,这两根管子在前面分开了,分别进入了两条流水线,这两条长长的流水线是由体积不大但数量繁多的机器组成的,两条流水线的机器精确对称,完全一样。奥拉边走边介绍:“这一段是物理分离提纯,这一段是细胞级的预处理,这一段已经比较精密了,是分子级的预处理……”最后,两条流水线汇入一个巨大的金属球体中,菲利克斯看到了球体顶部立着一个塔状物。“您看,这就是'淘金者'系统的核心:基因组合舱。”“那是电子显微镜吧?”菲利克斯指着那个塔状物问。

“是的,但同一般的电子显微镜不同,它的图像只提供给计算机。对DNA进行分析和破译的基本操作,包括用酶对碱基对的复制、对DNA进行标记以及根据放射频谱对特定碱基对的检测,都是在计算机的控制下自动完成的。计算机中的分子结构分析软件对DNA分子进行分析,这当然还需一些预处理过程中其它设备采集的信息。同时,计算机控制极其微小的分子探针,根据分析的数据对染色体进行操作,以实现基因组合。这是一个极其精密复杂的系统。请看,这些就电子显微镜输入计算机中的原始的分子图像”菲利克斯看到,那些图像中只是一些形状和大小都变幻不定的幻影,看不到带状染色体,更看不到想象中的DNA长链。奥拉解释说:“在这种尺度下,物质的量子效应变得明显了,人是很难理解这些图像的。”但菲利克斯想象中的长链在对面的一排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奥拉告诉他,这是计算机根据接收到的信息产生的DNA分子链的三维模型。链上那无数个小球的色彩组合似乎永不重复,整个长链伸向屏幕深处的无限远方,并不停地移动着。菲利克斯觉得,他沿着那条色彩斑斓的长链,可以一直走到宇宙的尽头。

“菲利克斯先生,这就是那首几十亿年的荷马史诗!现在我们要修改它了,你看……”屏幕上的那条长长的碱基分子链断开了,从屏幕的左上方又飘过了另一条分子链,它像一条在空中飘行的彩带,轻盈地插入了长链的断开处,两头很快和断点连接起来,与些同时响起了一声蜂鸣声,对面的一个大屏幕上显示的红色数字又加了1,标志着一对物种的基因组合的完成。

奥拉带着菲利克斯绕过组合舱来到它的另一面,菲利克斯看到,一长排试管正在从一个金属槽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奥拉告诉菲利克斯每一个试管都容纳着一个基因组合完成的胚胎细胞。这些试管滑着滑槽进入了一个体积更大的方形密封舱中,奥拉说这是初级培育舱,像一个人造子宫。菲利克斯透过一个观察窗向里面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充满了潮湿雾气的世界,这雾气中散射着桔红色的光,使人想起了创世之初的地球,在那发着红光的火山和浓密的硫磺气体之下,幼年的生命在萌发。在这散射着桔红色光芒的雾气之下,是一片试管的海洋,那密密麻麻的试管从观察窗下面延伸到前面的雾气之中。

接下来连接有三个培育舱,分别对应着组合体成长的不同阶段。最后一个培育舱是开放的,那是一个底部铺着一层沙土的大池子。菲利克斯站在池边,觉得自己在俯瞰着一个血战之后的巨大战场,伤残的躯体布满了原野,他们大半已死去,有的只是在进行着生命最后的无知觉的抽搐;还有的在艰难地一点点移动着自己,用巨大的痛苦维持着那必然要失去的生命。菲利克斯一个个仔细地观察这基因组合的最后成品,他看到其中最成功的一些能够分辨出躯干、肢体、头、翅膀,但大部分的组合体则像是一只只被车轮碾过的昆虫,从它们那残缺不全的躯体上,这里伸出一根齿腿,那里伸出半个翅膀或一根触须;还有一些完全失败的例子,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沾了几片几丁质的一团团浆糊。有几只细长的精巧的机械手从上方伸下来不停地从这惨不忍睹的地狱平原上拣走已确定死亡的组合体,轻轻地把它们放进一个传送带上的一排移动的标本瓶中,这就是菲利克斯在1号和2号成长室看到的那些标本瓶的来源。1111奥拉说:“您看到了,基因组合的成功率是很低的,不到万分之一,但令人庆幸的是,总会有极稀少的成功组合。丁肇忠博士曾同我谈起过他发现J粒子的经历,他说那像是从迈阿密的一声暴雨中找出颜色稍有不同的几个雨点。基因科学也应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试验,以从巨量的实例中找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这种试验比目前正在进行的规模要大两至三个数量级。如果我们能进行几千万甚至上亿次基因组合试验,制造出相应数量的胚胎细胞,并观察它们成长的结果,相信我们一定能得到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们没有那么多资金。”菲利克斯问:“你们到目前为止组合成功的最高等的生物是什么?”“如您所看到的,'淘金者'系统目前只能组合最低级的小昆虫。”“那么您是出于什么考虑没有用更高等的动物大规模地做这种组合试验呢?”菲利克斯小心翼翼地问道。

奥拉笑了起来,“先生,您谨慎的样子很有意思,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可是你想错了,这与所谓的生物学道德无关。我最初学的是理论物理,后来进入了生物学领域,我想我比那些基因研究领域的卫道士们更了解世界的本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正如安南先生所说,我并没有完全融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同西方相比,非洲的古代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要模糊得多,比如马萨伊曾说:'当上帝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像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我所来自的文化中,对人为干与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这么多的忌讳。我们没有用高等动物做试验的原因很简单:没有钱。”菲利克斯说:“对刚才看到的如此复杂的技术我当然一无所知,但就我所知道的分子生物学常识而言,组合低等昆虫的基因和组合高等动物的基因,都是在分子层面上进行,它们的复杂程度和所用的设备不会相差太大的。”“是的,差别不大,”奥拉点点头说,“现在的'淘金者'系统就能对高等动物基因进行组合,但您想过如何培育这些胚胎细胞吗?那将是现在的培育系统的费用的100倍!但这还不是费用增加的主要原因。菲利克斯先生,在童年的时候,您屠杀过其它的生命吗?”菲利克斯笑了笑说:“很少有男孩子没有这么做过,但我想我还没到下地狱的程度。”“那您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比较高等的动物,比如鼠、兔子、猫狗之类,当它们受到一定的创伤时,比如在胫动脉上割一刀,就会很快死去;但是对于昆虫,即使你把它们的脑袋揪下来,并带出部分内脏,它们的身体还能活相当一段时间;对于植物,失去某一部分大多不会影响到它们的生存。所以,在这方面,越低等的生物生存能力越强。这就意味着对低等生物进行的基因组合成功率较高,事实上,用同样的'淘金者'系统对高等哺乳动物进行基因组合,其成功率比对昆虫的组合低一个数量级,这就意味着对高等动物进行的试验,要取得现在的成品数量,试验规模将大10倍。加上刚才所说的培育系统增加的资金,费用的增加可想而知。”菲利克斯问:“假如对高等动物进行基因组合,并使成功的组合体数量是现在的100倍,所需的资金是多少?”“您可以用这笔钱建一座太空站或登上火星了。”“今天晚上如果您肯赏光的话我请你共进晚餐,到时你能否估计一个概算?”“产生那么多高等组合体的概算?这有意义吗?”奥拉笑了笑说。

菲利克斯也笑了笑:“万一有呢?我知道时间太紧,只需大概估计一下就行。晚上有车来接您。哦,另外,我是代表国防部来拜访您的,这是我的介绍函,请原谅这时才给您。”

菲利克斯在波士顿远郊的一幢临海别墅前迎接奥拉,奥拉是由一位黑人少尉开着车从学院接来的。菲利克斯这时穿着军装,肩上有三颗将星,虽然奥拉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同西装革履的他相比,奥拉觉得这时自己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人。他们在临海的阳台上坐下来,这时太阳已经从别墅背后的城市后面落下,面前是大西洋蒙胧的波影。

菲利克斯说:“博士,您一定带来了我要的那个数字。哦,不用马上告诉我,我知道那对您来说是天文数字,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您得到它问题不大。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坦率地谈一谈,绝对坦率,我对您和我们都有好处。”“我一直是很坦率的,但您对我却并非如此,我现在对您的那面一无所知。”奥拉说。

“您很快就会知道的,这之前我问一个十分唐突的问题,由于事关重大,所以请您理解。我的问题是:您对这个国家真正的感情是什么?”奥拉淡淡地说:“将军,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即使在美国,在麻省理工,政治对我也是一件麻烦事。在我读博士的时候,学院的院长是詹姆斯。D。威斯拉,您可能知道他,他是肯尼迪总统的科学顾问。在他的作用下,麻省理工大量从事与战争有关的研究;但与此同时,学院的建筑系和城市研究系在主流学府中又属于最左的一类,这就使得学院内部的政治情况十分复杂。从我个人来说,黑人占23%的波士顿所固有的种族问题不可能不影响到麻省理工,而我做为一名黑人移民,不是在校榄橄球队,而是在学术领域爬到如此高的位置,自然有一些很让人心烦事情……”“博士,我指的是这个国家,而不是它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