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才突然感觉到,以前的日子是两个人。

现在却是一个人。

一整天,他呆在办公室里拼命工作。他害怕静下心来,害怕那绵绵无尽的想念。

可工作总有做完的时候。下班了之后,他冷着一张脸回到家里,进门,看着客厅里的沙发,仿佛看到方默拿着笔记本电脑缩在沙发上。

洗澡,仿佛能看到方默站在淋浴下的背影,他又想起秋天那会儿回到自己常年不归的家,看到方默裹着浴巾出来的样子。

回到卧室…他几乎没办法不去想方默。

这里,到处都有方默的身影,方默的味道深深嵌进了每一处,甚至是屋子里的尘埃、空气。方默的被他压在床上的场景清晰如在昨日,方默削瘦的锁骨,细腻的皮肤…

他找出方默的笔记本,提示要输入密码。方默的生日,方默父亲的祭日,方默父亲的生日。

他的手突然有些颤抖,犹豫半天,试探性地输入自己的生日,电脑打开了。

他还记得方默那张没画完的自己的图像,但是在电脑上他找到路径。

魏冬阳心里突然酸酸的,有一种活不下去的窒息感。

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一个人,整个身心都在想那个人,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方默简直就像空气,无处不在,钻进了他的骨肉里,他想抓住她,却无处可循。

方默,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方默,你再也不爱我了吗?

方默,你决定彻底离开我了吗?

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魏冬阳郑重下定决心,无论她是在天涯还是海角,无论她是否还记得自己,他都要找到方默,无论如何。

于是从未在这个时候回魏家大宅的魏先生驱车回去。他很安静地找父亲,说:“爸,我要找到她。”

“我警告过你,默默是个执拗的孩子。你找来了她然后打算怎样?”

“留住她。”

“留得住吗?”

“会的。”

“你既然都决定了,跑来跟我这老头子说什么?以前你做什么事情,从来都不跟我说的。”魏老爷子笑笑。

“我只是想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原来有这么一个女孩,曾深深爱过我。”

“你知道去哪找她?”魏老爷子笑了笑,问他。

魏冬阳微微挑眉,“你有办法知道。我也会有办法知道,只是用的时间要比你长一点。”他跟方默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魏老爷子半是欣赏半是犹豫地看着魏冬阳,好一会才说:“香港。”

*****

方默在努力恢复中。因为要脸上的疤痕,她不得不每天都带着大大的口罩示人。没人的时候,她会努力对着镜子看扭曲的左脸。这可怕的车祸,让她开始反思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

她的记忆其实有些错乱,譬如她有时候看着何仪,会突然问自己:她是谁呢?

过了好一会,才会想起,这是她母亲。

又过了一会,她会继续怀疑自己同何仪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好像跟她关系以前不是怎么好,可照现在的样子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相信那所谓的记忆还是目前的感觉。

不止对何仪,对别的人她也有这样的错乱的感觉。譬如前天专门从美国飞到香港来探望她的白杜。

看着白杜,看着看着,她好像会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和白杜是什么关系是,甚至突然间忘记自己身在哪里为何而活。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好像的了老年痴呆症一般,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自问:方默,会不会到那么一天,你需要拿一支笔几下前一秒发生的事情?

她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受到了什么伤害。

只是一直没有跟何仪白杜说起过。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等待手术的日子中消磨时光。

香港,地处中国南端,亚热带气候,初冬的天气凉爽,倒像秋天的C城。

这天,她戴上大大的口罩,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不敢完全把脸暴露在太阳下,便用一本杂志挡住额头。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就好比她和魏先生。

如果没有这场车祸,她想魏先生大概会陪伴在朱亚茹身边的吧。

而那时,她又会身在何处?

会北上还是南下?

大约会在离C城最远的无名小镇里疗伤,并缅怀生父。

总之是想不到自己会住在这么高级的医院里,等待医生对她的脸再次动刀子。

她微微抬头,看了看天空刺眼的阳光,恍惚不已。如果有一天,再见魏先生,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记得同他之间的纠葛。

因为,此时此刻,她想了很久,居然想不起来魏先生的名字,甚至魏先生的长相也开始模糊起来。越想头越疼,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神经断了。

斩断了她同之前的许多回忆。

明天,明天会继续是个好天气。

明天她要进手术室了。

医生说,一定会成功,她的脸并没有伤得那么可怕。

明天,她同魏先生,没有明天了吧。

她神情木然地站起来,往回走。记得何仪嘱托过她,要少见太阳,紫外线会伤到她的皮肤,等做了手术,便更加不能站在太阳底下。

方默也怕自己会永远有一张这样恐怖的脸,所以很听话,今天是觉得太闷了才会擅自出来,并将自己暴露在太阳底下这么长时间。

她同魏先生擦肩而过,而她居然没认出魏先生。

魏冬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默默。”声音沙哑低沉。他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进入这家医院,来香港之后,他甚至去求了根签,是上上签,说他此行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如愿。

“咦?”方默不解地扭头看着他,“先生您在叫我?”

魏冬阳伸手缓缓揭开她的口罩。

左脸扭曲的伤痕缓缓展示出来…

方默昏迷之时,他便不敢去直视这伤口,如今再次看到,他差点背过气去,连素来清亮的双眼也缓缓模糊起来。

方默看着魏冬阳,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下子想起眼前这个人是谁了。然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脸,手里的杂志也掉在地上。

“默默。”

方默戴上口罩,直视他,还是刚才那个语气,“先生,您这样很不礼貌。”

“方默!”

“对不起,您再纠缠,我就叫人了。”方默弯腰捡起杂志,转身走来,独留在原地发呆的魏冬阳。

回到病房,方默紧张地锁上门,捂住脑门,头疼得厉害,额头的汗涔涔直冒。

过一会,有人在门口敲门。

方默皱着眉头,神经紧张,问:“谁?”

“默默,你怎么了?是妈妈。”

方默打开门,门口果然只站着何仪一个人。她狐疑地朝何仪身后看了又看。

“你在看什么?”

方默怔怔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道刚才…不是真的?”

她手里的书,还在。

刚才,何仪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说:“你怎么一下子流了这么多汗。快躺下好好休息。”

“不对啊,我明明有看见。”方默困惑地看着窗外。随后她轻声叹息,可能是自己脑子又不灵光了。

她自然不知道,刚才何仪回来恰好看见魏冬阳,怒火自然很大,这家医院又不是公立医院,她一个招呼,自然有人友好地请魏冬阳离开。而魏冬阳是不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必须要做某件事的执拗的,这样会显得他很鲁莽,不绅士。

第二天,当方默要上手术台的时候,她再次觉得脑子异常疼痛。打了麻醉之后,她才觉得买那么痛。

手术顺利。

醒来之后,她的世界是另一番模样。

她的生活,好在再也没有魏先生。

29、天南地北3

方默脸上左脸彻底恢复是在次年早春。还没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美国的某城依然大雪纷飞。今年的气候似乎有些反常,按理这个时节,本不该会飘这样的鹅毛大雪。

清晨起床只看到外面的天地被裹上银装,光看着便叫人心灵沉寂,仿佛这个世界一下子静止了。方默打开窗户,一阵冰冷的风刮过她的脸。她用力呼吸清新冰冷的空气,睡意顿无。

洗漱完毕,她对着镜子,基本上已经看不出她的左脸曾经是那么恐怖,左右脸基本上已经看不出差别。五指轻轻拂过脸颊,那滑滑的细腻感竟有些不真实。没恢复前她一直再想其实手术是失败的,其实要真想恢复是不可能的,其实她的后半辈子只能这样带羞见人。

然而每次何仪都安慰她,说不是的,现在只是在恢复期,以后都会正常。

如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排斥自己变得更美,同样没有人希望自己一夜之间变丑。这复容的过程其实没那么轻松,最开始,她一点带颜色的食物都不敢吃,酱油之类的更是碰都不碰。不仅如此,每礼拜她还要起医院复诊再复诊。

还好美国的医疗水平比香港好。这期间虽花费了很多钱,但成效明显。

何仪不得不感叹,还好当时自己执着带她离开。否则后果真难想象。虽然方默的容貌是恢复了,可她依然担心方默的身体。她不希望方默长命百岁,只希望她的后半生一世平安,再无风波,然后让她把亏欠她的所有母爱都加倍还给她。

这段时间,方默除了休息还是休息,最后太无聊了,便去一家私立画院进修。

每天像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日子清闲不枯燥。记得上次圣诞节,她甚至还参加了画院的活动。她身材娇小,混在一群实际年龄比她小好几岁的人中倒并不突兀,反而觉得十分可爱。

尤其是当白杜来看她的时候,她的心情便会好很多。

画院的朋友都夸她的男朋友非常handsome。

有时候,方默也觉得白杜很好看,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说不出白杜好看这样的话来。她私以为是因为和白杜呆得太久了,久到她无法对这个人的容貌做出判断。

白杜看着她认真照镜子的样子,不禁笑道:“默默,你到底要照到什么时候?你脸上的疤已经完全看不出了,而且你比以前更好看。”

“真的?”方默扭头冲他微微一笑。

“镜子也照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方默撇撇嘴,有些不满地抗议:“能不能不去医院了?”

“不行,除非你的头再也不疼了。”

方默叹息,“其实现在也很少再疼。而且,每个礼拜都去真的很烦躁。”

白杜哄道:“好了好了,乖,听话,拿上外套,我们出去。观察一两年不是坏事。”

在医院检查完毕,一切都很正常。

方默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说:“我都说了一切正常。”

“是的,你是最正常的。”白杜亲昵地帮她理理刘海,问,“想吃点什么?”

方默歪着头,想了半天,吐出一个字:“辣。”

于是两个人牵手在雪地里走了半天,才发现一家中国风的餐馆,结果一看门口的商标,写得却是卖饺子。方默有些累了,便说:“算了,我还是明天再吃辣的,反正也很就没吃饺子,真的饿死了。”

看着她两手冻得通红,白杜忙握紧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哈气,“好吧,不走了,外面天这么冷。”

看到方默的额头有雪花飘落在刘海上,白杜情不自禁低下头,轻轻吻去。方默羞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头,“好肉麻。”

白杜低声笑了两声,捏捏她的手,“进去吃饺子。”

开饭馆的是一对说着地道英语的华侨,饺子其实不怎么地道。但方默差不多都快忘了水饺原来是什么样,能吃到便觉得十分幸福,尤其是这个时候,她居然可以蘸醋吃。

看着方默吃得那个开心就,老板娘不禁用中文说:“你是来美国留学的吧?看你吃的那个起劲。”

方默笑了笑,看着白杜,道:“算…留学?”

白杜目光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说:“也不算吧,我们基本上会定居在这儿。”

方默咽下嘴里的饺子,有些失落地问:“以后就不回去了吗?”

“你想回去?”

“当然,我特别想回去看看我们俩认识的大学现在是什么样子。那儿的记忆,应该是很美妙的吧…可惜,我却一点都不记得。”

方默期待的眼神,让白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白杜尴尬的表情,方默轻笑着:“为什么这么紧张?难道你跟我在大学里吵过架?”

白杜点头,“是,吵过,就一次。”

“才一次?想必那时候我们俩挺喜欢对方。”

“…一次,一次你就跟我分得很远了。”白杜无奈地笑了笑。

方默吐舌,“我没那么厉害吧。”

白杜握住她的手,说:“你看起来不厉害,骨子里比谁都厉害。”

方默再次笑笑,低头吃饺子。

结账的时候,方默忘了拿起自己的围巾,两人走到门口,老板娘突然叫了一声:“喂,先生,你的东西。”

白杜忙回头去接过落下的东西。

方默这时却突然愣了一下。

魏先生?

随即她又笑了笑,明白是自己听错了。她很奇怪,怎么就突然联想到了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