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只是匆忙掠视,如今近在咫尺,才真正感觉到这灵兽果然威严不凡,器宇轩昂。

它体型似豹,颈下却有白绒绒的鬃须,额前尖角微微弯起,一双金黄瞳仁圆而透亮。只是在右目上方鲜血淋淋,是被刚才的石块砸中所致。

沐琼茵踌躇了一下,试探叫道:“君上?”

它用金黄色的大眼睛望着她,像是有话要说,却只能发出哼哼之声。

她愣怔片刻,“你怎么变成了原形?难道是中了什么法术?”

它愤愤然地又瞪她一眼,垂着头趴在了祭坛边缘。

“连话都不能说了?”沐琼茵哀怜地蹲在它近前,见它沮丧无神,便抬手轻轻捋了捋那受伤处的毛毛。这一下,巨兽愠怒地张了张嘴巴,发出低低的吼声。

她吓了一跳,忙道:“我给君上包扎一下。”

说话间,便将自己腰间的透白云纱解下,小心翼翼地在它那伤处比划方向。

她包扎的时候很是仔细,巨兽的眼里虽流露出不情愿之色,却又似乎无法抵抗无法拒绝,最终只能闭上眼睛,任由她在自己头上摆弄。

“好了。”沐琼茵轻触了触它耷拉下来的耳朵,它猛然一颤,昂起头似乎想要看看自己被包扎成什么模样。沐琼茵将它的脑袋按下,道:“看不到的,等伤势好转了才能取下。”

它低声呼噜了一下,略显疲惫地重又伏在她身前。

沐琼茵静了静,坐在了石阶上,小心谨慎地取下了腕间的红玉串珠。奇怪的很,进入此处之后,一向能保护她的串珠似乎失去了效力,如今君上也显现原形,而且还变不回去了……

“这万妖宫似乎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完全废置……”她保持着警觉,再望了望周围,“还有刚才那个男子,难道真是叶葬花?”

巨兽动了动前爪,忽而按住她的手背。

凉凉的厚厚的爪垫压下,让沐琼茵愣了愣,她想要缩手,它却按住不放,眼里也显出焦急神色。

“你想说什么?”沐琼茵蹙眉望着毛茸茸的君上,满是无奈。

它抬起脚爪,啪啪地拍着地面,又猛地按住她的手,似乎是想将她牢牢留在身边。她只得转身而坐,倚靠在它厚实的身前,喃喃道:“他刚才还说什么用鲜血滋养,在黄泉等待……难不成,他说的就是我们见到那株孤瘦无依的血色荼蘼?”

这样一想,似乎前后能串联起来。可是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己说这些话……沐琼茵想到此,心间不由一惊。

自己绝对是没有见过叶葬花的,只是从婉儿口中才第一次知道此人的前程往事……然而女妖镜无忧呢?如果,如果她曾与叶葬花也有过瓜葛,那是否就能解释之前发生的一切?

沐琼茵紧攥着腕间的红珠,回忆起一连串曾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

但如果叶葬花还活着,为何只在刚才一瞬间显现身影,没过多久便散为飞烟。而且这与符文石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在火海中丢失的东西并不是他施法取走?还有不知所踪的寒天,到底又去了哪里……

她使劲地摇摇头,思绪仍是纷杂散乱,腕间那几道血痕不住跳痛,一阵阵的,刺进心间。

正出神时,一直让她靠着的巨兽动了动。沐琼茵回头看去,以为它是累了想要休息,它却歪着头凑到她手边,伸出温热的舌头,在她腕间轻轻舔过。

“哎……”她瑟缩了一下,既感到刺痛连连,却又感觉酥麻不已。

它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在询问伤势如何,沐琼茵忍着痛,低声道:“还好,君上不必担忧。”

君上还是有些忧虑惆怅。

它不敢再舔,犹犹豫豫地趴在她身边,用呼吸吹拂着伤处。

矫健的身子此时放松下来,长长的五条尾巴垂落一边,倒不像凶悍威严的猛兽,反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猫。

沐琼茵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耳朵,再看看自己用云纱给它扎出的蝴蝶结,心想要是被君上看到如今的模样,还不知会气得跳起多高……可惜现在还未脱险,要是君上一直都像这样,倒也很是可爱。

她想了想,又试探问道:“君上,我们是不是得离开此处,你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它眨眨眼睛,耳朵支起又落下,抬起爪子朝四周比划一下,似乎是示意目前无处可走。沐琼茵叹了口气,这一处虽然远离了危险,但退路已断,前方便是山壁尽头,他们等于是被困在了绝境。

若是以往能施展法术,这倒也不困不住他们两个,可是如今君上法力消减,自己也周身刺痛,竟是只能暂且留在此地。

沐琼茵深深呼吸了一下,转换身姿,端坐闭目,希望这没来由的疼痛能渐渐减轻。

“君上,我先凝神养伤,你也休息一阵。等元气恢复之后,我们得尽快出去。”

说罢,双手拈诀,心神寂静,再不去想那些纷繁怪事。

双目闭上之后,世界便是一片黑暗。

不知何时起,万妖宫废墟间的隆隆回响渐渐平息,然而时远时近的风声犹如低泣诉说,让她难以真正入定。

她一边默念着以前在逍遥观中习得的静心诀咒,一边强迫自己游离于外界各种干扰,渐渐的,身子仿佛越来越轻,乃至如轻轻碧叶,随风飘起。

原本已是黑暗空洞的世界中又有微光亮起,一点点一团团,照出了万妖宫高低错落的台阁梁桥。

她的灵魂仿佛飘飞于半空,借着微光惊讶地发现,之前那些断裂粉碎的建筑竟又恢复了原状,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侵损。

——这是,怎么回事?

沐琼茵疑惑着,却又听到了那个呼唤。

“跟我一起走,我们回忘川。”

沐琼茵心神一震,惊惧间想要挣脱出这场幻境,然而此时她的灵魂还悬浮在半空,眼见自己的身子慢慢站起,朝着幽潭那个方向艰难走去。

“停下,停下!”她惊慌叫喊,忽觉元神一坠,似是被什么东西牵拽回了身内。回望去,却见巨兽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用不安的眼神望来。

手臂上的阵痛让她忽而清醒。

再往四周望去,仍是断壁残垣一片荒凉,然而自己却真的已经走离了刚才那个祭坛,虽只是短短数步距离,仍让她心惊不已。

巨兽用力将她拽回祭坛,猛地一扑,拦在她身前,呼哧呼哧喘着气,居然开口道:“小无忧,你又要去哪里?”

她惊魂未定地道:“你,你怎么能说话了?!”

“休息了一阵,略微恢复了些。”它低下头,将她拱到角落里,“好好待着,此处很是诡异,似乎只有留在这祭坛才能远离鬼气。”

她想起刚才那个可怕的景象,自己悬浮于半空,看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别处走去……这一种惶恐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沐琼茵紧抿着唇,看着将她护佑在一侧的君上,不由自主地伏在它身前,低着头抵住了它的下颔。

它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在她脸上蹭了蹭,见小女妖很是温顺,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亲。

第54章

沐琼茵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它在做什么, 只觉得那毛茸茸的嘴巴在自己脸上轻轻碰触,直至被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 才惊觉抬头。

她的心跳慌乱不堪, 从来没想过, 被一只兽类亲上一下,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君上……你, 你干什么?”沐琼茵紧张地道,“谁让你又胡乱凑过来的?”

可是毛茸茸的君上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金色眼睛水润盈盈,透出楚楚可怜之状。见她有些生气了, 它便又伏低身子,轻轻张嘴含住沐琼茵的袖口, 吚吚呜呜地道:“本座……忍不住亲近了一下,又没有坏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想着这些?”她皱着眉头坐了下来, 可是看到它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由摸了它一把。

手感颇为厚实顺滑。

巨兽乘机用鼻子在她手心蹭了蹭,发出呼呼的声音。

有如此猛兽守护在自己身旁,先前还惶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魔君见她似是不再生气,便卧在她身前, 长长尾巴卷起, 环绕在沐琼茵的腰间。

“你要休息,就靠着我。不准再乱走。”它的声音比原先要低沉些,也带着几分威严。

沐琼茵被护佑在小小的角落, 犹豫片刻后,便轻轻地倚靠在它的身上。那种厚厚软软的感觉,为她心间增添了安定。

“君上,我刚才有一瞬间好像元神离开了身体……”她迟疑着说,“就飘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往前走去。若不是你把我拦住,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原本懒散躺着的巨兽绷紧了身子,转过头来,“元神离体?”

“对,可是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只是幻觉?”沐琼茵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它用满是忧虑的眼睛望着她,“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刚才准备入定的时候。”她想了想,又低声道,“而且又听到了叶葬花的呼唤。”

巨兽咬紧牙齿,过了片刻才冷冷道:“不管他是何居心,都休想将本座的人带走!”

它说得掷地有声,沐琼茵心头又是一震。

魔君低头见她脸颊微红,眼含波动,忍不住往前拱了拱。沐琼茵本就已经被它挤在墙角,如今更是无处可退,背抵着石壁,胸口紧紧挨着它的身子。

她尴尬地推它,“别挤过来了。”

魔君却置若罔闻,沐琼茵使劲抵住它的前爪,愠恼道:“君上,你不要乱占便宜!”

“我,我只是想跟你挨得近一些……”它一边解释一边抬爪,想要向沐琼茵表示自己绝无恶意,谁知她却以为这巨兽要扑压下来,惊慌间往后一发力,却听咔咔作响,那石壁竟忽然从中裂开。

沐琼茵收势不住,一下子朝后跌去。

魔君眼见生变,情急之中亦前扑出去,几乎与她同时跌入了石壁之后。

忽然开裂的石壁下方,竟又是一潭冰凉彻骨的幽水。

她毫无防备地坠入水中,随之扑出的巨兽急跃而下,溅起水花飞扬。它在暗沉的水中奋力咬住了沐琼茵的手臂,她挣扎片刻,才搂住了它的脖颈,艰难地浮出水面。

这一片空间石笋连绵,自水中一直延伸至远处,上方亦有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垂落半空,时不时滴下透亮水珠。

就在大大小小的石笋之间,有弯曲小径通往斜侧,沐琼茵抱着巨兽往那边游了一阵,惊讶地发现那幽暗处建有一间灰白石屋。

“君上,你觉不觉得,这屋子与黄泉里的那处有些相似?”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又低头看看湿漉漉的君上。

它驮着她往上又浮了浮,慢慢朝那边靠近,“难道这也是叶葬花的住所?”

沐琼茵心头一紧,低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别过去了……”

它却盯着那石屋,“有本座在此,你只管放心。据我看来,之前在那幽潭出现的叶葬花并非真人。”

“并非真人?”沐琼茵一蹙眉,“你是说……那只是幻术?”

“可能是他以前在此执念过深,即便人已离开万妖宫遗址,都会因为某种激发而显现旧影。”魔君一边说着一边划水,不多时便到了岸边。

沐琼茵想要跃下,它却昂起头,“坐在我身上,我带你过去。”

“……这样不合适吧?”她惴惴道。

“有什么不合适?本座愿意让你骑着……”它心慌意乱地说罢,感觉要不是现在还是原形,定然满脸绯红。尽管如此,魔君还是抖了抖水花,昂首挺胸气势威严地朝那边进发过去。

绕着石笋迤逦前行,走不多时,斜侧的那间石屋便在面前。

黄泉忘川畔的石屋虽然清冷,四周还有血色荼蘼相伴,此处的石屋则完全陷于孤寂昏暗,石壁间的藤蔓延伸至此竟也渐渐枯萎,唯有零星幽光哑哑烁动,奄奄一息。

魔君的身周慢慢浮起浅红光影,在这幽闭暗沉的石洞中,无形间添了一分暖意。

它慢慢走近石屋,抬起前爪用力一推,紧闭的石门发出沉沉声响,朝着缓缓两侧开启。

阴冷气息扑面而至,好似石门后封锁着的是千年未化的冰窖。

沐琼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屏息朝内望去。

昏暗的光影中,隐约可见屋内只存有简单石床石桌,与黄泉所见几乎相同。巨兽在门口静立片刻后,驮着她踏入了屋子。

“君上,你看……”她忽然发现幽暗的屋角有灵光闪动,连忙指给它瞧。

它眯着眼睛凝视了一下,随后走上前去。

星星点点的灵光如残蝶扑飞,在魔君那周身红影的映照下,很快消失无踪。那是数百年前存留下的一丝法光,直至今日已消耗殆尽,在灵光消散之后,幽暗的屋角墙壁上慢慢隐现出隐藏着的画卷。

碧柳缀玉,丝丝缕缕如轻烟漫舞,春水似镜,映出湖畔佳人袅袅身姿。

绛衣绯裙,眉目宛然。

“这是……婉儿?”沐琼茵注视着画卷,轻声念出其上题诗,“年年月缺花残日,谁晓冰心在玉壶……君上,看来我们先前猜测的没错,婉儿的夫君就是叶葬花。”

“也难怪她转世数次都无法找到夫君。”魔君环顾四周,“婉儿在人间不断寻找,却不知道叶葬花已沦为只能与鬼灵为伴的异人,非妖亦非魔,游离于三界之外,栖居在阴阳之间……看这样子,他曾在万妖宫生活,后来又去了黄泉?”

沐琼茵想了想,从它背上翻身跃下,细细端详着那卷画轴。

“这里怎么还有几行小字?”她贴近画轴边的石壁,伸手触摸那镌刻在上的潦草字迹。借着幽光,也只能勉强认出一二。

——身陷两难,终生有愧。悔之恨之,何时能偿?

她怔怔地看着这行小字,字迹狂乱,深镌入石,可见当时那人心中苦闷却不得宣泄。

“身陷两难,终生有愧……”沐琼茵喃喃念着,心间弦丝被蓦然拨乱,一时间思绪纷乱,眼前竟好似飞花漫卷。而在那花影间,隐约有男子背对而立,身影寂寥。

她不由抬手抵住眉心,紧紧闭上眼睛。

为什么总是会看到他?!而且,每一次见到这身影,心中总有难以言说的惆怅与哀伤。这难道……

背后冷汗涔涔,手心不住发凉。

忽而又有厚厚脚爪迟疑着往前一探,搭在她的身上。她在恍惚间回头,巨兽模样的君上抬起头望着她,金黄的眼里满是疑虑。

“小无忧,你为什么对叶葬花越来越在意?”它闷闷地说着,抬着爪子指指那副画,“他可是有妻子的人,为什么又总是出现在你的梦境与幻觉中?”

沐琼茵晃了晃神,“我,我怎么知道?!”

魔君忿忿然地瞪了那画轴一眼,一口咬住沐琼茵的衣裙,便将她拖向门边。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貌似少了点(⊙﹏⊙)

第55章

“我还没想明白……”沐琼茵急于挣扎, 可君上却毫不松口,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拖出了石屋。长尾巴一甩, 便关上了大门, 身子一横, 挡在了门前。

它严肃地盯着沐琼茵,抬了抬爪子道:“不准再去想什么叶葬花的事情, 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要中邪。”

“可婉儿不是还在金陵旧宅等着他回去吗……”

“我不管这些。”魔君目不斜视,执拗道, “我只知道这叶葬花总是想纠缠于你。”

“其中应该有些原因,君上不想弄清楚吗?”她叹了一声, 见他脑袋上那个包扎伤口的蝴蝶结已经歪掉,又上前为他紧了紧, 顺便捋了一把。魔君抖抖耳朵,气呼呼道:“不想, 本座只要符文石, 寻回之后就带你回魔界,住到天虞峰去。”

沐琼茵惊道:“……你,谁答应过你了?怎么就这样自说自话?”

它晃了晃尾巴,又挺了挺胸膛,“本座做出的决定, 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你这是强人所难!”她面含微愠, “就算是君上,也不能如此擅作主张。如果我不愿意呢?难道君上要强行将我关押起来?”

“不愿意?你怎么会不愿意?”魔君似乎难以理解她为何愠怒,绕着她走了一圈, 见沐琼茵态度严肃,才犹犹豫豫地停在身前。“小无忧,你当初为何要来魔界?”

沐琼茵一惊,下意识道:“君上怎么问这个?”

它屈下后腿,蹲坐在地,“我记得那时你是说失去了妖王这个强大庇佑,因此想重新找个依靠。对吗?”

她默不作声地点头,心中忐忑异常,甚至不敢直视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