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到了之后,就看见保洁人员正在收拾桌子,她又匆匆往回赶,细巧的鞋跟在走廊上发出的回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快,胸口仿佛郁结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惶惑。秘书室里空无一人,于是她直接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

她很少这样没礼貌,平时在公司里总是恪守着上下属的关系和礼节,可是这时顾不上,也不想顾这么多,几乎是脚步急促地冲进去,高声说:“我有事要问你!”她知道自己语气并不好,因为看见江允正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此时江允正竟然还在会客。沙发上的客人见到她就这么闯进来,显然十分讶异。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她陡然静了下来,像小时候做了错事就要受到责骂一般,脸腾地一下热起来,微微低下头,很是难堪。

那客人很快告辞离开,她才敢抬起眼睛看过去,江允正站在她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她看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举动而有什么不悦,于是才松了口气,说:“有事情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会派徐止安去杭州工作?”

江允正皱了一下眉,她只感觉那只原本拉住她的手松开了,其实心里已经明白这个问题不好,可话都说出了口,也收不回来,索性就仰起脸来直直地看着他。

仿佛理直气壮的坦荡,所以无所畏惧。

头顶上方的水晶灯晶莹璀璨,可是那些温暖的光亮落在他的眼睛里,却似乎所有细碎的光芒都被微微冻结住。

他的神情缓缓地冷了几分,只是微眯了眼睛看她,最终还是耐住性子回答:“这是公司的决定。”

她摇头,有些不能相信,只好直接说出心里的话:“可是竞争者那么多,他怎么够格?”

“什么才叫够资格?”他反问,“林诺,你其实是不是想问,调他去外地是否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这样一针见血,甚至道出了隐藏在心底最隐秘而又尚且模糊的猜想,不由得让她顿时语噎。

他似乎突然真的生了气,抿住嘴角转过脸去朝落地窗外看了两眼,一声不响,隔着衬衫几乎都能看见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带着隐约压抑的怒意。

她噤声,过了一会才又见他重新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里尽是泠泠的凉意,面无表情地说:“记得上次也是在这里,我早就说过,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那个时候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又说:“从公司的角度看,徐止安目前是很合适的人选,而对于他个人来说,这恐怕也是最好的决定。他是难得的人才,公司不想这么轻易就失去他。”

她怔住。

直到此时才知道,竟然江允正要比她更加了解徐止安,四年的相处反倒比不上这样短时间的共事。

他们两个人,一致选择了于公于私都最好的一条路。

原来,一直以来被她视为最珍贵重要之物的爱情、与生活理想融合在一起的爱情,在他们的眼中,却仿佛能被单独分离出来,竟可以和事业前途相区分得那样清楚。

这条分界线太清晰,清晰到令她不能理解,甚至觉得有些残酷。

那晚回家的路上气氛沉默,最后下车时江允正倚在车门边说:“我不想因为徐止安而让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爱情角力

因为上周末加了班,于是林诺挑了一天调休,留在家里陪许妙声看影牒。两个人窝在沙发上一整天,连午餐都是直接叫了外卖进来,披萨的盒子敞开来摆在茶几上,许妙声心满意足地叹道:“真希望天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屏幕里正缓缓出着片尾字幕,林诺的手机响起来,原来是修车厂通知她去拿车。

许妙声说:“这个时间?加班加点的,效率还挺高嘛。”

林诺换了衣服,窗外早已是夜幕低垂,便问:“和我一起去?顺便在外面吃饭吧。”

等到两人都已经出了门进了电梯,许妙声却突然接到单位通知,需要临时替班。结果,林诺只好自己打车去了修理厂。

车子就停在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碰撞过的痕迹。

她道谢,修车的老师傅拿布擦了手,走过来说:“下次开车要小心啊。”又将钥匙交给她,“你开着在附近转两圈,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调整的。”

她点头,刚刚拉开车门,不远处却忽然有灯光闪了闪。

是明亮的车灯。

原来那里还停着一辆车,她刚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这时才终于看清楚了,不禁停下所有的动作。

可是,随后从那车上下来的人却只有徐助理,远远就朝她招呼:“钥匙给我,我来试。”

她握住门把手,问:“为什么?”想了想,觉得不对,于是又问:“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徐助理不敢直说自己专程在这里等她,前两回几乎次次都是不欢而散,虽然江允正明里不说,可他心情不好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沉着一张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一并凝固起来。

林诺却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就打开门坐进去,车窗降下来,她一摆手:“你回去吧。”心里明镜似的清晰,才愈发觉得无奈,同时又有一些慌乱,实在不明白江允正想干什么。

徐助理像是早有所料,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摁了两个键递过去,说:“别让我为难了,你还是自己和他说吧。”

长长的等待音响了很久,久到林诺几乎就要以为电话无法接通的时候,才终于听到那头传来低低的一声:“喂。”

那样清晰,尾音仿佛在耳边回荡了很久却仍旧散不开。她不禁停了一下,才说:“是我。”

那边不说话,似乎没想到会是她,听筒里只余下略微粗重不稳的呼吸声。

她又说:“车子的事情,谢谢你的帮忙。但是现在还是让徐助理回去吧。”

修车厂的后院宽敞平整,四周的角上各立着高高的一杆照明灯,也许是时间长了,其中一盏已经有些坏了,时亮时暗的不停闪烁,可灯罩边仍然围绕着不少夏季夜晚的小飞虫和蛾子。

有那么一下子,正好电话里也没有别的声音,林诺便似乎盯着那里出了神。

这些扑火的小生命,只为了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温暖与光亮,究竟是愚蠢抑或是勇敢?又或者,只怪诱惑太大,使它们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睛,说:“以后你都不要管我了,好不好?让我们就像过去的两年里一样,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这样说他会生气,可是并没有,江允正只是说:“让小徐听电话。”

她依言将手机递回去,然后发动了车子,一踩油门,驶出了停车的后院。

师傅将动平衡做得很好,一路开起来非常顺手,甚至好像比刚买来时更加好开。在附近绕了两圈,路况恰好不错,不过三四分钟她便将车开了回来。

夏季的夜晚,从前灯里射出来的两道光束明亮而又清晰,几乎能够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里浮动。

她却盯着院子的中心突然眯起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脚下下意识地松了油门去踩刹车。车子猛地停下来,带起零星尘土。

她解开安全带,两三个人已经迎了上来,其中一人一把将车门打开,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臂,指尖和掌心都有一些凉,微微施了力道将她拖出来。

江允正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直到将她塞进自己的车子里,才说:“你的车待会儿让小徐开回去,就停你家楼下,现在我有话跟你说。”

林诺没想到他竟然会过来,还在犹自发愣也压根没想到抵抗,偏偏他的动作又极快,挂了挡踩了油门,车子便扬尘而去,自己的那台车只能在后视镜里缩成一个红色的小点。

一路疾驰,两边的街景飞快地从视线中掠过。

江允正开来的是辆跑车,底盘极低,速度快起来,仿佛是贴着地在飞驶。林诺过去从没见过这车,也不太习惯这种车速,莫名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将安全带抓得紧紧的。

好不容易在江边停下来,她这才松了口气,江允正已经收了顶篷降下车窗,微醺的夜风袭来仿佛还夹杂着隐隐的水气,十分凉爽。

隔岸是绚烂的辉煌灯火,偶尔有轮船从江上缓缓驶过,悠长的汽笛声飘过来,在水面上久久回荡。

这样的夜晚宁静美好,林诺忽然暂时忘记了初衷,忍不住仰起头去看天上的星星。

平时城市的中心高楼林立,连天空都是灰色的,鲜少有今天这样的景象。头顶上便是深黑无边的夜幕,嵌于其上的万千星子密密麻麻,奇异的璀璨夺目。

她想找银河,因为小时候常听人说起,自己却一次都没有真正看到过。可是今夜的星光太密,密到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整片的银河,浩荡得无边无际。

直到脖子有些酸了,她才低下头来,却不期然地对上江允正的目光。就着路灯,可以看见他眼底细小的血丝,她想起之前电话里浊重的呼吸声,便问:“你喝酒了?”

他说:“嗯,刚才有个应酬。”

“那怎么还能开车?而且还开得这么快!”

他觉得好笑,轻轻地抬起唇角,“这话应该我说你才对。你的车是谁买了送你的,居然也不练熟了再上路。听说是为了躲避行人而被追尾?开车注意力不集中怎么行?我看你以后还是坐出租更安全。”

他的声音因为微薄的酒意而变得更加低沉醇厚,仿似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地震动人心。林诺胸口一紧,出事故的时候自己确实精神涣散,只因为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她勉强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再看他,只是说:“以后我会注意的。可是,不能因噎废食啊,如果不去练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开车。”停了一下,她的语调缓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灯光,闪烁着微亮的光彩:“就像我和你。当初那样被你宠着,我也曾经以为就离不开你了。可是后来呢?事实证明,没有你我也是可以的。最初离开你的那段时间,虽然也很难过,但一切总是会好起来的。你原来说分手后再也不要见面,我现在才发现你的决定是对的——好像你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一样——两年多的时间,不见面、也没有任何联系,是真的可以让人渐渐地习惯一种新的生活,可以……”她歪了歪头,思索着后面的话,所以停了停。

其实只有那么几秒钟,又或者更加短暂,她却在自己重新开口之前听见他说:“回到我身边吧。”声音那样低,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她一愣,转过脸去,看见他微微抿住的嘴角,线条那么清晰,还有那双眼睛,漆黑明亮而又平静,一丝波澜都没有,里面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像。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她努力地想。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怎么可能?江允正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从来斩钉截铁的他,从来不曾回头的他。

所以,一定是她的幻觉……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才会产生的幻觉。

她暗自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重新转过身去看江面上粼粼的波光。

只是下一刻,下巴便被扳住,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四目相对。就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恼怒和难堪。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江允正是真的有点咬牙切齿,看着那张无辜的脸,几乎想要一把掐死她。

她这才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原来,不是幻觉。

她摇摇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才又再咬住嘴唇点头。

扣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松了些。

“听见了。”她停了停,“可是,不要。”

他一皱眉:“你说什么?”

她笑了一下。明明说出来的话像是利刃,在割着自己的心,可她还是笑着说:“我不要回到你的身边。”

因为他的陡然用力,下巴上微微吃痛,她觉就快要支撑不住,眼中酸涩难当,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任自己的泪水涌上来,薄薄地覆盖住视线,连他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在朦胧的泪光中,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可她却突然开始后悔。这份悔意起先只如一线游丝,与自己的理智相互缠绕,后来却渐渐汹涌起来,几乎势无可挡,只是忽然想要抓住些什么,挽回些什么,于是不禁问:“如果我同意呢?如果我同意,你又愿意给我什么?”

“你想要的一切,”他停顿了一下,漆如点墨的眼睛微微闪了闪,她的心却慢慢下沉,替他把话接下去:“除了婚姻,对吗?”

仿佛方才涌上来的希望又全部轰然退下,来得快,消失得更快,整个世界空虚得只剩下一直以来的清醒。

她隔着泪光看他,只觉得他残忍,又觉得心酸,忽然不想再装得多么成熟冷静,而只是想要任性狂妄一次。她拨开他的手,明明气极却强自笑道:“也就是说,你要我做你的情人?”

江允正皱眉,显然不喜欢听见她这样形容自己。

她扬着眉梢,倒像是有些许得意,继续说:“看来,你是真的爱我了?!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你也会要求一个已经成为过去时的女人重新回到你身边。爱情就是这样,谁先低头谁就输了,至少现在证明,相比起来,似乎是你更加需要我。可是,我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不肯为我做出改变,那么我永远都不会答应你。”

她说完便推开车门下了车。江边风大,她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接触到江允正的目光。

那样沉冷的眼神,仿佛有寒意渗出来。

其实心里明白,那一番话和自己的高姿态应该已经激怒了他。可是,他却突然笑了一下,轻轻的,更像是无限嘲讽,下一刻,银色的跑车快速启动,挟着特有的引擎轰鸣声,绝尘而去。

最终林诺还是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又从公寓管理员那里拿回了车钥匙。许妙声还没回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摸索着直接回到卧室去打电话。

今天恰好是许思思学成回国的前夜,她好像终于抓住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将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许思思听完,惊讶:“江允正是什么反应?”

她愣了一下,笑:“气坏了呗。”不禁又想起他临走时那个讽刺意味极浓的笑容,心里竟然微微刺痛。

许思思说:“也对。你以那样的态度对他,恐怕是前所未有。但凡骄傲一点的男人,都会受不了的。”停了停却又问:“可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糟。”她几乎不假思索便说:“……思思,只怕现在我已经有点后悔了。刚才我竟然还在江边等了一小会儿,明知他不大可能回头,可还是想要等一等。你说,我这样子是不是在自找苦吃?”

电话那端传来低不可闻的叹气声,过了一下才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她用手指绕着电话线,一下一下,心里真是的难受。明明那样爱却又不敢接近,只因为看不见希望和归宿——一个或许旁人看来无所谓,但她却一个坚信的归宿。

她从来不是太理智的人,但也总还是明白,江允正怕是不会再来找她了,却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不禁去想,如果当时就那么答应了呢?

其实一直在动摇。

如果刚才他再将车开回来,结局又会是怎样,竟然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挂电话之前,门口正好传来响动,林诺说:“你堂姐回来了。”话刚落音,果然便听见许妙声在叫:“要不要去宵夜?”

她与许思思道了再见,又约好到时候去接机,这才走出房间。

两个人去喝粥,正宗的潮汕砂锅粥店,生意鼎沸,居然到了要拼桌的地步。

林诺正自东张西望,便听见有人叫她,顺着声音方向只见一个人扬着手,脸上笑意盎然潇洒。

她微讶,随即携同了许妙声一道走过去。

池锐亲自站起来为她们拉开椅子,一边笑道:“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也没想到叫一班老同事出来聚聚!”

许妙声最爱鲜虾粥,于是点了整整一大锅,转头正要问林诺的意见,却见她表情有些奇怪。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林诺问,却是对着池锐身边的女孩子说话。

“师姐。”对方脆生生地叫道,脸颊上显出深深的酒窝。

林诺立刻就记起来了,竟然是当年去Z大招生时遇见的小师妹。只是后来这个女生的面试流程由建筑公司的人事部门直接负责,自己也就无从得知她最终是否得以进入融江工作。

“哦!对了,你们还是校友吧。真是巧得很!”池锐讶异之余也不由笑着介绍:“林诺,这是赵佳,我女朋友。”

女朋友……林诺细细看着赵佳,其实仍记得当年在Z大,她是怎样表达对徐止安的崇拜之情的。

那是一个小女生,对高高在上的仰望的对象,毫不掩示的倾慕。

可如今单论性格而言,池锐与徐止安,却又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眼见前面这两人不自觉地表现出甜蜜与亲近,她在心里不免喟叹,笑道:“做公司情侣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池锐却说:“我们可是很低调的,虽说公司没有明令禁止员工内部恋爱,但广而告之也没什么意义不是?况且,平时上班隔了十万八千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出来一起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