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诺说:“他很好,无病无灾的。”甚至愈加风生水起吧,她想。

“可是,在他之后,我恐怕没办法再爱上其他人了。”

夏季温热的风吹拂过来,她鬓角边的头发细而柔软,被卷动着飘起来,一双眼睛仍是又黑又亮没有杂质,衬在细碎的流海下面,似乎仍有些稚气未脱的纯真。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却难免有些迷惘。

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爱上江允正之后,无论分或是合,她都很难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正如当初许思思在他们情正浓时半开着玩笑说:“……江允正恐怕真是毒药,即使离得开,以后再碰上其他人,也怕是食不知味了。”

原来,竟然一语成谶。

曾经沧海

许妙声也知道这位方大医生,原本一心以为好事能成,谁想到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心里头更加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诺正翻着杂志,心不在焉:“谁?”

“那个你曾经爱过的男人。”

虽然还是夏天,《VOGUE》上却已经开始介绍本年秋冬成衣的流行趋势,林诺盯着那里面的一位男模特入神。

不是为了人,而是因为那一件大衣,深色的双排扣军装样式,衬得人英挺异常。不禁就想起当年江允正穿着这个牌子的大衣时的模样,也极为好看,在她眼中,甚至比模特还要好。

他似乎偏爱这个经典的英伦品牌,有一回晚上一起吃饭,她下了车便缩着脖子直喊冷,结果隔了两天,桌上就多了一只盒子。

素净而温暖的颜色,她十分喜欢,将这条格子围巾围在颈脖上去见许思思,而她的这位好友当时已经进入考研的最后复习阶段,整天埋首于大量题海之中,难免面色灰败。再反观她,却犹如正在盛放的鲜花,容光焕发。

许思思不由感叹:“恋爱真是绝佳养料,想必那位江同学也是称职园丁一名吧?”

酸溜溜的语气,林诺听了嘻嘻一笑,拿书作势去敲她的头,说:“江同学?他可已经二十七了,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

其实差了三四岁,也不算太多,可不知为什么,她时常觉得自己在仰望,一直在仰望。越是接近就越觉得他的言行气度和阅历,远非之前接触过的同龄男生们可以比拟的。

在公司,江允正仍旧是众人之上的老板,林诺也曾在私下里与他约好,这样的公众场合还是不要曝光关系比较好。

这个要求是林诺主动提出的,江允正听了并无太多异义,只是挑了挑眉:“哦?怎么我觉得像是地下情?”

林诺被他逗笑了,用手轻捶他的手臂,而后靠在他的身边说:“公司里八卦的人很多呢。”又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也是八卦大军中的一员,不由得皱着鼻子嘻嘻暗笑。

江允正重新转头盯住屏幕看财经新闻,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说:“不用担心。”

事实上,这种不公开的恋爱关系,竟然也让林诺尝到了一点隐秘的快感。

有时候坐在位子上,周围是电话声或是同事敲击键盘发出的声响,她却收到江允正的短信,通常都是问她晚上想去哪儿吃饭。

每当这时,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像此刻的他是如何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发着短信,又会有着怎样的神态和姿势。

许思思说:“……陷入情网,无可救药。”

是的。这种感情,确实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加深。

等到林诺回过神抬起头来,只见许妙声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奇怪道:“发什么呆呢?”下一刻,手中的杂志被一把抢了过去。

“没事。”空出双手,她抓了个抱枕到怀里,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说完,自己心里却先微微一滞。飞不过那一片沧海,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叶希央穿过秘书室,自己动手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采光极好,半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呈宽大的弧形包围过来。江允正就立在那里打电话,见到是她,只是略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目光便又转向窗外。

电话里外地分公司的经理正在汇报工作,他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多数时候就只是听着,偶尔提一两个问题,公事公办的语调中几乎半点起伏都没有。

一通电话讲了近二十分钟,叶希央也很坐得住,一直等他收了线,才说:“猜我前两天见到谁了?”

江允正在椅子里坐下,顺手点了支烟,看她一眼:“说吧。”似乎没有兴趣玩这种猜谜游戏。

她笑,轻描淡写地说:“林诺。”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仿佛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甚至只要一点就好。

谁知江允正往水晶烟缸掸了掸烟灰,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句:“是么。”可有可无的语气,然后便转头去看电脑上的期货盘。

从叶希央的位置,可以看见他的大半个侧脸,她看见他面色平静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极短促,却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他的目光也似乎凝在一个点上,动也不动。

她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大半支香烟夹在修长的指间,安静缓慢地燃烧,一线烟雾升上来,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临走的时候,她说:“她过得挺好的,只是比以前瘦了些。”也不管江允正怎样回应,自己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来,秘书室里的人对她微笑道再见。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那一次在这里见到林诺的情形。

林诺与江允正一前一后走出来,那个时候其实她就已经猜到大概会有内情。虽然后来他们公开了关系,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可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以为林诺不过是江允正一时兴起后结交的女朋友。

毕竟,认识他这样久,他的数段短暂的关系是如何开始和结束,她也多少都有耳闻目睹。同在一个圈子,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

所以,她一度以为林诺也只是过眼云烟。

可是事实呢?或许并非如此吧。

叶希央离开之后,江允正坐了一会儿,才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厦的地理位置极好,二十几层的高度望下去,大半个城市几乎都能尽收眼底。近几年经济发展迅速,却连带地导致环境越来越差,似乎任何时候空气中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俯瞰下去,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奔波于尘世之中,渺小而匆忙。

江允正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不多时便有秘书敲门进来,手里拿着记事簿,提醒他:“会议定在二十分钟后。今天晚上暂时没有安排,刚才董事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让您回家吃晚饭。”

江允正仍背对着门,只是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似乎思绪还没有回来。秘书停了停,才又说:“明早十点我们新楼盘的剪彩仪式,您是不是要亲自去?如果那样,恐怕会赶不及十点四十分与郑行长的约会。”

办公室的一角立着大篷青绿色的植物,被太阳照着,每一片叶子都仿佛闪动着灿烂的光。

这个夏季犹为炎热,可是站在这里,张秘书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却隐隐泛起一阵寒意。倒也不单是中央空调的原因,只是她等了很久,都不见江允正有动静,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于是心里更加确定总裁此时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个时候撞进来是否十分的不合时宜。

其实江允正的性格并不乖张暴戾,平时对待下属也算是和蔼可亲,她又跟了他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他的脾气和作风,然而也正因此,更能察觉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近两年来,江允正仍是那个江允正,只不过更加的喜怒不形于色,而平常在办公室里,也似乎突然有了一种习惯——好几次她进来,都看见他独自立在窗边,背影挺拔瘦削,黑发伏贴在后颈,有时候指间还燃着烟,却总像是忘记了去抽,积着长长一段烟灰。

头几次她不知情,一径地汇报着公事,渐渐地才发现每当这种时候,自己的话多半都得不到回应,甚至有几回,他干脆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一双眼睛里透出明显的不悦。

她也算心细如尘,很快知道自己打扰到老板的沉思,于是从那之后格外注意察颜观色,尽量避开这种禁忌时刻。

但是今天,她是忙昏头了,才又犯了这样的错。

心里已经懊悔,再看江允正仍旧不出声,张秘书立刻轻轻地说:“江总,我先出去了。”退到外面,才吁了口气。其他同事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她坐下来,忍不住再一次去猜想那个之前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江允正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某个人?还是某些事?

又过了十来分钟,内线响起来,她被重新叫进去,江允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神色如常,说:“和郑行长的约会推后半小时,你去安排一下。”

她应了声好,立刻出去做事。

轮回

林诺的相亲活动进行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停下来。

一是因为越来越兴味索然,二是恰好她的手机在一次相亲路上弄丢了,又是最新款的,被小偷摸了去,实在令人心疼。

林诺就趁此机会朝林母抱怨了一通,因果关系说得头头是道,竟几乎让林母自责起来,似乎真不该安排那次相亲见面。于是,之前热衷的事情便逐渐缓下来,林诺偶尔也庆幸用一支手机终于换来安宁。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去报了案,明知找回来的机会小之又小,但在警局里仍旧对着父亲的公安老友郑重拜托了一番。

对方一径应承,只要一有消息便立刻通知她。

回到家,许妙声也说:“别抱希望了,找时间再去买一支吧。就是号码都丢失了,有点麻烦。”

林诺没说什么。其实那些常联系的人,电话号码几乎都能记得,而她真正心疼紧张的,也并非手机本身。

谁想到几天后居然接到通知,父亲的老朋友说:“刚刚破了一个盗窃团伙,活动范围就是你丢手机的那一带,赃物里也有你说的型号,外壳颜色也符合,过来认领吧。”

其实也真算是运气好到家,才能在销赃的时候被及时寻了回来。

等到了警局,林诺其实早一眼认出正是自己才用了两三个月的那支机子,可拿在手里还是忍不住锨着按键翻了翻,像是里头真有宝贵东西。

许妙声陪着一起来的,见状便问:“号码都在吧?”又见她低眉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似乎动作微微凝滞,不由得诧异道:“怎么了?”

她摇头,很快将手机塞回口袋,又办了相关的手续,两人这才一同走出警局。

当天夜里,林诺半梦半醒间摸向枕边,冰凉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掌心,好像瞬间便将剩下的睡意全部赶走。

她睁开眼睛,去看发出幽光的屏幕。遗失几天,机身倒是没有半点磨损,SIM卡也还在,所以一切维持被盗时的原样。

她侧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摁上去,去看那些存在里面的短信。

其实她平时一向有随看随删的习惯,可是这些,却一直储存在卡上,一直没有删除。

是真的舍不得。

明知道有些傻气,却还是舍不得就这样不要它们,因此两年前的东西,却还完完整整保存到现在,即使手机已经换了好几次。

不过都是些十分平常的话语,可发现手机丢失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陡然一凉,有些心疼,仿佛从此之后与那个人就真的半点联系都没有了。

所以才会立刻报了警,只为了心底刹那的慌乱,和那一点点的希望。

其实这种行为是真的挺可笑的,也正是至此,林诺才觉得,自己仿佛早已陷入一个困局之中,一直以为自己正慢慢走出来,然而其实这个局是无解的。

或许是她还找不到出口,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出口。

已经是适婚的年龄,节假日不时飞来红色炸弹早已不足为奇。林诺又有一个大学同学要结婚,喜贴发出来,精致异常,上面还有新人照片,林诺看了没觉得怎样,倒是一旁有人感叹:“你这个同学真是好福气!”一通介绍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新郎倌是金龟婿。

其实林诺与那位女同学的交情并不算太深,毕业之后也只是同学聚会见过几面,互留了号码却从没联系过。

如今连她都收到请贴,可见此次确实是大宴宾客。

许思思还在国外留学,李梦正在出差赶不回来,林诺也没和其他人联络,只身前往酒店。

正是夏季,艳阳高照,似乎连地面都反着光,烘烘的热气蒸上来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林诺将车开到酒店停车场,找位置停下来。

车是不久前林父送的,说是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主要为的还是方便她上下班。虽说林诺驾照拿得早,可还是谨慎地又跟车练了一段日子,才敢一个人单独上路。

此时她刚从车上下来,却突然怔了怔。

地下停车场里光线并不太好,可毕竟是那样熟悉了,所以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但她还是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确定一下。

原来真是他的车。

江允正的车堪堪停在斜对面的车位上,因为还隔着两台高大的越野,所以方才倒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林诺在车前面站定,那里面当然没有人。她忽然想起当初江允正说想换车,却被她阻止了。

“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换?”

“开得久了,想换台新的。”他翻着杂志,说得倒是理所当然。

她“哼”一声,“喜新厌旧啊。”

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江允正却抬起脸来,侧着眼睛看她,眉目深秀,眼角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她被他盯住看得有些奇怪,问:“干嘛呀?”

“没什么。”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只是淡淡地说:“不换就不换吧,听你的。”如今回想,那个时候的语气是那样不经意的宠溺。

林诺站了一会儿,又拿出手机来,终于还是找到一个名字拨出去。

对方环境喧闹,可是没等她出声,那人已经说:“林诺。”带着些许惊奇。

或许是真的想不到吧,她竟然还会打他的电话。而她也没料到,自己的号码也一直存在对方的手机上。

“徐助理,你好。”定了定神,她说:“我看见他的车了,你们也在酒店里?”

徐助理看了看正在一旁与新郎寒暄的江允正,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安静的角落,低声说:“对,江总是来参加婚礼的。”停了停,又问:“你呢?现在在哪儿?”

林诺笑了一下,想到当初分手时江允正说过的话,他说过此后永不再见的,而这两年也确实再没见过。他的话总是执行得这样好。

于是她说:“在停车场,正要离开呢。看见车子所以想问候一下。”可是又吩咐:“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

徐助理还想再说话,却听她说了声“再见”之后便挂断了。

他皱着眉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走回江允正的身边。

林诺将车子开出去,上了缓坡,骤来的明亮光线令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却手指冰凉。身后数十层的酒店正离自己越来越远,江允正此刻就在里面,这些年来可能他们从未如现在这般靠得这样近。

她握住方向盘融入车水马龙之中,却突然开始想念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思念,仿佛一闭眼睛他的样子就能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或许她是真的闭了闭眼,因为有一刹那的恍惚,等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有行人正从车前匆匆跑过。

其实是那人违反了交通规则,她一惊,松了油门还来不及踩刹车就去打方向盘,车子从慢车道急速拐向左侧的超车道。

毫无预兆的变道,在那个瞬间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车子猛烈地震颤了一下,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身体便随着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去,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了位。

算是连环追尾,等到后面的冲撞力消失,车子的前端也已经重重抵上前方一辆北京吉普的右后侧——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却又好像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诺只感觉额上一阵冰冷的疼痛,随后便有微微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划过眼皮和鼻梁。车窗外喇叭声响成一片,似乎还有越来越大声的喧哗,可是她只是忍不住想要呕吐,模模糊糊看见前面的挡风玻璃已经像蛛网般裂开来。

很快有人来开车门,她半伏在方向盘上,看见对方陌生而焦急的面孔,头晕目眩得更加厉害,只能依言困难地交出手机去。然后,似乎听见他开始打电话,想必是在通知她亲近的人,于是心里一松,竟然真的晕沉沉地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林诺异常清醒,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立刻知道是在医院里。

身边有医生在说话,声音温和平稳:“……没有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对他笑一笑,额上仍有隐约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