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叙。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卓雅竹喘着粗气,瘫倒在一堆血水边,很快她就咬着唇,把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强行压了下去。

说起来,她跟裴练云不过点头之交,不是什么生死过命的关系,也不是青梅竹马的陪伴成长。可是在裴练云身体消失的瞬间,她依旧还是难过,难过得心一阵阵抽痛,好像钝刀子在磨似的。

她是最好的炉鼎之身,是母亲用来换取利益的工具,是宗派的筹码条件,是修士利用的物件,唯独没人将她看做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人,就因为她从出生就注定的不同体质吗?

除了裴练云,只有裴练云面冷心热的,将她真正的当做一个人在对待。

所以听到东方叙形容的裴练云的结胎入魔身体后,卓雅竹竟然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错觉,哪怕她知道裴练云或许比自己苦得多,也幸运得多。当着奚皓轩的面,她做了这辈子都想不到的傻事。她答应东方叙,用她的全部修为,来给裴练云换取一个机会。

眼见着那巨大如眼球的肉鼎吃掉了东方叙的那滴精血,融入了东方叙生死环的生环上从裴练云身体分割出来的金色符咒,卓雅竹目光哀伤又充满坚定,轻声道:“抛开过去的一切,重头再来,裴道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新决定一次自己的出生,你一定能再次回来的,我等你,奚道友也等着你,还有你最心爱的小徒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满头黑发逐渐染上银霜,漂亮紧绷的面容也渐渐沟壑密布,没有了修为的身体,将重回天道的轮回规则,衰而老,老则死。

修真界炉鼎众多,卓雅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其实也知道自己没必要那么矫情,有时候认清自己的命运,认命而活,不是每个修士都会残酷对待炉鼎,反而还有那些最终成为神仙眷侣的佳话。

只是她心里一直很疑惑,作为一个炉鼎,什么最重要呢?

是活下去最重要吗?

是找到真心爱自己的双修之人最重要吗?

还是自由最重要?

带着东方叙的生环来到这里之后,卓雅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炉鼎也是人,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作为一个人来说,自然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怨无悔的活着最重要。

模糊的视线里,肉鼎越来越小,气势也越来越强,甚至肉鼎周围空间都被强大的力量给压迫得扭曲起来。

卓雅竹慢慢地歪倒在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唇角轻轻弯起。

“裴道友,不知还会否有机会,再次相见…”

一双灵巧的芊芊细手,及时地扶起了卓雅竹。

身姿妖娆,凤眼斜飞的阿珠那,一边喂了一颗丹药给卓雅竹,一边贪婪地盯着肉鼎抱怨:“有没有搞错,你们这群仙修指望我个魔修来救人?就不怕我拿着这颗九转回生丹跑路,这可是玉清宗的天级灵药,无限接近于仙药,我吃了说不定就可以渡劫了啊!”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给卓雅竹喂了药,看着卓雅竹的衰败变化停止之后,才饶有兴致地盯着肉鼎。

“这东西不是凡物啊,奚皓轩这次总算没骗我,果然有比丹药更好的东西。”

阿珠那合计着怎么从那肉鼎上挖一坨下来偷偷带走,她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啥,不过这气势如此强,昆仑上空都引来厚厚的雷云,怕是一旦成型,就要引发恐怖的天劫,不是极品灵宝,就是极品仙宝了!

一大堆她拿着估计也要被雷劈,小小偷一点,雷劫应该不会找她吧。

境界可以再修回来,仙修的丹药也不一定适合于她这个魔修,但肉鼎不同,如果真的是极品宝贝的话,以后渡劫用它来抵挡雷劫妥妥的,完全不用担心渡劫失败身陨了。

阿珠那觉得自己向来是个能权衡利益的模范魔修。

眼见肉鼎小到一人多大,那如眼珠子的鼎壁上的璀璨星空斑纹,也越来越深邃,阿珠那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肉鼎,才伸出手,就被肉鼎周围扭曲的空间气流将手臂上的衣衫都搅碎了。

“又骗我!”阿珠那及时抽回手,忍不住爆了粗口。

东西是好东西,可她现在只能干看着,半点都拿不到。她把奚皓轩三十六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也顺便把自己鄙视了个底,为啥自己就那么爱占小便宜,结果总被奚皓轩逮到痛脚给利用啊!

冒险过来啥都没捞到的她,正准备溜之大吉,猛地一阵地动山摇,她头顶上方的空间被绝对的力量给毁了个干干净净。

阿珠那目瞪口呆地望着悬浮在半空的白衣披发男子。

血红的眼睛、血红的头发,充满了戾气的浑身气势,这分明是个魔性深重的家伙。

而且对方修为完全让她看不透,但那种直接逼得她低头的压迫感告诉她,这人起码是接近渡劫期的恐怖存在。

如今渡劫期的魔修不是只有玄阴魔尊吗?这个又是哪位啊?

阿珠那心里腹诽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那男子恐怖的笑声给刺激得耳膜生疼。

“哈哈哈!我闻到了,不会错的。阿绯!是阿绯的味道!我终于可以得到你了,你就在里面对不对?你是我的,我的,我不会放弃的,没人能逼我放弃!”

他如痴如狂的癫狂模样,让阿珠那赶紧躲到一边。

入魔者神经不正常的不少,一般这种魔修还是躲远点,他们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杀,阿珠那可没有嫌自己命长。

白衣男子一个瞬移,出现在了肉鼎旁边。

他伸出的手,跟阿珠那一样,同样被扭曲空间给搅得伤痕累累,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如同抚摸最心爱之物,指尖微颤,触及在了肉鼎的边缘上。

“阿绯…”

他正要跟肉鼎说话,却见凌空一枚飞剑凌厉而来,刺向他的面门。

那剑气势十足,剑身清啸,已有剑灵,是剑宗高手毫不保留的一击。

伴随着那一剑,还有萧紫珞的呵斥:“墨浔,你这个孽障!”

原本的玉清宗废墟之上,一道道飞剑落下,穿着玉清宗道袍的修士和剑宗道袍的修士,逐一出现,呈包围之势将魔性十足的白衣男子和那肉鼎堵在了中央。

除了萧紫珞,众人的目光皆被那肉鼎给吸引,肉鼎不仅越发缩小成一个球状,甚至开始散发出一种让修士无法拒绝的幽香,如梦似幻,引人迷醉。

玉清宗和剑宗等人,在蓬莱借住之时,因宗门弟子被阿珠那残害,追踪她的时候,被蓬莱天机门递了消息出来。天道骤变,本界有灭世之危。但只要能追踪到阿珠那,就能找到灭世关键。

没想到,玉清宗的人在追踪阿珠那的时候,居然意外发现了堕落为魔修的墨浔。

萧紫珞本就嫉恶如仇,墨浔勾结哀牢山,牺牲了神炼门,还谋害宗主,意图染指师侄裴练云…听说墨浔的小徒弟还因为爱慕他,不仅沦为炉鼎,身子清白不保还被喂了毒,生死不明。

种种恶行,她哪里容得下。如今见了面,真是恨不得一剑劈死了这个畜生不可。

只是没想到,入魔后的墨浔力量提升得简直变态,那一剑是她请剑宗长老发出,那长老本就是合体后期修为,距离渡劫期也就临门一脚了,加上剑宗的战斗力,可算是渡劫期的一击。

这样的一击,却被墨浔单手给挡住,准确来说,是被墨浔两根手指给夹住了。

墨浔阴冷冷地回眸,看着萧紫珞:“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师姐!”

话音刚落,他双指燃起一股赤黑魔焰,将那飞剑给烧得一干二净。控制飞剑的长老,也突然从双目中喷出一股黑色邪火,烧得他痛苦大叫,皮肉尽毁。

玉清宗炼丹,擅控火,却没有如墨浔此刻的火焰那般邪性霸道。

萧紫珞惊异,面上却不显,冷冷回道:“谁是你师姐,孽障,你害人害己,私欲不断,就不怕这天道报应!”

墨浔不耐烦地打断她:“报应?如今我身在这修真界就是最大的报应,尔等蝼蚁,岂能明白上仙之尊,不容玷污!”

他仙骨被抽,仙体被毁,堕入轮回,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偏偏他还记不得那毁他之人的样貌,也得不到他心底深处最想得到的女人,怨而无对象,求而不可得,那种精神折磨,已经将他逼疯了。

那个来自上界魔域的殷桁倒是给了他好东西,他只要带上阿绯,就能再次回到上界去了。他想要回去,想要重新获得自己的尊荣。

萧紫珞从惊异变得震惊:“上仙?难道你就是那个堕仙墓的主人,你已经从墓地离开,重新复活了?”

墨浔不答,面如表情地垂眸看自己的手,这手被肉鼎周围的扭曲空间所伤,伤势规则居然跟现在的天道不同,他没法调动力量让伤势痊愈,暗中捏碎的丹药之气,也无法缓解。

他冷笑一声,声音暗沉:“阿绯你永远都是这样将我拒绝,不愿意来到我身边对吗?”

墨浔赤红的双眸暗沉如夜,缓缓地说道:“无所谓,我把你带回上界,我们有漫长的时间重新熟悉相聚。”

他扫了一眼在旁边装死躺尸的阿珠那,无比轻蔑:“蝼蚁。”

阿珠那封闭神识却没封闭五官,闻言内心暗道,对,对,我就是个蝼蚁,您老人家要干啥就干,别在意我。

可惜墨浔没打算放过她。

只见墨浔伸手一抓,阿珠那就被他拎着衣领,提到了面前。

墨浔狠戾的目光落在阿珠那身上:“正好我还缺个仙修阴体开祭。”

阿珠那先是一脸茫然,然后大骂:“格老子看清楚!你姑奶奶是魔修啊魔修!仙修你个铲铲!我旁边躺的女人才是仙修,你干嘛不找她?”

墨浔本就没怎么跟阿珠那接触过,瞅着她一身仙草的仙灵之气,和那失去了修为跟普通人没两样的卓雅竹一对比,直冷笑:“你就装。”

阿珠那想要反抗,哪里反抗得过墨浔的力量,眼睁睁看着墨浔将自己的神魂从好不容易搞来的傀儡身体里抽离出来。她痛得咬牙切齿,呼天叫地地骂墨浔。

墨浔魔性深重,哪里是她叫骂几句就能动摇的。

阿珠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因为贪念而陷入绝境,她暗自发誓,如果这回还能让她逃离,她再也不贪心了。

萧紫珞和众仙修看着墨浔的动作,却是脸色大变,墨浔抽离阿珠那的神魂,说慢也不慢,几乎眨眼之间,就将她的神魂用一道诡异的魔性符篆给封到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修真界、人间界各处因为先前的绝阵弥漫出的死亡之气,开始集中往昆仑汇合。

“阻止他!他要开启一种禁阵!”

剑宗长老话音刚落,萧紫珞的衣袖却突然被人从后拉住,她回头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好徒儿奚皓轩。

奚皓轩冲萧紫珞轻轻摇头,神念传了过去。

“师父,信我的话,再等等。”

☆、第90章 第八十八章

奚皓轩也不知道自己对东方叙的信任是对还是错。

如今却只能听他所言,静观其变。

上界魔君安排的绝阵威力, 他是见识过了。人界多个国家灭亡, 死亡之气冲天,千里哀鸿、万人枯骨,只灭不生, 大地仿佛逐渐变成了修罗炼狱, 世间再无活物。

就算是修真界所有修士来阻止这一切, 也无法成功。

这就是奚皓轩曾经在哀牢山探查到的天煞七绝阵。

关于这个绝阵, 他当初因为是潜入哀牢山,并没有详细参阅。还是日前与东方叙见面时,东方叙给他讲了这个阵法的来源。

这一界,曾在两界分离之时,天道大变。

神是这一世界开辟时,最先诞生的一批灵智生物。他们有的力量无穷,有的永恒不老,有的会带来疾病和痛苦, 当天道以神为本的时候, 神在不断的繁衍下,力量渐渐超过了这一界的承受能力, 世界开始崩溃。

那时候世间不仅仅有神,还有人类,妖魔,精怪和最为普通的生灵。

神族中几位创世大神,不希望世界再重归混沌, 于是以神族的牺牲为代价,合力开启了一种针对神族血统的绝阵,天煞七绝阵。

这个阵法的最大功用便是,用神的力量和血脉,强行分离世界为上下两界,上界可承受的力量更强,而下界可繁衍的生灵更多。但凡是上界生灵,再无可能像当初神族那样,随意的诞生后代,强行控制人数。而但凡是下界生灵,也无法像上古时代,随意修炼没有限制,只要力量超过一定界限,便九层天劫不断,强行控制寿命和力量。

创世神灵们的牺牲,换来了世界的安稳。

上下两界也被神的力量,强行隔离,不得互通。

若要再次连通上下两界,只有重新启动天煞七绝阵。世间没有了神灵血脉可以消耗,便只能消耗世间生灵的生命,模糊两界壁垒,短时间连通两界。

哀牢山的典籍并没有提到这样的神族秘闻,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扶皇上仙。

奚皓轩本来将信将疑,可东方叙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可知为何魔君要算计我?”

东方叙嘲讽一笑:“因为我有这个世间最后一滴神族精血。”

奚皓轩没有问东方叙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也没见过神族精血,但是如果真如东方叙所言,虚天九鼎加上那滴精血,将会重塑一个无限接近神体的裴练云的话,那东方叙便没有说谎。

不做危害天道,不违背人道的事,是奚皓轩的做人准则。

但是他为何修道,为何修仙?

他忘不了在相府后院的那个春日,心尖尖上的少女荡着秋千,巧笑嫣然的模样,那般无忧无虑的美好,已经定格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时间无法倒转,过去无法触及,他踏上修途的执念,只有守护她的一切,她的家族,她的…女儿。

只要是能帮裴练云的,奚皓轩都愿意去做,哪怕是付出自己的性命。

黑暗,从昆仑开始蔓延。

罡风和死亡之气,如雾般浓厚,以墨浔为中心,旋转聚集,形成一道直冲天际的灰色龙卷风,龙卷风所过之处,水流倒转,山地塌陷,仿佛一张远古凶兽的大嘴,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龙卷风的中心,隐约开始出现一条骨骸铺成的长长通道。这些骨骸小的不过人类手臂大小,大的竟然如山岳河流般巨大,杂乱无章的堆积,却有种说不出的规则力量在其中。

众修士无比惊异,哪怕是感觉到异变,偷偷在昆仑探查的魔修,也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尸骨堆,看一眼就仿佛经历了一场灭世之灾。

只有奚皓轩知道,这大概就是东方叙所言的天煞七绝阵阵眼,神族的骨骸之地。

看着这一切,他又对东方叙的信任加深了一些,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那正在塑体的肉鼎上落去。

肉鼎已经停止了变化,好像一个女子娇媚的身躯蜷缩成一圈的大小。

鼎上那星空般的纹路也越来越淡,颜色开始转为一种粉,那是人类身体的粉嫩白皙滑腻,冰雕玉琢般没有丝毫瑕疵,又带着一种神族特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贵气息。

可是想象,如果这东西真的重塑出来的女子身躯,将是何等的绝色倾城。

奚皓轩这种对裴练云毫无旖旎想法的男人,看了心神都忍不住微微一颤,摇了摇头才回过神来。

更不要说近在咫尺的墨浔,他的眼神从疯狂到了一种极度迷恋的状态。

若不是肉鼎外层那连仙体都能搅碎的虚空乱流隔离,墨浔恐怕都忍不住要亵玩抚摸一番才会罢休。

就在墨浔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那完美的肉鼎时,两道声音阻止了他。

“不准碰她!”

“把她交出来!”

浑身带血,狼狈冲进龙卷风的殷桁,身上一半的符篆都已经脱离,露出了一张没有了面皮的血肉模糊的脸。他的眼睛圆而带着赤色魔性血丝,骇人地瞪着站在肉鼎旁边的墨浔。

“你…不准…碰她!”

殷桁咬牙切齿,但气息却在不断减弱。

墨浔自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哪怕不用神识,他都能分辨,这个家伙受了极其严重的伤,恐怕只是吊着一口气,强行来到这边,就力量来说,或许还不如一个普通男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殷桁身上,将其踩在自己脚下。

那种凌虐别人的快|感,让墨浔忍不住大笑起来,顺便对着通道尽头传来的苍老声音冷笑:“凭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吗?是神器!是我喜欢的女人的身体!就算我不要她了,我吃了她,将会成为这个世间最后也是唯一的神,你觉得我会把她交出来?”

通道尽头的声音也是笑了:“哦?就凭你一个失败的堕仙?”

这话刺激了墨浔埋在心灵深处的恐惧和卑微,当年被人抽骨剥筋的痛苦,潮水一般蔓延出来,将他整个吞噬。

“你闭嘴!闭嘴!”

墨浔神情癫狂:“我不是失败者!我是尊贵的上仙,不是堕仙!”

他记不得到底是谁将自己推出了上界,只记得对方很强很强,强到他轮回百世,都不断追求力量的突破,但是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够,总有种自己站在山脚,仰望山顶的未知敌人的落差。

他的手里嗖地燃起一道火焰,黑红交错,好像殷红的鲜血混入了夜的色泽。

“阿绯,我需要这个神器,我发誓,以后会再给你重塑一个新的身体,这个就让给师叔吧,乖孩子,师叔知道你最乖了…”

苍老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你要干什么?”

墨浔嗤笑,低声道:“我吃了它,就是神,你们谁还有资格反抗我?”

“住手!”苍老的声音骤然变得极近,通道中已经隐约能看见一个绿袍的精瘦老头的身影。

墨浔似乎也没料到对方来得这么快,忍不住惊异:“通道还未连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