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出声,也不动,只是看着他,目光里透露出几丝茫然和不确定。

他忽然轻笑起来:“你看你,都哭成兔子眼了,家里头又没有冰敷。”他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叹了口气,言语中又像是宠溺:“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个爱哭鬼呢。”

良久,她终于停止了啜泣,声音极其委屈:“你,你凶我。”

听到她这句话,沈清泽举双手投降:“娘子,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可千万别生气。”

那句“娘子”和他故作示弱的表情终于让她不禁破涕为笑,举起粉拳嘟嘴:“以后再不许凶我。”

沈清泽点头:“再不敢了,不然,想要雨过天晴可真难。”晓得他是在揶揄,幽芷嗔他一眼,使坏地将螓首埋到沈清泽怀里一阵蹭。沈清泽了然她的小心思,一挑眉故意笑得很得意:“你蹭吧,有什么眼泪鼻涕都蹭上来,反正不用我洗。若是实在洗不干净,大不了将来不穿了,横竖还能送给穷人家济济贫呢!”

“诡计”被拆穿,幽芷也不恼,笑得双眼透亮。

她只是忽然想通了。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从来都是一言九鼎,既然刚刚他能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那番话,证明她之前的臆想都是空穴来风。况且,回想起从前——他投其所好,带她去看别楼里满满的藏书,听他讲述留洋法国日本的心情;他带她去官邸赏梅,用他的温柔他的怀抱稀释了她心中因为厂子、父亲病情而积聚的担忧;在母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是他强有力的臂膀支撑起她的信仰,给她信念给她温暖,最终助她度过了那段苦涩的日子。

认识他这么久,怎会不了解他的为人呢!

比起陆曼和应该是误会的香水口红,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更何况,陆曼原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觊觎清泽很久却不成功,她的话真真假假,谁知呢!

夫妻之间本就应该互相信任,不是么?

昨天幽兰来看幽芷,带来一个喜讯:赵翠林同张建平果真要结婚了。

幽兰哼道:“当初那女的赖住在咱们家,男的成天往家里跑,到最后居然还真成了!”幽芷自然晓得姊姊对赵氏母女的厌恶,浅浅笑道:“最近的喜事还真是不少,果真喜气相传啊!”但这句无心的话在幽兰听来却是隐隐的痛,她不晓得,这所谓的喜气,最终会不会也传给她。

幽芷抿一口茶,那句想问了好久的话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姊,你同二少…怎么样了?”其实她已经隐隐约约晓得了沈清瑜和姊姊的分离,但还是想亲口问个明白。

幽兰不曾料想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心里一阵酸涩,含混应了声:“唔,唔。”随即转移话题道:“芷儿,妹夫待你可好?他若是欺负你,回头告诉姊姊,姊姊绝不饶他!”

幽芷啜一小口茶,抿着嘴儿偷偷笑:“姊,这话你前几天已经同我说过一次啦!”

幽兰从锦华官邸回到家,金广进也正巧到了。

他戴了顶黑色镶丝绒的高礼帽,手上还戴着黑绒缎手套,一进门便边脱帽子手套便笑道:“卓良,起来了啊?”楚卓良笑笑:“早就恭候多时了。”金广进自然不客气,兀自拉张椅子坐下来。

其实沈清泽先前已经将金广进的谋划告诉了楚卓良,也说了路易士和霍姆斯的事,楚卓良当时的惊讶与伤痛自然是有的,但商场上永远没有绝对的朋友这个道理他自是清楚,因此很快便接受了现实,心里头对沈清泽的感激和钦赏也是不在话下。那天沈清泽离开之前,他只是淡淡道:“将芷儿交给你,我放心。”但这句话背后的情谊,当是深远。

此刻他依旧不露声色,叹口气道:“广进啊,这话我也从来不曾同旁的人说过,可我自己清楚,我的时日不多了!”金广进正巧低着头,顿了一瞬,抬首道:“唉,卓良,这…人皆由命啊!”

楚卓良掸一掸烟灰,拧眉道:“广进,你我多年老友了,我只问你,两家厂子除了卖给藤堂川井,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么?”金广进嘴一瞥身一别,皱脸道:“卓良,旁的人你不信,还不信我么?藤堂先生说了,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楚卓良紧盯道:“不能借酬些资金将厂子机械换新么?”金广进已有些不耐烦,挥挥手道:“哪里有这么简单?”说着站起来,拿起帽子同手套,道:“我还有旁的约,便先走了。”楚卓良也缓缓站起身,低沉道:“不送。”

待金广进走远,楚卓良坐下来,轻微地叹了口气。

金广进刚走,幽兰便急急进了书房,唤道:“父亲!”楚卓良见是大女儿,淡笑道:“兰儿,有事么?”幽兰急冲冲地到父亲跟前,焦急道:“父亲,你真的听从金广进要将厂子卖了么?还卖给日本人?父亲,你知道金广进他不是什么好人…”

楚卓良摆摆手,示意幽兰停下来。幽兰急了:“父亲!”楚卓良慢慢道:“兰儿啊,这事你就不用再过多问了,父亲自有定夺。”幽兰声音骤然提高:“不问?父亲,这是咱们楚家的家产和心血,怎能就这样拱手让人?”楚卓良拧灭烟,吐了口气道:“兰儿啊,眼下最大最要紧的事是你的终身大事,妹妹都嫁了,姊姊的怎能不急?父亲正在替你长眼呢!”

幽兰红着眼眶,颤抖道:“终身大事?父亲,兰儿即使今生不嫁也要守好咱家的厂子!”她激扬道:“哪怕我来接手!父亲,我来接管厂子!”

楚卓良闻言,脸色一变,厉声道:“胡闹!你怎可不嫁人?!”又道:“你一个女子,商场上那一套不适合!”幽兰却不躲,激动道:“怎么不适合?女未必就不如男…”楚卓良断然打断道:“我不许!”“父亲!我…”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呀,这什么话!老爷,自古子承父业,大小姐平日里再怎么欺负我们母子俩也就认了,连厂子都要争,还有没有天理啊!”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正是三姨太到了门口,幽兰一听更是怒火上冲,一时也毫不顾忌,大声道:“你少在那里假惺惺的!小弟才十岁,他懂什么!分明是你自己想要这厂子!”三姨太忙“哎呦”一声,捶胸道:“老爷啊,你不能就这么任由着她胡言乱语啊!我可是清清白白…”

幽兰轻蔑一哼,口不择言道:“你清白?还不知道小弟到底是不是楚家的人!”

楚卓良原本并未开口,此时也喝道:“兰儿!你怎么说话的!”三姨太趁势说道:“老爷啊,你可要替我做主呀!”楚卓良摆手干脆道:“你先出去,我同兰儿有话要说!”三姨太嘴唇嚅了嚅,欲说什么,但看楚卓良面色不善,还是识相地出去了,临行狠狠瞪了幽兰一眼,幽兰也毫不避视。

楚卓良向来就怕这两人聚到一块,总是会吵到鸡犬不宁。三姨太把门带上出去了,屋子里才总算清静。

楚卓良口气已经软下来,平心静气道:“兰儿啊,厂子的事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我自有定夺,你就不必再操心了。至于你的终身大事…”他抬头,见她正倔强地抿着唇,叹息道:“兰儿,让父亲安心些吧,父亲也累了啊…”

他不曾同旁的任何人提起过沈清泽的计划,他不是不信任,只是一些该防的人还是要防,就怕隔墙有耳。他晓得女儿心里头的委屈与伤痛,可他,除了暂时的骗过她,无可奈何。

幽兰只是盯着父亲,倔强不发一言。不一会,她旋风一般疾步奔跑出书房,那重重的关门声令楚卓良再次叹息。

沈清瑜正在别馆里处理几件合约,为了清静素来是关起办公门。忽然听得外头有吵闹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正渐渐近过来。沈清瑜放欲起身开门看看,便听有人“咚咚咚”地用力直捶门,高声喊道:“沈清瑜!沈清瑜你开门!”他正巧打开门,一见,竟是幽兰。

原来,幽兰方才同父亲一阵争吵之后竟一鼓作气地跑到了沈清瑜这里!

自从那天她撞见他同夜莺在一块后,他就再没见到过她。而他对女人向来不曾有过“回头”的先例,再加上这几天为帮三弟的忙同那些洋人周旋,他更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儿女情长。

他还不曾说话,她却已经开口道:“沈清瑜,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她不待他反应过来,接着怒道:“不管你怎样待我,好歹幽芷还是你弟媳,楚家的厂子你竟一点也不帮忙?”他立即道:“我哪里不曾帮忙?我…”他突然想起三弟的左右叮嘱,说是现下不可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以防隔墙有耳。

他的忽然缄默被她当作心虚,她的身子竟微微有些颤:“你说不出来了么?”她突然眼一红骂道:“真不是个东西!”

沈清瑜哪里曾被人这般骂过,也瞬即怒从心升,故意道:“楚家干我何事?我就是不帮你又奈何?你居然还有本事骂我?”幽兰晓得他没有听出那句话的弦外之音,心中一涩:“就骂你怎样?”沈清瑜也不是软的角儿,被她一怒,提高声音道:“凭你?哼,凭你一个我不要的女人?”

这句话,恰恰戳到幽兰的痛处,一瞬间似乎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狠而快地刺入她心里,刹那溅红。

她一瞬间刷白的脸和仿佛摇摇欲坠的身子让他立即醒悟到自己刚才怒火上头的口不择言,不由心声愧疚,刚欲上前言歉,她却一下子避开他的手,狠狠瞪着他道:“你无耻下流!你,你不得好死!”

刚生的愧疚霎那因她的话烟飞云散,他怒发冲冠,倏地扬起手。她不避,抬起脸道:“你打啊,打呀!”他的手却顿住了。

她紧紧地望了他一眼,字似乎是从牙齿里咬出来的:“好,我自取其辱。沈清瑜,我恨你!恨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

她拼命地让自己昂首,拼命地让自己的脚步不要太虚无。她不要低头认输,至少,不要在他面前。

沈清瑜张了张口,似要喊住她,嗓口却像堵了棉球,怎么也发不出声。

他手上青筋暴起,拳头狠狠地砸下来,门框的木头都震飞了好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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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二十

一转眼,就到了赵翠林和张建平的大喜日子。

赵翠林同张建平的婚礼办得倒是大排场,赵一莲就翠林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都要让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亲朋好友能沾得上边的都请了。

幽芷过门到沈家,原本已经不再算是楚家的人,但还是被作为友人请过来,沈清泽自然一起陪同。

幽芷到的时候,幽兰同父亲、大太太已经都入座了,三姨太自然是坐在主桌,同赵一莲在一块儿。幽芷见到家人心里头很是欢欣,挨着姊姊坐下来。姊姊一直看不惯赵家母女,撇撇嘴道:“你瞧那赵翠林,脸画的红得似个猴屁股!”幽芷闻言“扑哧”一笑,道:“姊姊,你这张刀子嘴,真是害死人!”

沈清泽刚好端了茶回来,见状问道:“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幽芷回眸笑望着他:“还不是姊姊的那张嘴。”沈清泽坐下来,道:“我倒了些茶,你润润喉。” 说着将水杯递于幽芷,“只是可惜没有热茶,你若是嫌凉就搁下。”又替幽芷将掉碎的发别到耳后。幽兰见两人这般体己,笑了笑,忙转过去,同母亲说说话。

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话语这般温和,动作这般亲密,又表现得似乎这般理所当然与天经地义,令她无可避免地红了脸,垂下头,接过水杯,却在下面用胳膊肘顶开他。他了然她的小心思,然而他的力气自然是大得多,偏偏不让开,甚至还故意凑近到她耳边。这么一下,她连整个耳廓都是通通的红。她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四周,见父亲和大太太都正微笑看着自己同沈清泽,愈加不好意思,却又微微回头假瞪了他一眼。沈清泽竟像个孩子似的,笑得得意。

静芸和林子钧原来坐在另外一桌,但相隔并不远,这么一幕他们自然也尽收眼底。静芸望着幽芷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庞,如此羡慕沈清泽的体贴与爱护。她稍稍回头看了看林子钧,他嘴角正撇出一抹古怪的苦笑,也不知在想什么。静芸忽然计上心来,拉着林子钧便走。林子钧不明所以地跟在她后头,然而一会儿,他的脸色大变。

静芸,竟转坐到了幽芷的那一桌。

幽芷好些日子不曾再见到静芸,当然是欢愉不已,离位一下子跑过去,拉着静芸的手开心道:“静芸,子钧哥,你们来了?”静芸也笑道:“可还在你前头来的呢!”幽芷挨着坐下来,喜笑颜开:“子钧哥,自从你结婚那天后就没再看见你了,是不是…”幽芷故意顿了顿,“有了新娘就忘了故交?”林子钧的脸色白了白,张口道:“哪里哪里…”然而幽芷只顾着同静芸说话,并不曾注意到他脸上的苍白。

方才幽芷无心的那样的话,听入静芸耳里却是浓浓的苦涩和讽刺。她仓促笑笑,忙问旁的道:“幽芷,三少待你可好?看样子倒是不错。”幽芷低了低头,把玩披散在肩头的发,复抬首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他呀…”余光扫了一眼正走过来的沈清泽,“还不就是那样子…”她说得含糊,但那软软的语气同挂上眉梢的笑还是泄露了掩不住的幸福。

沈清泽拉开幽芷旁边的椅子坐下来,亲昵地捏捏幽芷鼻头,半生气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扔下你丈夫一个人先跑了。”幽芷原本因他的动作正要瞪他,一听他的话,声音软软道:“清泽,人家好久不曾看到静芸和子钧哥了嘛…”

她近乎于撒娇的语气,他也笑了,道:“那就原谅你一次,下回可不行。”说着转过头喝茶,却在转头的那一瞬目带深意地望了林子钧一眼。林子钧也是明白人,晓得沈清泽方才那既是真话又是做给自己看的,垂下眼,苦笑了笑,脸上的涩意愈加浓。

幽芷想得单纯不曾理会到,静芸倒是领会过来,忽然笑得开心起来,道:“幽芷,什么时候去林家大院坐坐,伯母很想你。”幽芷一口答应:“好啊,我也好久不曾见到伯父伯母了呢!”静芸探过身道:“也不知三少到时可肯赏光?”沈清泽哈哈笑道:“那是当然。”

幽芷这时才有些奇怪道:“子钧哥,你今日怎么不开口?脸色也有点不对劲。”林子钧嘴唇嚅了嚅,似要说什么,静芸却忙道:“他前几天不注意,受了点风寒,身体不大舒服。”幽芷“哦”了一声,埋怨道:“子钧哥,你身子一向不大好,怎么自己不晓得照顾?”

林子钧望了望静芸,只是顺着道:“已经好多了。”幽芷不放心道:“这几天要多捂点,仔细别再着凉了。”林子钧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幽芷,却只能够应声好,旁的话,无从说起。

沈清泽忽然一把拉过幽芷,道:“好了,婚宴似要开始了。”幽芷不大高兴,道:“我同子钧哥好久不曾遇见了,话还没说好呢…”沈清泽俯在她耳边小声道:“人家自己有妻子照顾,你瞎操什么心?”幽芷张口欲辩,沈清泽接着道:“你这么将静芸怎么搁?她方才面色都有些僵了。”幽芷闻言一愣,沈清泽轻声道:“好了,看前头吧,新娘新郎都出来了。”

幽芷顺着沈清泽看的方向望过去,赵翠林和张建平果真都已经出来了。

赵一莲心里头欢喜得紧,竟花大钱让他们办了场西洋式的婚礼。那赵翠林的脸蛋其实长得并不赖,只是体态微微有些胖。今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婚礼裙,外头罩着长长的拽地婚纱,从头顶的珠罩上披下来。脸上化的妆并不浓,却勾勒出她圆滚滚的大眼睛同挺秀的鼻子,那张嘴更是合不拢地笑着。张建平也终于拿去了他那副遮住半张脸的大眼镜,头发因头油抹得亮得似要滴出水来,齐齐向后梳。他穿着一套条纹相间的洋装,显露出些微平日里不曾有过的飒爽来。

张建平的父母还专程请了有名的查切尔神父,手捧着圣经在最前头面含笑意。张建平牵着赵翠林的手,两人喜笑颜开地向神父走去。

沈清泽在下面忽然执起幽芷的柔荑,幽芷回过头正好见他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芷儿,当初只给你一个中式的婚礼,若是见他们这西式的也欢喜,要不要回头补办一个西式的?”幽芷被他喷洒在耳边的温热的呼吸给逗痒了,压抑着声音“嘻嘻”笑起来。她看着沈清泽认真的眼神,心里有不可言语的温暖。但她摇摇头道:“不用了,中式的热闹,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凝睇他,两人相视而笑。她转过头看赵翠林的模样,嘴角弯弯道:“不过,那件婚纱真的很好看。”

林子钧就在他们旁边,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的欢笑一幕,苦苦扯了扯嘴角,转过脸去。静芸虽然一直看着前头,但那余光却是在细细地注视着林子钧。

看到他的神情,她心里的悲凉又深了一分。

原来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再怎么想篡改,都还是枉然。

整个婚宴办得很热闹,众宾皆欢,张建平的父母和赵一莲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幽芷似是沾染了新人的喜气,也一直笑逐言开。沈清泽觉得有些好笑,道:“这么开心么?”幽芷点点头,回过脸:“当然,世间又多了一份美好啊!”

沈清泽听得糊里糊涂,皱眉道:“什么?”幽芷却不说了,只笑了笑道:“吃菜吧!这冷拌竹笋很好吃呢!”说着夹了一筷到沈清泽碗里。沈清泽故意凑近,打趣道:“娘子的好意,为夫自然不能拂。”幽芷脸微微红,胳膊肘推开他,瞪道:“你这人…怎么净是不正经!”

沈清泽最爱看幽芷假瞪嗔怒的表情,哈哈大笑,那笑声自然引起好几桌人的注目。

婚宴散场,沈清泽同幽芷是坐雪佛兰来的,眼下何云山却还未到。五月的夜晚,夜风吹过来还是带着些寒气的。幽芷缩了缩脖子,将大衣领捂紧。沈清泽原本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她却执意不许。

道旁不知名的小花仰着脸绽放,只在路灯的渲染下露出点点色彩。

他们没有在原地在等何云山,而是慢慢地沿路向家走。沈清泽执着幽芷的手,一会儿忽然道:“芷儿,以后若是只你一个人,不要去见林子钧。要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他突如其来的话令她一头雾水,不明白道:“为什么?子钧哥同我从小一块长大,就似亲哥哥一般…”沈清泽淡淡道:“你将他当哥哥,人家不一定将你作妹妹。”幽芷当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仍是执意道:“怎么会?清泽,就算你不喜欢子钧哥也不可以这么说他。”

沈清泽却轻轻笑起来,叹口气,揽住幽芷道:“唉…幸好你比较迟钝。”

他用手来回磨蹭她的肩头,她其实很喜欢他这么做,让她内心升腾出一种安定和温暖。

而他方才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她当然已经抛之脑后,不再去想。

然而,刚刚走了一小段路,竟遇上了一个人——藤堂川井。幽芷自然是不识得他的,但沈清泽认识。

互相鞠躬行了个礼,藤堂川井客客气气地先言道:“沈先生同太太来此散步的么?”

沈清泽的神情亦有所保留,礼貌地微笑道:“友人婚宴,路过此地。”

“是么?”藤堂川井掸了掸和服上所并不见得灰尘,微微侧头,温文尔雅:“鄙舍就在前头不远处,不知沈先生和沈太太有没有兴趣去坐坐?”

沈清泽淡然而笑,拒绝道:“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改日,沈某再登门拜访。”

“沈先生言重了。那么,今天就先告辞了,沈先生,沈太太,再会。”说罢又是一次鞠躬,接着举步离开。

暮色浓厚。

藤堂川井回到家的时候,陆曼正站在树阴底下。

藤堂川井的院子里倒是种了不少的罂粟花,开起来艳红的一大片,随风摇曳。而在这样低垂的夜色中,倒独有一番风味。陆曼这天穿了一件和服,上好的缎子,亮玫瑰红的碎花印,还点缀地印着片片金缕丝羽毛绣。见到藤堂,她笑吟吟地迎上前道:“藤堂,院子里的罂粟花开得可真热闹!”藤堂一把搂过她:“喜欢?”

陆曼偎过来,道:“当然喜欢。”他脸上少有的淡淡笑意,道:“罂粟花可是有毒的。”陆曼不以为意,笑得娇艳:“有毒更好,我最爱的便是这艳得喧嚣的红。”

藤堂川井闻言手一挥洒,低头望着陆曼道:“那么,你定是喜欢彼岸花的了?”陆曼扬起脸:“彼岸花?这是何种花?”

藤堂川井放目远望,慢慢道:“彼岸花,又叫做‘曼珠沙华’,出自梵语‘摩诃曼珠沙华’,相传只开于黄泉,开到荼靡花事了。”

陆曼不明所以,疑惑道:“你又为何断定我定是喜欢这花?”藤堂川井轻叹了口气,那样轻,她都似乎不曾发觉:“黄泉之路唯一的花,花红似火,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陆曼挑眉,他却继续说道:“一到秋季,便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似红黑色的花朵,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

陆曼“哦”了一声:“如此妖冶?”

藤堂川井俯下头望着她,定定道:“不仅如此,彼岸花花开时不见叶,有叶时不见花,生生相错。佛语中云‘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他那样的目光竟让她心生躲退。她闪闪避开他的眼,娇笑道:“藤堂,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何时也来舞文弄墨了?”藤堂川井道:“陆曼,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陆曼顺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巧笑兮倩道:“藤堂,我若是个聪明人,又怎可同你相比呢?”

她的指点住他的唇,然而他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敛去。

他在她耳边呵气,但那声音却突地让她颤栗:“陆曼,你知道我方才遇到谁了么?”他的指穿插过她的发,却令她动也不敢动,“知道么,是沈清泽和他太太。他们十指相扣,悠然漫步。”

闻言,陆曼陡然一僵。然而藤堂川井还在继续说下去:“我忽然,有些后悔同你们谈交易了。”

她一凛,突地抬眼看他。

他只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仔细想想。”

说罢便拂袖离去。

她还站在原地。

分明是晴天,却仿佛闪了电。

却说这边厢。

林子钧这天晚上鲜少地和静芸一起回了家,林父林母自然很高兴,只是静芸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静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似乎自从是心里住下了林子钧这个人以后,一切就都变了。世界变狭窄了,狭窄到在她看来世界便只是林子钧,他是自己的天。他的一喜一怒,甚至比自己的还要重要。而自己,亦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心翼翼,很疑心重重。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多久,她又还能忍受多久。

果真,爱的时候,她是他忠实的信徒,而他,却是她的坟墓。

纵使知道结果,还一样的奋不顾身,往下跳。

林子钧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白着脸,和父母草草打过招呼便匆匆回到书房,点亮灯,枯坐着。

静芸跟着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觉得胸口似是被人狠狠踹了脚,痛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憋不住了,再也憋不住了。

她将茶水端到他跟前,故作轻快地轻声道:“子钧,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不如喝点茶吧!”林子钧也没有抬头,只摆了摆手草草回道:“不用了,你先走吧。”

静芸还是笑颜相对,重复道:“子钧,喝点吧!还是上回的那碧螺春,你不是挺爱喝的吗?”林子钧终于抬头,不耐烦道:“我说了不要、不要!你到底烦不烦?”

静芸的眼眶瞬间红了,红得那样迅速,连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将茶盏“啪”的摔放到书桌上,茶水溅出了些。林子钧不曾料到她这样的举动,一惊。她浑身都有些颤抖,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终于说出来了是不是?你憋了这么久终于说出真心话了是不是?”

他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忙道:“静芸,有话好好说,你哭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泪不止地簌簌往下掉:“你还问我哭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整个晚上都在看幽芷,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林子钧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静芸往前走更近了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声音听来却似是漂浮:“为什么?子钧,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这么不如幽芷么?你们一个个都爱她宠她为什么没有人来关心我?哪怕只是一下也好!”

她摇着林子钧的肩,说出的话模糊破碎:“只要一下…一下就好…”

她哭得这般声嘶力竭,连他也不禁动容,不由站起来攀住她的肩,细碎道:“不是的,静芸,不是的…其实你很好,是我没有眼光不懂珍惜…”

她猛地一把推开他,叫道:“你不要抱我!我不要你的怜悯!”林子钧见状忙上前想要安抚她:“静芸,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静芸…”她却突然吃吃笑起来,笑得眼泪直迸:“子钧,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她侧过头去,“我才二十岁,却都有好几根白头发了。”

如此垂泪的笑颜,让林子钧心里如何不酸涩。他下意识地轻轻拥住她,喃喃道:“静芸,你给我时间好不好?给我时间…”

然而下面的话,他怎的也不知说什么。即使是有时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又有没有把握能改变多少。

她已经泣不成声,而除了哭,她亦不知道能怎样。

原来,泪尝多了,反而会觉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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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一整条鹅卵石街道,两旁是古老砖木结构的墙。今日的天气并不太好,风刮过来,吹得百叶窗左右摆动,又似无力地拍打着剥落的砖墙。道边稀稀疏疏地栽种了几株树,却都瘦小得紧,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屋子里头坐了好些人,一张木制圆桌周围依次是史容谶、史苡惠,挨着的是路易士和霍姆斯,接下来是藤堂川井,金广进自然满脸堆笑地坐在藤堂川井的左手边,沈清泽竟也刻意坐在藤堂川井的右手边。

史容谶抹抹已经头发稀疏的前额,先开口道:“各位,今天咱们在这里小小商谈一下,关于楚家那两个厂子的事…”藤堂川井端起手中的杯子瞧了瞧,漫不经心道:“这么说来,沈先生是一定要了?”

沈清泽不卑不亢道:“还望藤堂先生能够高抬贵手。”藤堂川井笑了笑,转过头来道:“沈先生,我听路易士先生说了您的事,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沈三少竟也如此专情。”沈清泽轻笑道:“藤堂先生言重了。”

风忽然大起来,掀得原本就破旧的百叶窗来回扇动,打在墙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对面的霍姆斯忽然坐探身,道:“藤堂先生,希望这次您能合作一下,我们目前还有一个新的大生意,相信您一定非常感兴趣。”藤堂川井晃了晃杯子,抬眼道:“哦?是么?”霍姆斯接着压声道:“藤堂先生,有一桩军火生意,同德国人做,我们可以…共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