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衣服,她用干毛巾裹住湿湿的头发,来到书房,挨着边上的软皮沙发坐下,一边用湿毛巾擦头发一边对魏冬阳说:“说吧,什么事?”

魏冬阳拿出一份文件,站起来走到方默跟前,说:“我觉得我们俩应该拟个协定。”

“协定?”方默忍不住咧嘴一笑,居然还不是离婚?看来魏冬阳的耐性可以的。估计他也是今天意外看到她,才想起他魏冬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方默的合法妻子。

“关于什么的协定?”方默腾不出手去接魏冬阳的文件。

她想不是离婚也应该是类似离婚之类的协议。

魏冬阳皱了皱眉,轻柔语气,显得低沉又有磁性,如果他说得不是下面那句话,方默会觉得听他说话时一种享受。

“关于财产方面的,以及,在我父亲逝世之前我跟你不能离婚。”他说。

“什么?”方默停下擦头发,将毛巾放在一边,左右随意将头发撩在脑后,从魏冬阳接过那份文件,随便翻看了几页。看着看着,方默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里略带讽刺,“魏先生,这就是嫁入豪门的好处吗?走了要附赠这么多财物,我都怕自己会无福消受。”只看了一点点,方默就不想再看下去,她站起来到书桌上拿起一支笔,在落款处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大名。

完了,方默继续讽刺道:“其实,魏先生,以后这种小事情你不必亲自来,打个电话给我,然后让你秘书送过来我,我签个字就好。”

魏冬阳怔怔地看着她,久久没说话。

半晌,魏冬阳从错愕的表情中恢复过来,走过去拿起文件,看到了方默的签名,不禁嘲笑:“方默,你的字还是这么丑!”说着,魏冬阳自己也拿起笔,在该他落款的那一栏签下他的名字。

方默目光落在魏冬阳的手上,不禁又一次心生妒忌,魏冬阳一个大男人,凭什么拥有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手指颀长,指部关节没有明显的突出,那双手不去弹钢琴真是可惜了。

见他放下笔,方默忙移开目光,摸摸自己的鼻子,站起来走到门口,扭过身,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确定不看完?签了名可就要付责任,在我父亲没去世之前,哪怕你遇到一个让你爱得死心塌地的人,你也不能和我离婚。”

方默笑了笑,道:“反正,我们都已经这样了。这份协议里面的内容我不在乎,我现在只在乎有足够的钱拿。当年我们就是这么口头约定的,我已经没那功夫跟你瞎闹腾,你不用担心提出离婚二字我会狠命地讹你,我讹不过你的。所以,魏先生,你还想我怎么样呢?”

她早就放低了姿态,对魏冬阳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并且过年的时候一直都很配合地跟他去见父亲。他魏冬阳还想怎么样?

魏冬阳听她这么说,忽然有一种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感觉。这本是他要的结果,三年前他就希望三年后自己和方默是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可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开始内疚了,觉得很对不起方默。

方默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孩。

只可惜,遇到了他这么个人。

从今天一踏进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屋子开始,他就被一股莫名的内疚压得喘不过气。方默没回来之前,这屋子里真是死一般地寂静,尽管到处一尘不染,可还是觉得毫无生气。房间里的布局和三年前一模一样,连客厅电视机右边摆的那个假盆景都没换过。不知道她是太懒了,还是完全没有心情去改变。

倒是院子的花花草草像是被她伺候得很滋润。

“方默,这套房子,我准备过户到你名下。”魏冬阳拿起文件,又对方默说了这么一句话。

方默想了想,最后还只是抿唇而笑,说道:“谢谢。”

“你呆在这儿好了。我下去。”魏冬阳拿着文件,快步从书房另一个门出去,并小心替方默关好门。

方默听到关门声,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缓缓斜靠在门边上,轻声嘲笑自己的懦弱无能。怎么就不能在魏冬阳面前有底气地说一声“我们离婚吧”这五个字…还签了那什么狗屁协议。

其实方默很孤单,她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和母亲关系紧张,也没有兄弟姐妹。除了工作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她实际上就是一个失败者。

而嫁给魏冬阳,只是让她变得更失败。

3如此而已3

至少原来失败的她还能偷偷奢望一下爱情,现在,爱情也只剩绝望。婚姻,不过是场交易。

方默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手掌心流过。

这么安静地哭了一小会,她压抑已久的情绪总算得到释放。三年了,她从未哭过。今天,想必真的是因为太累了。

她记得很清楚,新婚那天,本该跟她一起上车回家洞房的魏冬阳中途下车,并且让她一个人在这大屋子里空等一夜。

方默不知道魏冬阳去了哪里,只记得魏冬阳第二天一大早回来的时候,满身酒气。而她,一夜没睡,还得强撑精神去照顾喝得醉成一滩烂泥的魏冬阳。

魏冬阳睡着了之后,方默就穿着婚纱,不知不觉地趴在床边睡着了。后来不知道魏冬阳什么时候醒了,醒了之后既没叫醒她,也没发发善心把她抱到床上,只是自己起身洗澡离开。等方默再次醒过来,整个房间空无一人。只有残存的酒味和满屋子的喜庆装饰。

方默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婚纱,觉得是那么刺眼。她疯了一样扯碎了这件婚纱,然后去洗澡,洗完澡之后找了别的房间,蒙在被子里一直睡到半夜被饿醒。这时候,她真想哭来着,可是却哭不出来。眼睛像是干涸了一样,整个人也似乎经历了一场浩劫一般,老了好几岁。从那一刻起,方默开始强迫自己习惯这种结婚和没结婚一样的生活,习惯着死寂般沉默婚姻。

魏冬阳第二次回来,是十天之后,那时,方默还没有去工作,只是窝在家里,看电视上网打扫卫生做饭。魏冬阳对她说:“明天,你要跟我去见父亲。”

“好。”其实方默真的想拒绝他,可惜她当时太没骨气了。

那一段时光,她活得自卑极了,在魏冬阳面前,没有自尊,没有要求,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一句“好”。她想,毕竟自己是魏冬阳的合法妻子,他就算再怎么高高在上,也应该给她一句解释,哪怕是一句欺骗性的解释。可是没有等到解释,却等来魏冬阳一句特别伤她的话。

当时,魏冬阳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她,说:“方默,对不起,以后我会给你很多补偿,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那一秒,方默被彻底伤了。她抬起头,第一次用高昂地姿态嘲笑魏冬阳:“钱?魏冬阳,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感谢你,感谢你选中了我来做你的所谓的‘妻子’?”

这么多日子,她委曲求全,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要求,在父亲面前也一句话不说,不过是想告诉魏冬阳,其实她是喜欢他的,打心底喜欢他。可是魏冬阳呢…怕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没爱过别人,只爱过魏冬阳,结果,这份爱一次又一次被魏冬阳践踏折磨。

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还爱着魏冬阳,还是只留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恨。

魏冬阳怔怔地看着方默。

方默继续用嘲笑的语气说:“魏冬阳,既然我终于嫁给了你,我就不会离婚!你要是想利用完了我再跟我说离婚,门都没有。除非等我死了,或者你嘴里的钱能够真的让我满意,又或者,我遇到真爱了,我自己提出离婚。总之,你提出离婚的时候一定是我报复你的时候。”

说完这些话,方默觉得整个人痛快了许多。她大声笑了笑,掩饰自己彻骨的悲伤,转身离开。

此后,魏冬阳就再也没提过给钱离婚之类的事情,同时也几乎不回这个所谓的“家”。

很快,方默回去工作了,慢慢习惯了现在的日子。她嫁个魏冬阳第三天就已经知道了,魏冬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从来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丢人现眼。

她也明白了,魏冬阳之所以会跟她结婚,不过是为了家里的地位。因为魏老爷子喜欢她,说她适合做魏家的媳妇。然后,魏冬阳就娶了她。

他得到的是魏老爷子的支持以及老爷子的强大人脉,他的公司最终发展成熟,成为今天的F&A。

所以说,魏冬阳是个商人,奸商,连感情都能作为买卖的奸商。

方默觉得自己很可怜。

然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自以为是酿造的。每次回去见老爷子,魏冬阳都表现得很殷切,似乎两人很熟,她明知道不是这样,却依然配合着魏冬阳做戏。

有时,她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为哪般。

想起这前尘往事,方默只能怨自己。这条路,她既然选了,就要走下去,没有爱情,至少还有钱。

她站起来,去洗手间洗脸,然后关灯睡觉,跟平时一样。

这一夜,梦不断。

在睡梦中的方默突然大喊:“魏冬阳,你这大坏人!”

正巧,偷偷溜进来想要拿回自己落在书桌上的手机的魏冬阳,听到了这句声嘶力竭地喊声,吓得手机掉在地上。

他摸了摸胸口,本想捡起手机赶紧离开,却在抬头看着卧室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去看看熟睡中的方默。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睡着了的方默。第一次就是结婚的那会儿,他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人换了身睡衣,而方默,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床边,睡得香甜。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一副香甜入梦的姿态,而是一脸痛苦:抿唇,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角好像还有泪水。脸上的肌肉有微微颤动的样子。

她这是做噩梦的状态。

做噩梦的时候,喊出来的是他的名字,难道他是方默的噩梦?

魏冬阳双手擦进衣袋,歪着头,望着方默。衣袋里的手一直在纠结,纠结着要不要擦去她眼角流出的泪水。

最后,魏冬阳还是什么都没做,转身离开。

他从来都没真正喜欢过方默,这是事实。

***********

加班到晚上十二点多的唯一好处就是第二天可以十一点去上班。于是方默一直睡到九点多才起床。

下楼,一切照旧。

魏冬阳已经离开了。方默看着客厅的沙发,想到昨晚魏冬阳就曾躺在那儿,神情有些恍惚。她叹气,心想,魏先生你以后还是别出现了。

如此,一个礼拜后。下午三点多,方默在办公室和文案磋商脚本中的广告词,手机突然响起,她本能地按掉。

听了文案的几个想法,又看了看初稿,她摇头说:“不行。这个稿子我这儿都过不了,更别提苛刻得要死的F&A了。”

文案坚持觉得有一篇写得非常好。方默道:“这篇好是好,可是不符合F&A这个新产品的理念,这项新产品理念是新、环保、时尚、美味。我想,能不能在这篇基础上进行修改?”

文案皱眉深思,最后点头道:“是有些偏离主题…我再想想。”

聊完这叫人头疼的案子,方默两手捏捏自己的肩膀,说:“希望下礼拜去F&A的时候,能拿出他们频频点头的完整脚本设计。”

文案突然问:“对了,Monica,那个魏先生真的像Andy说的那么英俊?”

方默无奈地笑了笑,说:“是挺好看的。要不,下周一我不去做idea简介,换你去见识一下那个魏先生?”

“还是算了,我可不想看见老板那张黑脸。那种人,高攀不上啊。”

方默看了她一眼,目光看向窗外,那川流的车辆,“谁知道最后高攀上了,等着你的是所谓的一步登天还是无人问津?爬了半天才上去,最后却自由落体,只几秒就跌到比你原来地位更低的位置上。就是那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跌法。”语气轻飘飘的,像是自言自语。

文案噗嗤一笑,“你又怎么知道。”

方默敛眉,拿起桌子上的笔,叹息一声。

文案知道不能在上班时间闲聊太多,忙起身离开,继续自己未完的工作。

这时,方默才想起来刚才有人打电话给她。她掏出手机一看,显示的名字是Debtor。她愣了愣,开始搜索记忆,她的客户或朋友中有哪个叫Debtor的?好像没有…Debtor,Debtor,Debtor…

方默一阵心虚。她突然想起Debtor就是欠债者,这是魏冬阳的号码。

为了不看到魏冬阳的名字,但又忍不下心删去他的号码,她就把名字改成这个。其实魏冬阳半年八个月也不会给她打一次电话。

时间久的快连她自己都忘了。

看着这个未接来电,她犹豫不已,不知道要不要回过去。

魏先生肯定是个大忙人吧,怎么突然有空打电话给她了,难不成有什么事情?那为什么打了一遍就不再打来?或者万一人家魏先生只不过是不小心按错了键,那她屁颠屁颠地回过去岂不很是尴尬。

方默纠结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拨回去。

“方默。”魏先生叫她名字总是那么自然顺口。

方默道很不习惯叫他名字,这两天也正好都跟安洁学顺口了,索性叫魏先生得了。

“魏先生,你刚才打我电话?”

魏冬阳愣了愣,魏先生听起来就好像两人是在谈生意。他说:“嗯,我刚才是打你电话。你按了电话,我想你应该是在忙。”

“哦,我忙完了。”

好一句废话。

“我是想跟你说,今天是老太夫人诞辰,有个家庭晚宴。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去。对了,你有旗袍吗?”

“没有。”方默回答的很干脆,想都不想,“以前的那件时间放得太久了,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穿。”

“那我提前一点去接你,然后再买件合身的旗袍。老太夫人总记着你穿旗袍的样子。”

方默内心特别想反抗,于是说:“我平时很晚才下班,身材也早走样了。能不穿旗袍吗?”言下之意,我能去就不错了,还管我穿什么。

她就想要这个样子,她不想换什么旗袍。尤其是从魏先生嘴里说出来之后更加不想换。

结果魏冬阳不愠不怒,只是淡淡地说:“一个礼拜前你身材很不错,不至于七天不到时间就严重变形了吧?”

方默刷地脸红了。一个礼拜前,嗯,那天她是裹着浴巾出来的。魏先生很不道义,进来不敲门。她懒得多言,只得讷讷地说:“好吧,我…尽量,看看能不能在七点半前把今天的事情忙完。”

“不行,我四点半在你们公司楼下等你。”

“魏先生,我来不及。”

“方默,协议里有一条,你跟我在老太夫人老爷子面前,必须表现是一对佳偶。”魏冬阳耐着性子提醒她。

“我…”方默咬牙,“再见,魏先生。”

她想,回头还是要看看那所谓的协议。

可别最后再来一条离婚之后所有之前给她的钱财都要还给魏先生。

这她岂不亏得连血本都没了。

方默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理念:魏先生不爱她却娶她扰人视线,着实伤了她。拿钱赔偿,理所应当。

方默不敢再想前几晚那样去想自己对魏先生的感情,越想只能让她越痛苦。

现在她不想明白地痛苦活着,只想糊涂地凑合过下去。

像之前想的一样,就这么糊涂地等着被魏冬阳‘抛弃’。

如此而已。

4此去经年1

下午,方默很谨慎地从公司出来,脑子里默念魏先生跟她说的车牌号。魏冬阳告诉她车牌号的时候,她以为魏先生又买新车了,后来才知道魏先生一年前就有这辆车了。

不过是她从未坐过。

走出高大气派的写字楼,看到停在大厦前方的寥寥五六辆车,一眼便找出了魏冬阳的车子。她不由得暗暗骂一句。果真是有钱人,要不要开这么骚包的车。

朝那车走过去的时候,方默心虚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唉,要是让同事看见她上了魏先生的车子,还不得掀起轩然大波,光安洁信口胡来的问题就能让她活活郁闷死。

还好,才四点半,公司大部分人还在忙着。

方默速度很快地钻进车里,摸着胸口,轻吁一口气。

魏冬阳忍不住笑道:“你今天走路的样子,怎么像做贼一样。难道有人偷偷关注你?”

方默冷嘲道:“哪有人会关注我,我只是觉得会有人关注你。不知情的若要误会我是你什么人,那就不好了。尤其是现在,我代表乙方,而你是甲方。魏先生,我没说错吧?”

魏冬阳脸上拂过一层不太自然的神色,微微皱眉。过了几秒,又清清嗓子对方默说:“回到家里,你记得要叫我冬阳。”

“是,魏先生,小的谨记。”

“许久不见,你脸皮好像又变厚了。”魏冬阳嗤笑一声。

方默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脸皮厚点有什么不好,脸皮薄了我现在就不会那么有钱。等过几年,我怕是都不用工作赚钱,你给我的钱就足够我奢侈到老。”

“方默,你以前不是这样?”魏冬阳侧头看了看她。

“以前?我以前什么样?”

魏冬阳想了想,方默以前什么样?对啊,方默以前什么样?以前方默老出现在他面前,每次他回家总能看见方默,只觉得那是一个长得还勉强可以的小女孩,很讨老太夫人和老头子欢喜的小女孩。其实,他记得方默的事情很少很少,只那么寥寥几件。

方默手肘撑在车窗壁上,手握成拳头,把脸倚在手面上,看着前方。

“我挑了一家据听说很不错的店。”魏冬阳侧头看她一眼,“你今天的发型正好适合穿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