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中却是陆曼!

沈清泽眸色转冷,咬牙切齿道:“你居然还敢到我跟前来?!”

陆曼却毫无悲凄或难受的感觉,仰面纵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太心死还是得不到后的幸灾乐祸:“沈清泽,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被至亲的人背叛的今天!”

他凛然:“你说什么?什么背叛?”

陆曼倒不曾再想吊他胃口,有种终于出口恶气——被他不齿的恶气——的快感:“你怕是不晓得吧,沈清瑜,也就是你那个顶好的二哥,他从你这里偷走了楚卓良两家厂子的地契双手奉上送给了藤堂川井!”

惊怒、骇然、心痛,刹那间所有的不敢置信都齐齐扑向他,如同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震耳欲聋得让他的心疼到尖锐的极致!

沈清泽发指眦裂,霍然紧攥陆曼的手腕吼道:“你胆敢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刚刚在藤堂川井的书房外听到的,你自己掂量是不是胡说!”陆曼毫无惧色,从容不迫地反唇相讥,“怎么,不信?若是不信你回去找啊,看你还能不能找到那两张地契!”

“云山!云山!”沈清泽猩红了眼,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云山你给我备车回官邸!”

却说锦华官邸里。

会客房里的大灯绽开一大朵的流潋光芒,如同一幅精致之极的金色琉璃画。幽芷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然而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静芸,你说什么?”

对面坐着的真真是季静芸,一件起球了的薄针织衫,梳理成髻的头发,一张素颜上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静芸亦是捧着茶杯,她的表情却是幽芷从未见过的——

“你还嫌我不够惨是不是?你凭什么对子钧告我的状!”泪如泉涌,满满的眼泪花了静芸整张脸。然而在这样的伤痛悲戚中,却又是那样咬牙切齿甚至到阴鸷的痛恨!

是了,那是毫不遮掩的恨意!

幽芷心里一凛,又是害怕又是心碎:“告状?我何时告过状?”

“你还装傻是不是?如果不是你说,子钧怎会晓得我对你做过的事!”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错,竟就这么风淡云轻地带过自己“做过的事”!

这段友情,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无力、好笑、愤怒,五味陈杂中幽芷回道:“季静芸,我现在明明确确告诉你我不曾同子钧哥说过!至于他如何知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的!静芸,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静芸轻蔑道:“你失不失望与我何干?我只在乎子钧,只在乎子钧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她竟然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样让人心痛的话!钝感之后,幽芷也不再顾忌:“子钧哥心里没有你是我的错么?为何你不从自身寻找原因,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你做出了这样的事子钧哥心里才会更加没有你!”

“你胡说!闭嘴你给我闭嘴!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子钧一定会爱上我的!”盛怒之下,静芸早已偏执到失去冷静,“你不是已经跟沈清泽结婚了么,你明明已经结婚了他也跟我结婚了…可是为什么他还会对你残存幻想?!”

窗外残阳如血,暗红地如同一颗将要滴出血来的巨大宝石。初秋的薄凉或许正应该配上这样彻骨的寒意、这样由最亲近的人所带来的锥心泣血!换位想想静芸的处境,幽芷竟不忍再苛责——最爱的人始终心不所系,而那个人偏偏是自己的朋友。

可静芸却不依不挠,悲戚复痛恨地步步逼近:“楚幽芷,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恨你多讨厌你!我讨厌你的好出生,当初子钧父亲拒绝我便是因我没有个像你这般的好家境!讨厌你和沈清泽的彼此相爱、讨厌你怀孕了、讨厌沈家上上下下将怀孕的你当个宝!我讨厌你所有的所有!”她一口气吼出来,两行泪也顺着脸颊淌下来。

静芸的话宛如一把无比锐利的刀狠狠剜进幽芷的胸口,痛得幽芷直不起身喘不过气!只是这狠狠剜下的一刀之后,必定是彻骨的绝望与放弃,是痛定思痛之后咬牙斩断的从前,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因为如此,令心如死灰的幽芷那么悲哀地凝睇着静芸,只听她继续吼下去:

“你晓得么,当你在欢欣鼓舞地准备同沈清泽结婚时,我却在拿自己做赌注来赌林子钧会不会娶我!同是新嫁娘,为什么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拥有了全部的柔情与呵护而我还在一个人奋力地苦苦挣扎?当你心花怒放地和沈清泽一起去双梅乡下度假的时候我却在苦等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你若在天我便在地,你若是在地我便是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见不得阳光!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平地薄待我而厚待你?!”

“所以你便和陆曼一起陷害我么?”张口,幽芷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沙哑,“既然你问为什么,那么我也想问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为什么要辜负我的信任背叛我们的友情?为什么,你要亲手一步步将我们的友谊凌迟、将我凌迟?只是为了一个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属于你的男人么!”

“你懂什么,那根本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像你这样的富家小姐、阔少奶奶,你明白这一切对我而言代表着什么吗?那是一片庇护的天、是我全部的后半生不用再颠沛流离能够有枝可依你懂不懂!所以我现在很开心,看到你差点流产、看到你和沈清泽冷战我开心得就像要上天!”声嘶力竭,到最后静芸的声音都破碎得不成调子了。

“富家小姐、阔少奶奶…原来,一直以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幽芷恍惚喃喃,怔忪片刻后嘴角慢慢勾起嘲讽的弧度。

这个女子,她一直掏心掏肺当做自己的好姊妹、闺中手帕交,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对她说出如此残忍的话!一句一句,仿似赤脚踩在刀尖上跳舞般生生地将她凌迟…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幽芷木然道,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会客房的门口转身,“走吧,从此之后,再见便是路人。”

残阳渐次陷下去,徐徐地快要没入地平线之下。铺天盖地的黑暗就快席卷而来,而静芸,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毫不眷恋地扭头便走,一分一秒都不曾停顿迟疑过。

幽芷倚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呼吸浅促而大声。望着静芸的背影渐渐远离,快要走出官邸大门的时候,忍了满眶的眼泪终于喷薄而出肆无忌惮。

从此相见便是路人…天晓得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那些被淡忘的时光呢,它是否还安然无恙?

怎舍得将从前的过往从前的美好回忆生生剜去!

明明欢天喜地地紧攥着彼此的手说“一辈子都做好姊妹,一辈子不分开”,转眼间却道“现在有多痛恨你多讨厌你”;

明明一起去看电影,谈笑风生地出了电影院约好下次一同去,转眼间却要相忘于尘世,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再无交集;

明明共同读过那么多书、走过那么多条路,去商场一起逛好看的衣裳试穿了却不买、去路边摊吃五毛钱一碗的馄饨却美味得流连忘返…

到最后,灯光熄灭人群散场,此经流年,这么多年的情谊与回忆、原来曾经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幻梦一场!

静芸的背影就快要从官邸门口消失了。只要再拐个弯,便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忽然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鸣笛声,只见一辆雪佛兰疾驰而入,恰恰与静芸迎面相遇!又是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沈清泽从车上疾步跨下,铁青着一张脸冲季静芸吼道:“不长眼睛的么你!哼,居然还有脸来找幽芷!”

此时的静芸早已破罐子破摔,不就是沈家三少么,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同样怒目相对回吼道:“我有眼睛,没眼睛的是你这现世的破车!放心好了,从此以后你求我来找楚幽芷我都不会来!”

沈清泽的一颗心此刻全被陆曼方才的那席话吊住了,没工夫理会季静芸只道她发神经,甩开雪佛兰车门便朝自己的书房大步疾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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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三十六章2

不知何时,外头的天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漆黑锅盖来势汹涌地扣下来,遮天闭月不见光亮。远处的柳条、枝桠在哧啦啦的狂风中被狠狠抽摇地东倒西歪,甚至连桂花树上残留的几小簇淡小的桂花都被狂风抽打地飘落下来。

密布的乌云宛如就在头顶,忽急忽缓变幻不息,在乌云边缘与白云交接的地方,向天边望去,如同天地分界。 风起云涌、乌云翻滚中,忽然一道刺眼而劈天裂钗的闪电狠狠地抽下来,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隆”雷声——

被振聋发聩的雷声惊醒,自静芸走了之后一直不曾缓过神来的幽芷这才发现,原来竟已很晚了。看看石英钟已经六点了,沈太太和沈广鸿外出还不曾回来,家里头空荡荡得沉闷。幽芷这时忽然记起清泽先前似乎回来了,那么这会儿人呢?

攀着螺旋楼梯的扶手往楼上走,隐隐约约中幽芷恍惚听见有摔掷东西和凶狠的争吵大怒声,奇怪之下她加快脚步顺着声源小跑过去,声音是从清泽的书房里传出来的。

书房里,沈清泽盛怒地一把揪起沈清瑜:“就是那次是不是?那天你特意带我去富丽大舞厅分明就是想支开我好让程非顺利行事是不是!”

沈清瑜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睑注视地面,终于抬眼点头承认:“对,就是那天。”

“你还敢承认?!”沈清泽怒火中烧,对着沈清瑜的鼻梁就是一拳头狠狠砸下去!喘着粗气吼道:“二哥、你是我二哥啊!为什么要这么做!藤堂川井给了你多大好处竟会让你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弟弟!?”

沈清瑜也没有闪开清泽的拳头,抹了抹鼻血,低低道:“我…我欠了华都赌场几十万的帐,后来才晓得原来藤堂川井是赌场的老板,他找上我…”

“为了几十万的赌债你就这么背叛了自己至亲的人吗!”沈清泽发指眦裂,转而又是浓浓的悲哀:“二哥啊…你知不知道那两家厂子的地契是幽芷父亲留给幽芷和幽兰的、是我要送给幽芷今年生辰的礼物啊!你这样众叛亲离地将地契偷取给藤堂川井算什么!我如何面对幽芷、面对那么信任我的岳父!”

听到这里幽芷心惊肉跳:厂子的地契?

她没有犹豫地推门而入,如同上次听到他们谈论姊姊在舞厅做舞女的时候一样推门而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厂子的地契?”

场景再次重演,沈清泽不曾料到幽芷竟然又在门口,慌张掩饰道:“没有…我们在谈论二哥的生意。”

“不要再骗我了,我方才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幽芷打断他的谎话,目光从来不曾这样犀利过:“沈清泽,父亲是不是将厂子的地契交付于你了?那么地契呢,拿出来我要看!”

沈清泽自知无法再说谎,瞪了眼一旁目光闪烁的沈清瑜,上前一步想要揽住幽芷:“芷儿,你听我说…”

然而幽芷飞快地侧过身一下子避开他的触碰,双眸直直地盯着沈清泽,那种坚毅和澄澈,竟然让他在一刹那震住了,想要承认却始终无法真正点头…突然间看到幽芷的眉头紧蹙,双手捂着小腹似乎很痛苦,沈清泽一惊,缩回的手又重新伸出去扶住幽芷焦急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缓缓直起之前微弓的腰,幽芷再一次地狠狠甩开沈清泽的手。抽离了他掌心的温度令她从心底感觉到一阵孤寒,然而此刻听到这个噩耗的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父亲生前将地契交付于你,为何现在会落入藤堂川井的手中?”

从头到尾,沈清瑜一直都低垂着头,眼神左躲右闪不发一言。无奈之下沈清泽只得扶着额头捏捏眉心道:“我从来不曾想过,二哥他竟然会这么做…”

看见沈清泽揉捏眉心的动作,幽芷顿时有一股怨气冲上来:“你又觉得累了、觉得我让你为难、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了是不是?不要扯到二哥身上、不要扯到任何人身上!这是父亲对你的信任对我们的信任,可是如今这般情景我该以何种容面去面对父亲,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啊!”

他无言以对,只能听着她已经逐渐愤慨地继续下去:“每次,你都会有理由有借口!沈清泽,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答应嫁给你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他蓦地惊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再多的怨怼再多的宣泄他都能承受,然而她怎么可以质疑他们的婚姻、怎么可以怀疑他和她之间的感情是不是一段错误!?

沈清泽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芷儿,这一切我分明是不知情的,你不可以就这么一板子钉钉!”

“你不知情?我怎么晓得你到底知不知情!”脑子混沌到再也无法理智思考,她现在就如同一只受伤之后却无处舔舐的小兽,只能到处咬吠来宣泄内心的痛苦茫然和混沌:“甚至我父亲的死,你也是真的不知情吗?!”

“我为什么要骗…”陡然之间灵光一闪,沈清泽转头厉声吼道:“是不是你?!沈清瑜,你回答我是不是和藤堂川井干的?”

接下来沈清瑜究竟回答了什么、而清泽又说了些什么,幽芷全然不曾听到。

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了,在她耳畔不停缠绕盘旋的只剩下单调刺耳得令她恨不得尖叫的“嗡嗡”轰声!那些声音在她耳边疯狂地叫嚣着,叫嚣得她头痛欲裂几近崩溃,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冻凝结,冷得她就算蜷缩起身子都还是彻骨的寒!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头顶盘旋着向她逼近,而她——无法躲开!

夺门而出,幽芷转身拔腿就跑,身后有着数不清的巨兽正在向她咆哮向她追赶!

跑到楼梯口的时候撞上了正欲上楼的黄妈,正处于焦躁下的黄妈似乎没有觉察幽芷的不对劲,痛心地开口道:“少奶奶,歹势啊…刚刚有人来报说幽兰小姐因为不堪在舞厅被人羞辱而悬梁自尽了!”

见幽芷跌跌撞撞地仍旧向前跑,黄妈喊了几声:“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伸手欲拉住她,然而老骨头哪里敌得过年轻人,还不曾碰到幽芷的肩黄妈便觉得自己的腰闪了一下,“哎呦”痛喊了一声又朝着幽芷叫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天地之间静得幽芷只听到成千上万的巨兽追赶她的震地轰响声,震耳欲聋心惊胆颤,让她不敢放松哪怕一秒钟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仿佛不远的前方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就是一方保护地,然而究竟有多远,为什么她已经跑了这么久了仍旧未到,还是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

轰隆隆的雷声、劈开天地的闪电和汹涌狂大的风雨交加她都不晓得,身体仿佛因为太痛已然麻木,甚至连黄妈方才那句“幽兰小姐因为不堪在舞厅被人羞辱而悬梁自尽了”也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穿透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的迟钝与麻木到达她的脑中!

她真的太累了,从来都不曾有今天这样累过,累到她根本什么都不想再理会了!她再也不愿去想他,不愿去想一切同他相关的人与事——父亲、姊姊、同静芸的友谊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到了该有一个了结的时候?到了这般田地,是不是,她再也没有退路可寻了?

少时,是父亲亲自教她读书,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耐心地逐个字逐个字地教她认,教得小小女童从小便对诗词曲赋产生浓厚的兴趣,从此最爱做的事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读那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全然不同时下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文、英文或是日日逛街打扮。

而少时,也是姊姊给了她最温暖的记忆。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童却一口老气横秋地拍拍胸脯:“放心,有什么来找姊姊!”从来,姊姊不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都不忘给她也捎一份。姊姊是那样直率而刚烈的女子,她若爱便爱得彻彻底底轰轰烈烈,而一旦不爱,也必定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再后来,遇到静芸、遇到清泽…

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美好得如同一朵缓缓展开的鲜花,吐露带着甜味儿的芬芳,又或者如同一幅慢慢展开的精美画卷,娓娓道来沉静婉香。只是她忘了,鲜花在盛绽之后终究会归于沉寂、归于凋零,而画卷也终有展毕的那一天!

这二十年的光阴,恍惚得似同前世做的一场梦,倦得如神龛飘出的一缕青烟,掸一掸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承受的,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既然只是一场梦,那就让她继续沉睡下去吧,兴许睡下去还会继续看到花开、还会有更崭新精致的画卷重新展开——

电闪雷鸣,这样一个漆黑到让人心惊胆寒的夜晚,秋风飒飒秋雨瑟瑟,幽芷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击了,恍恍惚惚、目眦尽裂中跌跌撞撞跑到后院的草场。也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看清自己跟前到底是什么——

幽芷径直跨上一匹马,直接狠狠揪上马儿的鬃毛!马儿受惊猛地撒蹄就跑,漆黑一片中兀地撞上一棵树!

宛如一只折翼坠跌的蝴蝶,她从马背上翻滚而落,那头瀑布般的长发旋转铺展成乌亮的弧扇,一如他同她初遇不久时的纷扬翩跹。只是这一次,他不不曾来得及抱住她,不曾来得及让她免于痛苦——

坠马,苍白的脸庞、紧闭的双眼和眼角冰凉的泪,是沈清泽最后的肝胆欲碎!他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子里一样不敢放手。他捧起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郑重地、缓慢地贴到自己的颊边,自己那在不知不觉已经布满泪痕的颊边。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雨中最脆弱的折翼蝴蝶,而她胸口的每一次起伏、用力才能听到的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用最锋利的刃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觉得这般寒冷,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要凝成冰!

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终于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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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繁花绽如初

第44章 第三十七章1

【尾声】 繁花绽如初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

暖日明霞光烂。

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三十八

正午的阳光照在咖啡店床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上,雕栏上漩涡形的刻纹仍旧留存着曾经的风情韵致,那是一种含蓄入骨的细腻和欲语还休的眷恋。

幽芷拿起匙子轻轻搅拌面前的这一小杯蓝山,隐隐约约的热气冒出来,氤氲了此刻还没有想好究竟该如何开口的两人。

最终,幽芷戳一小口咖啡放下来,抬眼微笑地问道:“十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对面的女子,已经不再是最后记忆中那个盛世凌人失去理智的女子。蓬蓬乱乱随便绾成一个髻的枯发,蓝色印花的粗布褂子,十年的光阴竟让静芸苍老了太多。深陷下去的眼窝,干燥的皮肤,以及粗糙到有些皲裂的手,无不显示着这些年她受的苦。

手握着匙子哆嗦了一阵子,静芸才苦笑着开口:“你看我现在这模样…后来才明白,从小先生就教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各怀心思,连幽芷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当年,你离开锦华官邸后没多久林子钧就跟我仳离了。其实后来醒悟过来,我也没什么颜面再在林家待下去了…反正嫁过去没多久,也不曾有孩子,仳离是最好的出路了。”静芸低着头,她说得极慢,语气是真的极诚恳。

幽芷问道:“那么现在?你…这些年就一个人过吗?”

静芸摇摇头,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娘家是回不去了,之后我在铁道处找了份工作,将自己当男人一样干活儿。后来,遇到我现在的丈夫,他也是在铁道干活的工人,生了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已经七岁了。”她顿了顿,抬头凝望住幽芷的双眼,“能有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很感激上天了,在我做出那样…”

她没有说得下去,眼角隐约的泪珠在阳光下折闪出剔透的光亮。

幽芷淡淡笑了笑,低头啜一口咖啡,换了个话题说道:“那么,其他人呢?这些年你和其他人还有联系么?”

“陆曼后来死了,听说是被藤堂川井一枪毙命。沈清瑜也不曾有什么好下场,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日本人打了过来,他既然能出卖自己的兄弟,自然也能出卖国家…听说后来,被党军捉住杀头了。仳离之后我就不曾再见过林子钧,至于沈清泽…”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住了,幽芷抬头紧紧看着她,攥住杯子而微微发抖的手泄露出幽芷心底的紧张。

只听静芸道:“沈清泽,我也不曾再见到过他。日本人打过来之后他作为军长当然义不容辞地奔赴战场,后来,听说他在战场受了重伤退出前线,至于后面的事我就不晓得了…”

见幽芷的脸色刹那间刷白,静芸忙补充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道听途说,不一定是真的。你晓得,我怎么可能再真的去见到他…对了,你姊姊幽兰的后事同她母亲之后的照料沈清泽都是安排妥当了的。”

幽芷点点头,声音有些轻:“恩,这我晓得。在我还在双梅不曾去法国的时候收到过他一封信,信上他交代了。”

静默。

在渐渐弱下去的咖啡热气中,巨大的静默再次拦横在了幽芷和静芸之间。光阴消失的这十年,以及伤害已经造成的十年前同前缘已不再提及的十年后,彼此,早已不再是曾经熟悉的模样。

终于,幽芷微扬唇角,划出一个浅笑的弧度,放下咖啡和匙子望着静芸说道:“没有想到回来这么快就能遇见故人,静芸,今天遇到你我很高兴。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吧,这次回来,我不会再走了…清泽,我也一定会寻到他。”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眼神里露出从前所没有的坚定和沉静。

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十年,可以完成一幅巨著国画;十年,可以从青葱岁月过渡到静好年华;十年,也可以让幽芷从过去那个几乎不曾走出象牙塔、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成长成如今经过岁月和往事历练后坚毅而沉静的女子。

十年前的是是非非早已不会再去追究孰是孰非,想通之后,似乎整个人都轻松舒展开了。那些无谓的纠缠和八年的战火已经让她与过去的那么多年失之交臂,然而,她不想再错过下一个十年。

那个回想起来都会后怕的夜晚、那次坠马,让她到底还是失去了那个薄缘的孩子。醒来之后已经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清泽不在,只有何云山的背影在不远处收拾着什么。见幽芷醒了,何云山走过来倒了一杯水:“少奶奶您醒了,喝杯水吧。”

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车碾过一般,幽芷微微坐起身,气若游丝地问道:“这是哪里?清泽呢?”

何云山却只回答了她前面那个问题:“少奶奶,三少都已经安排好了,等您醒了之后就会安排您去双梅乡下静养些日子,至于家里头以及幽兰小姐的事,请您不必挂心,三少都会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他不答,而刚刚醒来的她实在太虚弱,也没有力气再追问。点点头,闭上眼,她还是想再休息一阵子。

最终,她告诉何云山她将一对袖扣收藏在哪里——那对在他生辰前不久去商场里买的镂空罗马圆环袖扣,托云山把它们转交给清泽并告诉他,这就是那个下午她去做的事。

幽芷摩挲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好久好久——一枚黄金钻戒,两环相扣的式样,就好像象征拥有戒指的两个人永远都紧扣在一起一样。这是她和清泽的结婚戒指,她曾经想过要将它取下来也交还给清泽,但最后还是不曾。

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她其实还是不舍得。

不舍得这枚这样造型的戒指,不舍得他替她戴起这枚戒指时的神情语气,不舍得他们之间虽然不算长却经历了波波折折的爱情——说到底,她其实依然爱他,依然想见他,依然希望陪伴在他左右看尽日出日落。

然而她也晓得,这个当口实在太过复杂,她做不到毫无怨怼地面对他,他也肯定不曾处理好一切猝不及防的意外事。

暂时离开,去乡下静养些日子,或许对她和他彼此都好。

原本只打算在双梅住到身体康复心情平静下来就回去,谁知第二年打春的时候何云山忽然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说是要送她去法国再散散心。幽芷不解,她那个时候心里是极难过的。一个人连同几位家仆在双梅住了这几个月,她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也很想回到官邸、很想再次见到他,却等来送她去法国的消息。何云山见幽芷黯然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告诉她,当前中国的情况很不妙,怕是很快就有一场硬仗要打起来,军长思量来思量去都还是觉得国外比较安全。

果真,在她去法国没多久之后,随着“七七事变”的发生,卢沟桥的战火很快地蔓延了整个中国,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她甚至连他的信都不曾再收到过!

在法国的八年里,她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中国的状况,时时刻刻都在迫切地想要回家,回那个有清泽的家。纵使之前有再大的争执纠纷,最终,对他深入骨髓的爱还是盖过了一切。八年的时光,遥远得令她时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天底下虽然这样大,然而她却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从前她就说过,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现在,独自一人身处异乡法国,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钝痛里——她的家呢,在哪里?

每个月都会收到一位陈姓律师寄过来的生活费,却永远都无法真正联络到那位陈律师。虽说不愁吃不愁穿,只是这样的锦衣玉食,在午夜梦回、月光如水的时候,总是明灭得如同幻境。他不在身侧,何以为家?即使做梦,都一样是恍恍惚惚不真切,残梦醒来之后,就真的一切都灰飞烟灭,连一点梦中的碎片都抓握不住。

后来,她开始学画,有时候从巴黎坐车去小镇观光风景,或是去写生,慢慢地,她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也结交了不少法国朋友以及同在法国的中国人。然而,每当欢笑过后,更大的寂寥却从头到尾地笼罩了她。他不在身边,她连笑容里都隐藏着苍白。

终于,去年的8月15号,日本宣布投降。长达八年的抗战终于结束了,而她已经蔓延了九年的思念,如今也到底走到了尽头。她原本在抗战一结束的时候就欢欣雀跃地想即刻回国,只是在这之前曾答应过一位法国友人共同开一次巡回画展。尽管再怎么归心似箭,她到底不是一个会食言的人。于是,她只能又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年。

现在,她终于真真切切地站在这片土地上了!

梦里魂牵梦萦的故乡、有他的气息的故乡,她终于回来了,也断然不会再离开了。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需要费劲千辛万苦,清泽,她一定会寻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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