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

韩君墨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正要上楼,意外的发现明奶奶房间的门开着,灯还亮着。

他走过去,明奶奶竟然还没睡,就那么坐在地毯上,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他轻敲了一下门棂。

明老太太抬头看他,笑眯眯的。

“奶奶,我吵到您了?”他走进去,打量着房间。

明奶奶一直执意呆在这个房间,既不宽敞,也十分简朴。记忆中,似乎是很多年都不曾再踏进这里。也许匆忙来过几回,却不曾用心好好看一看。

明老太太摇头。

“地上凉不凉?我扶您坐炕上去。”他说。

“小墨儿,你看。”明老太太把手里的两块布递给他,是四方绣的花鸟。

韩君墨跟着在地上坐下来,将这两块四方绣,左右看了看。一个嘛,自然是明***作品,虽没有配上玻璃框子,却已是栩栩如生,生动美丽。

当年祖父被关押,祖母及一家老小,在乡下接受劳动改造,有过十分艰难的时候。祖母便与明奶奶挤时间做些绣活儿来,托人偷偷卖出去,补贴家用。后来家中情况好了些,明奶奶做绣活儿的习惯还没改,再绣一些,便舍不得卖了,拿来做小孩儿的肚兜儿、衣裳。每回祖母夸她,她便摇头加摆手,说这不过是糙活儿。

韩君墨再看另一幅,显然是画着样子来的,可那绣样,鸟儿不像鸟儿,花儿不像花儿的,一看便是初学者。

他头一个想到笑笑,这家中会拿针的,除了祖母与明奶奶,也只剩下笑笑。只是,她嘴上总说要生活独立,可连衣服上脱掉个扣子,也要央着明奶奶给缝上的。便是绣花的手艺,也比手里这怪模怪样的绣样要强的多。

“这个呀,是晴晴绣的。”明奶奶指着那绸布上刚刚能看出点儿鸟模样的的绣花,说,“她开始要学绣鸳鸯,我倒是不想泼她冷水,可她连鸭子都绣不出来。我给她花好了样子,就绣最简单的小雀儿,起先她还不肯,扁着嘴说——奶奶,麻雀那么难看。我说,你倒是给我把这雀儿绣出来啊。”

“哎哟喂,你是不晓得,我就没见过这么笨手笨脚的姑娘。”明奶奶笑出来,“穿针嘛,愣是不如我这花了眼的老太太,更别提使针,一会儿扎了这儿了,一会儿扎了那儿了,一直在那边儿叫——啊!妈妈呀!”

明奶奶学着晴晴说话的神情,韩君墨看着,就笑了出来。听着原来是她的手笔,竟有些喜出望外,将这四方绣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觉得实在是有趣。

原来,她还曾跟明奶奶学过绣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半晌,韩君墨才问来。

“得有多少年了……”明奶奶眯着眼睛回忆,“你俩才上初中呢,说是要绣出来个帕子,给你做生日礼物。”

“这样啊……”韩君墨缓缓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鼻子,他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小墨儿啊。”明奶奶拍他的手,“奶奶晓得自己开始糊涂了……”

“奶奶!”韩君墨张了张嘴。

“甭惦记着要拣好听的来哄我,我都晓得的其实。别人我都不担心,就你,打小儿你就没在父母身边待上安稳的一日,你一出生,就赶上你父母亲工作调动,君然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带你是真不方便,也没那个精力。你呢,就被你三叔接回家。小姐生前不说,可也顶心疼你。你从前看着懂事,可奶奶知道,你心里憋着事儿呢,你父亲后来回来,接你回家,你心里不情愿,奶奶也知道。后来看着你跟晴丫头哇,俩人打打闹闹的,折腾个没完,我这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像个正常孩子了不是?”

韩君墨低头笑了笑。

是像个正常孩子,成天想着怎么作弄她一番,摆个班长的谱儿,一本正经的纠正她的口音。她翘课、溜号儿了,他便想跟着去,看看她一个人究竟做什么,想什么。她喜欢吃的东西,他便也要抢来试一试。仿佛只有看到她拧着颇不秀气的眉头,他心里才觉得舒坦。

“你这样不行,怎么能这样跟你妈妈说话呢——晴丫头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奶奶都听见了。奶奶想,这回可好了,有人肯跟你说,难为你又能听进去。做父母的,有再多不是,做人子女的,也得试着体谅不是?”

韩君墨默默的听着,有些入神。

韩君墨,你这样不行,你那样不对……她偶尔也会有许多的大道理。

韩君墨,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可以讨厌爸爸、妈妈,故意不跟他们说话……可我想讨厌爸爸、妈妈的时候,还得翻一下他们的照片,才能记起来,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那是她第一回跟他说父母的事情,虽然之前已有不少传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那时候你大哥最喜欢逗她,说晴晴啊,你跟我们小墨天天黏在一块儿,干脆以后来咱们家做媳妇儿可好。晴丫头皮子薄的,脸红的哇,像我烧的那盘大龙虾。”明奶奶笑眯眯的,回忆这些,仿佛对她来说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奶奶,你真厉害,比我外婆还厉害。

小姐说,你外婆有多厉害?

我外婆可以把土狗吓走,冬天地上化冻的时候,可以走好远的路背我回家……

还是个孩子嘛,小姐笑出来。

有一回,小姐说,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毛毛躁躁的,有时候又凶的紧,小墨那么温和的孩子,被她闹的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真是有趣极了。想不到甘老头的宝贝孙女这样有趣,我看见她就想笑,阿明,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她点头。也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哪儿都欠点儿的女孩子,那样可人儿心。

晴晴说,明奶奶,我绣的真的很难看?那我还是跟您学做菜吧。.

哎哟喂,这个小祖宗,煮面要先将水烧开都不晓得。她哭笑不得。

哎哟,明奶奶,您可别小瞧我,您后院种的菜,我可都认识呢。

她嗯了一声,故作严肃的说,丫头你别诓我。小墨连韭菜跟葱都没有法子厘清呢。

晴晴扁嘴,那我肯定比他厉害。

她们一起到后院,晴晴说,这是葱,那是大蒜,这是菠菜,那是茼蒿……她笑,说,还可以。晴晴说,这都是外婆告诉我的,我很快就可以记住。所以,明奶奶,你教我做菜,我会非常非常用心的学,而且,也会很快学会的。

她故意问晴晴,想学做什么菜。晴晴咬着唇,说随便。她看着晴晴,唔一声,说老韩家可没有随便这一道菜。

晴晴的脸一下子红了。

小孩子的心事,真是藏也藏不住,只有他们自个儿才当了回了不得的大事儿。只是她们虽看在眼里,谁也不去点破。小姐说,阿明你不要总是去逗她。她笑着,说,小姐,这不是好玩嘛。

明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四方绣。

晴晴出事的时候,小姐的身子已经是十分不好了,消息传到医院,小姐忙说要出院。小姐按着心口,连说坏了坏了。阿明,赶紧的,让建中找到小墨,看紧了,我不放心……

能放心吗?

整整隔了一晚才到家,一声不吭的,照常吃饭、休息。任他们旁敲侧击的问,就是不透半点儿口风。像是没事,可偏偏叫人心里提着吊着的,慌的很。

几个孩子来家里找他,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参加丧礼,她在外面敲门,敲了好长时间,他才换了衣服出来……她说,小墨,要么你就别去了。他冲她笑了笑,说,明奶奶,那怎么成……

明老太太细细的盯着君墨,揉着他的手,“小墨儿啊,奶奶如今是年纪大了,这一把老骨头,过一日都是赚一日。可都活到这岁数,偏又真成了老糊涂,奶奶心里犯怵啊,怕给你们添麻烦,最紧要的,是怕看不到咱小墨儿娶媳妇儿,我日后到了阴间,没法跟小姐交代。小墨儿啊,你答应奶奶,哪怕奶奶真的老糊涂了,谁也不认识,也一定要把你媳妇儿带给奶奶瞧瞧……”

韩君墨看着她用力的揉着自己的手背,奶奶做了一辈子的粗活儿,手掌上布满了硌人的茧子,碰触的时候,硬的很。他张了张嘴,竟有点儿恍惚。

明老太太揉了一下脖子。

“奶奶。”韩君墨站起来,“我扶您去躺着。”

“这个,你拿着,那丫头本就是绣来给你的。”明老太太站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将那四方绣塞给他,“她自个儿嫌丑,不肯拿出来见人,说要扔了,我没舍得,就给收起来了。也好,省的我以后想不起来。”

韩君墨攥着四方绣,扶着明奶奶走。

“奶奶……”他开口,明老太太“嗯”了一声。

“我答应您,如果以后我有了媳妇儿,一定第一时间领来给您过目,可是,奶奶……我得跟您说,您不是老糊涂,不论是对我来说,还是对咱们全家来说,您跟祖父,跟祖母一样,都是我们最最敬重的长辈。不管您以后变的多老,牙齿咬不动了,或者走不动路了,您都不会给我们添麻烦。奶奶,您不是麻烦,是我的奶奶,是家人……”

明老太太的眼睛有些湿润,她没再说话,韩君墨替她掖好了被子,悄声退了出来。

这一宿,韩君墨再无好眠,直看得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心里也仅仅闪过个念头——晴晴,你也曾这样用心学绣花送我,不论结果如何,是不是意味着,那时候,你也曾对我有过除朋友外的感情?

他闭上眼,想忍,却到底是没有忍住。像是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险些叫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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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文清在房间里,陪着柯知涯。

苏扬摘下口罩,笑了下,说:“没事了,好好休息,开的药,按时服用。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这对你的身体没有半点儿好处。”

柯知涯点点头,说:“谢谢你,苏医生。”

“嗯。”苏扬微笑,出去前递给甘文清一个眼神,甘文清点点头,跟柯知涯说了声,调暗了壁灯,走出去。

甘文清倒了杯白开水,“不好意思,我这边没有茶。”

“没关系。”苏扬喝了一口水,说,“她的情绪波动比较大,之前也没有遵照医嘱,现在总是这样疼,不是法子,我建议还是去医院做治疗。当然,她的情况我了解,我会吩咐下面的人注意保密。”

“我明白,等她情况稳定点,我会劝她去医院治疗……不好意思,还劳烦苏医生你亲自跑一趟。”甘文清抬手,拂了一下额前的刘海。

“你这话,我倒是不太好意思承下来。”苏扬笑,“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否则,你真当我是……嗯,这样说大概有些不妥。”

苏扬笑起来,两道似是精雕细琢过的眉轻轻扬起,玩笑一样,道,“我可不是那么热心的医生,还上门服务。”

这话,甘文清听着有些费解,她定定的看着苏扬,发了一会儿怔,才问:“不知道苏医生,受谁之托,忠谁之事?”

苏扬仍是微笑,“我倒是多嘴了。”

她放下杯子,温和的说,“我跟邢朗是朋友。”

甘文清这下真是呆住了,她望着苏扬,一下子觉得,这世界,当真是小。

“那天,他跟你其实是前后脚过来的。我看见他了,只是当时在忙,没功夫打声招呼。”苏扬解释说。

甘文清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

她并不知道,原来那天邢朗跟着她去了医院。那天,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柯知涯与韩君墨身上。

“我……”甘文清停了一会儿,说,“他没有告诉过我。”

【05】你说水静莲香,惠风和畅 14

更新时间:2012-5-12 8:51:08 本章字数:8109

是谷小琳。言慭萋犕稽觨

甘文清注视着她。

穿着驼色套装的她,精致的妆容,极漂亮的姿态,显出绝佳的状态……这是个非常好胜的女子,一对漂亮的瞳仁里清清楚楚的,透出满满的斗志,像是一簇一簇轻盈跳跃着的火苗。

甘文清的目光,从谷小琳身上,转到身边的当事人身上,她点头道:“我们进去吧。”

她在心中问自己,谷小琳眼中这样窜着的火苗,为什么从前竟被自己忽视了阑。

开庭前,甘文清看了一眼旁听席,谷小琳坐在席上,颇富意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虽是一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纠纷案,甘文清仍是收敛心神,不去想谷小琳此时坐在旁听席上意味着什么,她现在要做的,只是最后的准备工作。她的目光淡定而沉着,从谷小琳身上一扫而过,仿佛那就是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她低了头,最后一遍检查了材料。

谷小琳静静的望着甘文清,一瞬不瞬的。

并不是多复杂的案子,看得出,在各个阶段她都是游刃有余。质证时,对方的言辞是常见的挑剔,甚至是,极其的挑剔,对她的取证进行了全盘否定棂。

而甘文清则表现的十分冷静,甚至是不常见的有礼,若细看,还能在她唇边捕捉到一抹浅淡的微笑。她的微笑,是疏离的,职业的,冷静的。可即便如此,作为辩护律师,在针锋相对的庭审中表现出来的如此的十分貌似有礼的姿态,是极不寻常的。

可以解释为,甘文清对这个案子,极为自负,故而显得对对方辩护律师极为不屑。也可以解释为,甘文清对这个案子,胸有成竹,稳扎稳打,故而保持着清冷理智的状态。

谷小琳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更多。

似乎不论对方如何挑衅,她都不受干扰,不卑不亢又简明扼要的提出她的论辩,再极其轻巧的将对方丢过来的问题一一的抛回去。

谷小琳扶着座椅扶手,笑笑,对甘文清,她心内是颇有点儿诧异的。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也许短时间内很难,可若看一个律师的作风、辩论手法习惯,旁听这样一场庭审,足矣。

这场庭审的结果已经是毫无悬念,庭审结束后,甘文清看也没看记录,从书记员手里接过笔,在庭审记录上一路签下自己的名字。

书记员笑说,甘律师今天状态奇佳。甘文清笑了笑,没有接话,兀自将手机开机。

很快便有短信跳进来。

她看了一眼,将手机塞回兜里,拎着公文包,走到了外面。

对方的辩护律师与谷小琳正在等电梯,小声交谈着什么。甘文清站定,与他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甘律师。”谷小琳回过头,伸出手来,“刚才你在忙,我便没好意思跟你打招呼。”

甘文清与伸手与她回握,“你好。”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才刚打过交道的律师急说自己落东西了,让她们先乘电梯走。

谷小琳走进电梯,脸上挂着一丝笑,对甘文清说,“那我们就先走吧。”

甘文清顿了顿,走进去。

电梯里只剩下来她们两个人,红色的箭头朝下,一闪一闪的。

“刚才的庭审,很精彩。”谷小琳笑了下,她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可在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却未免显得有些突兀。

甘文清没回答,直到“叮”一声,她看了一眼红色的数字,才说:“权当谷律师是在夸我。”

她是笑着说的。

“你似乎很累。”谷小琳透过电梯镜,看到甘文清脸上已经有了一点点的疲色。

甘文清点了一下头,边往外走,边说:“昨天没有休息好。”

谷小琳挑了单边的柳眉,跟在甘文清的身后走出来。

今天的天气很好,甘文清吸了一口气,仰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空。

谷小琳的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声音利落而有节奏。

就像她这个人。

甘文清没有回头。

停车场上停着辆豪华的商务车,司机下车,打开车门,然后恭敬的立在车边。

敞开着的车门,让车内的景象,一览无遗。

她一眼扫过去,暗呼一声——乖乖!

甘文清挠了一下鼻尖,不免露出点儿笑意,心说这阵仗可够大的,是在向她示威呢?还是在跟她炫耀呢?

算上她身后的谷小琳,田冬升的律师团算是到齐了吧?个顶个儿的,半点不掺水的,或是资深或是风头正劲的大律师,搁哪儿都得是小律师们当佛供着的主。

田冬升的手笔,她原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甘律师,一起上车吧。”谷小琳走到文清身边说。

“不了。”甘文清微笑,“太挤了,我打小不喜欢乘公车。”

她就没差补上一句——但凡公共汽车,总少不了一股怪味儿。

因为,公车上的鱼龙混杂的,空气怎样也是好不起来的。

她想,她这一句出口,业内不知得得罪多少人了。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谷小琳闻言,看了甘文清几秒钟,才说,“那便不勉强了,甘律师,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甘文清说。

“等一下……”已经上了车的谷小琳又将脑袋探出来,“田先生有句话叫我带给你。”

甘文清停了停,略皱眉。

“田先生说,他的邀请,会一直有效。”谷小琳这样说的时候,背着光,脸上的表情隐在光影下,并不能看的十分真切。

甘文清挥了挥手,无声的笑。

她从法院出来,打了车,便直接去了检察院。

法援派发的那个犯罪团伙的案子,检察院已经收集了许多确凿的证据,韩君南却仍在无罪辩护上动脑筋,甘文清在出租车上直揉腿——“你是不是成心气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