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他们兄妹说笑的背影,他在想,她刚刚对他的微笑,即便是勉强的,也是那么恰到好处。文博的身子挺拔,步履沉稳,她挽着文博的手臂,放松的样子,有种异于素日沉稳的柔美。

邢朗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挠了挠后脑勺,忽然的就想笑。

手机铃声响起,他拿起来,看了一眼闪烁的屏幕。

他接通了,说:“我是邢朗,麻烦把车开过来。”

他没有说地点,对方也没有问,只说——是,我一刻钟内赶到。

邢朗收了线,走到保安管理屋时,管理员说邢先生这就走了。他笑笑,点了点头。

……

进了屋,文清给文博沏茶。她知晓文博是极爱茶的人,这家里偏就她一人,既懒又没情调,柜子里只能找到现成的茶包。

“哥,你将就。”文清咬了一下唇,微笑着看文博。

文博笑了,有些意味深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点头:“不错。”

“怎么样,累不累?我听说,你新近带了个实习律师?”

文清笑,点头。

“鬼丫头。”文博搁下杯子,轻捏文清脸颊上的那一处嫩肉,“小时候,我们几个一块儿都在苏州待了一段儿,回来后,瓜瓜跟丹丹都适应的很快。偏咱俩,讲得一口麻溜儿的吴侬软语,还平翘舌不分,前后鼻音也是闹不明白,被丹丹那丫头笑话了好一阵子。”

“那会儿你们都小,怕是都不记得了吧。”文博笑了笑,话里难免有些感慨的意思。

“嗯……”文清缓缓点点头。.

文博的话,让她的思绪一下子活泛起来。因为口音闹出的笑话,她倒真是记得一桩。

那会子,天热的慌,真热。刚上完体育课,每个人的身上都黏腻腻的。乌泱泱的一大群孩子,围着水池。统共就四个水龙头,十分钟的课间时间,她个子小小的,排队也轮不上她。她噔噔的跑去了办公区,她记得办入学手续的时候,看到那里有个水池,干净、整洁。

水池边已经围了几个男生,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他站在中间,理着一头的板寸,将整个脑袋送到水龙头下边。她直等的他用完了,才上前拧开了水龙头,慢慢的掬水到胳膊上,却觉得后背凉凉的有些怪异。

“里……”她回头。

大热的天,他穿着白净的小衬衣,领口敞着。脑袋上还是湿湿的,往下滴水,领口的水渍子缓缓扩大。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不是大笑,而是非常矜持优雅甚至高贵的弯着唇角。

他抹了一把脸,甩甩手,说:“同学,不好意思啊。”

“你,你刚刚说什么,里?”他的眼神清亮澄澈,瞧了她有那么一会儿。

她看着他,他脸上湿漉漉的,笑的人畜无害。可她敢担保,他刚刚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把水珠子都甩到她身上……故意学她那个“里”的发音。

她瞪他,他却挠了挠腮帮子,不好意思的笑:“我这儿还是脏,能不能先让我洗一下。”

她咬紧了唇,不出声。

又听他嘀咕了一句:“迟到就迟到……哎,还是你先洗吧。”

他的伙伴们在旁边催他,他不在意的笑,摆了摆手,道:“你先洗。”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她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往旁边站了站,说:“里……里死吧。”

上课的铃声在这时候响了,他们这一角也安静下来。他皱眉,与她面面相觑。旁边一个小子突的叫起来:“哎,你丫怎么骂人呀。”

她一下子觉得耳根烧的厉害,晓得自己又闹了笑话。

他对准那小子的脑门,敲了上去,说,知道什么你,你给我滚回自个儿教室去。那小子躲着躲着,口里还叫道哥你干嘛总打我……

等得人都散了,他无声的笑出来,说:“你跟我伯母的口音很像。”

她抿紧了唇,警惕的看着他。

“好了。”他抹了抹下巴,抹下来点泥水,看了一眼,说,“已经上课了,我去水池子那儿洗就成。”

“里……”她瞧见他下巴上的泥,叫住他,顿了顿说,“里……里洗吧。”

他看着她,她知道自己这次没有说错,于是松了一口气,从他身边走过去。

回到教室的时候,班主任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让她回到座位坐好。她咬着唇,回到座位上。那时候,她刚刚转学到这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甚至连她的口音都成了其他同学窃窃私语的话题。

会有同学故意让她念绕口令——刘奶奶买了瓶牛奶,牛奶奶买了一斤牛肉,刘奶奶拿错了牛***牛肉,牛奶奶拿错了刘***牛奶,到底是刘奶奶拿错了牛***牛肉还是牛奶奶错拿了刘***牛奶。

她念的舌头发麻,仍是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清清楚楚的念对哪个是“牛奶奶”,哪个是“刘奶奶”。这在从前,她根本不知道N与L的发音会给自己带来这样大的困扰。

她没有同桌,严格的说,她到那里只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见过她的同桌。班主任只说让她先坐在那里,以后还得调座位,没有同学跟她讲,她从未见过的同桌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半边桌上摆着老师发下来的同桌的作业本,她因为好奇,翻开看了看,十分漂亮的字。不像她的,每个字都像是用鸡爪子刨出来的似的。

是语文课,老师提了问,让同桌互相讨论,等下找人回答。她没有同桌,只是低头默默的看书。这时候,门口站了个男生,喊了一声“报告”,老师微笑,说请进……比赛回来啦。

在那个仅八/九岁的年纪里,能作为学校代表参加为期一周的学习竞赛,对所有的孩子而言,无疑是一种震撼,是可以仰视的存在。在老师的鼓励下,全班响了如雷班的掌声。

只有她,还闹不清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她抬头,盯着前面的板寸头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刚刚碰到的那个板寸头,竟然是与她同班的。

她看着他,他对着全班同学,轻挠了下侧颈,不骄不躁的姿态,笑起来反而有些腼腆的样子。这会子,他的衬衫扣子已经规规矩矩的,一直扣到了脖子底下。她在想,他怎么有本事装的这样乖巧……事实上,她那时候还不会用“装”这个字眼来形容一个人表里不一,她只是在心里隐隐有个认知,他决计不是表面上好好学生的样子。

当他挎着包直立立的站在她的座位旁时,她从他由上而下俯视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惊讶。

“请让一下。”他从容的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他们的桌子靠墙,她的座位挨着走廊,他要回座位,她必须要起身让他过去。

他耐心的站着,望着她,一副彬彬有礼小绅士的模样。只是她……或者,也只有她,从他微扬的眼角里看到了一丝笑意。但是,她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友好的微笑,还是,纯粹的嘲笑。

他们这样的对峙,终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同学,还有老师,都看向他们的方向。她抿紧了唇,瞅着他,终于踮着脚,带着凳子,把身子往前倾了倾,留了足够的空间让他回到座位。

就这样,她和他除了同学关系外,开始了漫长的小学同桌生涯——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缘分,自那以后,无论如何分班、调换座位,他们一直是同桌,彼此唯一的同桌。

真的,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

这么想着,甘文清的心里蓦地就生出了些莫名的感慨,还有难过。.

“想什么呢?”文博的一双长腿叠着,端着杯子笑。

“嗯?”文清对着文博微笑的眼睛。

“明儿、后儿,你什么时候有空儿?”文博抬手抚了下额头。

“有事情嘛?”文清看了一下记事本,“明儿怕是不行。”

“那就后儿,我去接你。”

文清“啊”一声,有些品出味儿来,笑。

文博在她眼里看到一丝狡黠,摆摆手,道:“看你把自个儿绷的这么紧,带你去走走。有些事我倒是不想知道,可那话茬儿,偏就往我耳朵里头钻。照我的意思,那些个凿凿儿的事,你就甭操心,可我知道,定是拦你不住。统共就这么大点的地儿,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让外人传起来,更是邪乎。”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无非说我想借着机会,出出风头嘛。”文清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你瞧,容不得我不担心,是不是?”文博放下杯子,拉她的手,“我都这样,何况家里呢?”

“哥……”

“我们都清楚你是什么样儿的,那些闲言碎语的,我们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文清,甭管旁人说什么,你也不许往心里去。你要觉得应该这样做,没错儿,那就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翻了天了都甭担心,还有我,有咱们家人不是?”

文清发愣。

文博叩了下她的额头,“不要嫌我啰嗦,你当我乐意这样呢?”

“我知道了。”文清低头,笑。借着看时间,避开了这个话题。

文博只当不知道她的心思,便又与她闲话起了旁的事情,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便要离开。走之前还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记后儿跟他有约。

文清在窗边看着文博离开,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酸热的不像话。

仿佛是很久之前,久的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因为太过真实,反倒让她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她迷迷蒙蒙的,只觉得浑身都在疼,那种仿佛被人将身体撕裂开来的感觉,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母亲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温柔的喊着她的名字。

“文清……文清……”

呼唤的不像是她,却又的确是在呼唤她。

可是,就是这样温柔殷切的呼唤,将她从无法言语的痛楚里拖了出来。

出院了以后,文博一直守着她……他骂她。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像甘文博那样温和的男人,骂起人来,是可以这样凶狠骇人的。

可是,她心中却是一派安然。

嘴长在旁人身上,腿脚不好怎么了?走路不利索怎么了?跟别人不一样,被个男人拒绝了,你就要去死?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亲人在你眼里,还比不过他一个男人?你忍心看着你母亲抹眼泪,忍心叫你父亲跟你后边儿擦屁股?你TM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你什么时候能懂点儿事明点儿理?我们甘家怎么就出了个你这么不争气的东西?甭告儿我们你喜欢谁,就你现在这没出息的样儿,是个男人,只要他耳不聋眼不瞎,他就瞧不上你!

甘文清,你这个不长进的蠢货!

阅读愉快,预祝诸位有个美好的周末。

谢谢。

【04】你说笛声如诉,费尽思量 9

更新时间:2012-4-22 0:26:51 本章字数:5197

文博眼睛红彤彤的,站着她面前,手握成了拳。言芑瞟噶.

她看着他,艰难的呼吸,艰难的吞咽。

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她既惶恐又无措,这样的感觉纠缠着她太久,勒的她快要不能喘气。

“哥……”

像是喊过无数声一样自然,她终于哭出来,后面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只这一字,温暖又茫然的萦在唇边。她仿佛在茫茫的大海中漂浮已久,这一瞬,终于寻到了方向和希望廓。

“好了。”文博揽她入怀,轻拍她的背脊。

“因祸得福了,是不是?医生说你的腿是有希望治好的,我们会送你去治疗,做手术……只要咱们过了这个坎儿,以后,你就可以大大方方的,抬头挺胸的走在路上,跟别的女孩儿没什么区别。你喜欢穿裙子,没关系,咱们做个植皮,担保看不出一点儿疤来,看谁还敢笑话你……真有人笑话你,跟别人的闲言碎语你较真儿,那不是傻子嘛?咱们甘家,不出那没用的孬种。”

她不是傻子杰。

她会好好活着,也必须要好好的活着。

*********

今天一早,文清让廉洁推掉了所有的活动,她闲闲的坐在樱花屋的单人沙发上,悠哉的浏览着网页。她扫着屏幕里的各种花边新闻,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玻璃桌面。

她收到师傅的MSN,问她准备的怎么样,压力大不大——她把最新的收获告诉了师傅,对话框那头没了动静,师傅的头像也恢复成灰色。她看着网页,并没有太过在意。

对于新鲜的物事,师傅并不是十分热衷,比如电脑,大抵是需要查阅资料时才会用上个把回。好几年以前的笔电,因为不常用,倒跟新的差不多。

柯知涯赶过来的时候,文清正在看短讯,邢朗给他传了一条短讯,提醒她晚上要见面的事情。

“甘律师。”柯知涯坐下来。

她今天把头发挽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精神了不少。

文清放下手机。

灿烂的阳光穿过整个玻璃墙,罩着她们这处,温暖又明亮。

“不好意思。”文清笑了笑,刚要合上电脑,师傅的对话框重新弹了出来——诉讼的成功固然重要,永远不要忘记,你必须要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如果你的辩护是一颗有毒的果实,虽然能够帮助当事人胜诉,却势必要给你的当事人带来不可挽回的伤害。如果是这样,那你务必要权衡轻重。

有毒的果实嘛……文清抿了一下唇。

见文清合上了笔电,柯知涯不由得对她笑了下,说:“上次医院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跟我,不必客气。”

文清手里正端着咖啡,她说着,摇了摇头,一口喝掉了咖啡,喝的有些急。

“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一定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可是,甘律师,恕我直言,如果是那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不要问我,并且,不要将这件事搬上法庭。”柯知涯握住文清柔软的手,紧盯着她的眼睛,“甘律师,请你务必答应我。”

“柯知涯!”

文清打断她,她盯着柯知涯,这三个字仿佛是从胸腔里堪堪的挤出来一样。柯知涯因为文清这一声,胸口忽然闷疼了一下,她怔怔的望着文清。

柯知涯的手很凉,困惑的眼神直直的传递到文清眼里,条件反射一样,文清心里咯噔了一下子。

“抱歉,柯小姐。”

文清抿了一下唇,试图让自己的气息稍稍平稳些。她瞅着柯知涯握着自己的手——这只手,白皙、瘦削、指肚圆润。

柯知涯并没有指明那件事究竟是哪件事,可是甘文清相信,此刻,他们是一样的心知肚明。

若说她现在答应,那铁定是在哄人。田冬升那一方,像是一个密封严实的大铁桶,完全没有下手的地方。即便是她现下搜集到的影像资料,也不足以成为控诉这桩婚姻感情破裂的证据,她非常需要柯知涯的坦白。

“田……田冬升”文清张了下嘴,“他清楚你的事情吗?他清楚你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吗?我能查到的事情,但凡他长点儿心,以他的手段,我不信他察觉不到蛛丝马迹。你……”

柯知涯听了她的话,握着她的手,松了松。

文清感觉的到。

玻璃墙外是宽敞的街道,上面通过快速行驶的车子。

这个城市是如此的繁华、美丽,却端的让人生出一股无力。

她盯着柯知涯发白的脸颊,有些不忍,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塞住了,紧绷的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如果你不肯配合,那么,我可以去找田冬升吗?我要问他,为什么喻可淘跟你说了几句话,就……就把你伤害成这样;我要问他,清不清楚,喻可淘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扮演了怎么样的一个角色。”

文清说到这里,停住,她觉得自己浑身都仿佛起了火似的。她知道,她此刻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个辩护律师与当事人的适当距离。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了一下脸,“我看过不少资料,可是,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你想离婚,可是,你又不想给他添一桩丑闻,你……”

到底是你太过善良,还是,根本就没断了那份念想。

柯知涯的眼睛有点儿湿,文清的嘴巴跟点炮仗一样,丢下这么一串,委实令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起先只觉得这位甘律师斯文有礼,再加之那份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对她毫不作伪的关切,很难叫她不生出些亲切的好感。即便此刻,甘律师逾越了,却也不令她生厌。

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这样的心情,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可一见着甘律师脸上的表情,又觉得说不出口来。

她们毕竟,不是能说这个话题的关系。

“没错,我是曾经怀过孕,也因为我的不小心,没能保住我跟他的孩子。”柯知涯在文清复杂的目光中,冷静的开口,“我知道,应该告诉他,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他也有权利知道这个孩子的情况。可眼下这个节骨眼,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甘律师,我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我了解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性子,我只想结束这桩婚姻,越快越好,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节外生枝。”

“知……柯小姐。”文清本能的想说服她,可这一声出来,顿觉无力。她拿起杯子,才注意到杯子已经空了,她抬手招呼侍应,“来一杯水。”

侍应生点着头,又看向柯知涯。柯知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水送过来,文清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甘律师,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我不同意在法庭上,把它展示给所有人欣赏。如果你无法做到,那么,很抱歉。”柯知涯捏着银色的细勺,轻轻的搅着咖啡,“我必须要考虑换一位辩护律师了。”

柯知涯的语气已经是十分严肃,却仍是给人柔声细语的感觉。

文清坐直了,无声的笑。她将笔电调转了方向,屏幕朝着柯知涯。

“请问,你知道她跟田先生是什么关系吗?”她静静的问。

柯知涯没有回答,只是扫了一眼屏幕。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瞥,文清几乎能看到她轻颤的眼睫。

屏幕里的喻可淘身着嫩黄色的洋装,一顺栗色的长卷,松散的披在肩后,恰好遮的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的,衬着餐厅柔和的灯光,美艳逼人。至于屏幕里的另一位主角,自然是田冬升。因为角度问题,并不能清楚的看见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