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天气。

不期而遇的两个少年。

背着沉重书包慢慢走回家的自己,一抬头,看见他。

依旧是清朗的样子,穿着熨烫平整的深蓝色贵族学院校服,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上面有一个大大的“S”标记。

苏远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浅灰色星阳小学校服,忽而觉得有些局促。

然而心底却喧嚣着欣喜。

就像他曾经许诺过的一样。他来看他了,在离开顾家不久之后。

“哥…”他展颜微笑。

“苏远歌。”少年如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淡淡地看着他。“这身灰色的老鼠皮就是你的新校服么?”

他如一盆冷水浇顶,怔在原地,那声“哥哥”终于断在喉咙里。

“很适合你。现在看来,你离开之后,家里的空气都新鲜了很多。”少年唇边有一缕讥讽的笑意。

“顾均青!”被激怒的男生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捏了拳头的手颤抖着,却连掌心都是冷的。

“今天我特意来看你。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蓝莓蛋糕。”顾均青眯着眼,拆开纸袋包装上的缎带,拿出一大块浅紫色的蛋糕,展示一般托在手上给他看。

苏远歌被他的态度弄糊涂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少年慢慢走近,然后一扬手。

整块蛋糕被砸在他的脸上,黏在发丝间。柔软的奶油顺着脖颈落在肩上,前襟上。

他红了眼般一把抓起顾均青的衣襟,另一只扬起的小拳头却硬生生停在离他的脸还有几厘米的地方。

那个曾经把他护在身后喊着“他是我弟弟”的人。

那个曾经拉着他的手钻进厨房偷吃零食的人。

那个曾经为他打碎古董花瓶而顶罪挨打的人。

他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流出眼眶。可那些汹涌而来的潮湿雾气,却模糊了一整个世界。

屈辱、蔑视。都是可以被忍受的。

唯独不能忍受的,是因为将它们给我的,是你。

“好吃么?”少年笑得很大声,甚至有些夸张,“你该回去求求你母亲,继续在顾家做保姆的话,至少能吃到“SWEET”的点心。

狠狠的一拳,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于是,那些眼泪便这样夺眶而出。滚烫的,像是烙印。

顾均青因为这一拳的力道而趔趄后退两步,破了眼角,却依然是笑着,让人看不懂。

他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苏远歌,你记着,迟早有一天,我会打回来。

那一刻,自己用袖子抹掉眼泪,转身跑开,快的像是要把所有过往丢在身后。

时间抹去一切。

他只记得,蓝莓蛋糕那甜腻的香气。

还有那个夏日里被焚烧了的,他们之间所有的情谊。

“你到底要说什么?”森冷的语气,如冰锥刺骨。

在顾均寒的授意下,蓝将几张照片递到他手中。

苏远歌接过。

所有的照片上,都是那个被自己憎恨着的少年。

他手腕上缠着绷带,赤膊坐在床上,对着镜头淡笑,身后是一片纯白的背景。

而他的胸口,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如同可怖的蛇足,在心口处蜿蜒。

一张一张,换了的,只是他的表情。

漆黑如墨的眼,还有眼底如烟火般的流光。

苏远歌沉默而缓慢地翻看着它们,心地似乎有什么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喧闹,却听不真切。

“不觉得奇怪么,那天均青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学校门口。”不等他回答,顾均寒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那时候父亲封锁了有关于你们母子的所有消息。他偷偷去找你,身边没有带保镖。结果那天,出事了。他被人绑架,三个小时之后嫌犯的住处被警察找到。对峙中其中一个犯人动了杀意,刀捅进了他的胸口。不过幸好,伤口没有伤及要害。他做了两次手术,康复得很快,这些照片是他住院的时候我拍的。”

“因为是来找我的时候发生了绑架,所以你来向我兴师问罪?”苏远歌将照片甩在茶几上,冷笑。

“我记得,事发前一天傍晚,均青特意去买了一块蓝莓蛋糕。放在桌上却被雪莉撞翻了,他第一次大发脾气,把雪莉关进狗窝饿了一晚上。然后让管家买了奶油和蓝莓回来,连夜做了一块。可是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碰蓝莓蛋糕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苏远歌深灰色的瞳里飞舞风雪。

“那三个绑架他的歹徒,一个被击毙了,一个逃跑时从五楼跌下去摔死了,还有一个活着。想看看他的供词么?”顾均寒微笑着将一张颜色有些灰暗的复印件递给深厚的女子。“蓝,等会儿帮我送送苏先生吧。体检时间快到了,我恐怕不得不是赔了。”说罢,自己操纵着轮椅离开客厅。

“…我们三个在外面赌博输光了钱,有没有固定收入。后来听人说不久前搬进巷子里那个叫苏凝的女人是有钱人的情妇,她带着的那个小男孩是富商顾九城的儿子,我们三个一合计,就想绑架他赚一笔大的…”

——你离开之后,家里的空气都新鲜了很多。

“…我们用了一个星期时间踩点,知道他在荥阳小学读书,好想他每天在学校做完作业才回家,比别人走的都晚,而且他回家的那条路很偏僻,不太有人…”

——你该回去求求你母亲,继续在顾家做保姆的话,至少能吃到“SWEET”的点心。

“…决定动手的那天下午出了意外。老三和我守在那条路上等他过来,老大在车里接应。结果这时候跑来一个穿深蓝色的校服的男孩,把他拦在路口。我们一时拿不定主意。一是怕两个小孩不好抓,万一不小心跑了一个到时候能把我们认出来…”

——苏远歌,我顾均青不欠你什么。

“…没想到,来的这个居然才是“正品”。傲慢无礼的,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我们先前打算抓的那个原来是个保姆的儿子。等那小子一跑,我们就动手了…”

“…他很配合,还跟我们说他是顾家的小儿子,叫顾均青,连绑架信都愿意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警察来的很快。老大说,是这小子送出去的心有问题,就捅了他一刀。我看见流了一地血…”

——苏远歌,记得这,迟早有一天,我会打回来。

他仍能清晰记得当时顾均青的每一个神情。

少年轻蔑高傲的眼神,成了他多年来的憎恨。

那些沉积许久的憎恨疯狂生长成参天巨木,却在一夕之间轰然倾颓。

现在,他终于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终于明白他那时的笑容。

——苏远歌,记着我。如果我能活着,我们再见。

他在公路侧边的紧急道内急刹。

打开车窗,冷风从外面灌进车里。

他大口的呼吸,像是频临溺水的泳者。

不落炎阳大厦二十八层。

“先生,您没有预约,不能进去。”保安正要阻拦,却被男子一把推开。

“小杨,没事的。他是顾总的客人。”副总裁助理苏熙忙出声解释。

“顾均青在哪里?”他问。

“顾总在办公室,苏先生你找他是…”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苏熙无奈地叹口气。

副总裁办公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又狠狠关上。

正在书架上找资料的顾均青有些诧异地回头,苏远歌像一只年轻的豹子般站在他面前。

“苏先生,今天来这儿…”依旧是云淡风情的口气,刚一出口却被苏远歌死死按在了书架上。

顾均青眯着眼皱眉。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出现这种表情的时候,意味着他心情不太好。

“把你的手放开。”命令式的语气。

然而苏远歌却置若罔闻,甚至变本加厉地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用力过猛,羊毛背心的领口被扯变了形,而衬衫的三颗铜质扣子一齐跌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的视线,落在被压制的男人脖颈下方裸露在外的那块皮肤上。那条淡粉色疤痕的一端清晰可见。

莫名其妙的被人按在书架上扯衣服,这种时候,即使是涵养再好的人,也保持不了淡定。

顾均青反抓住他的双臂,一挺身,将他按在书桌上。

堆放在桌上的文件夹和杯子被撞飞落地,发出巨大响声。

“你是来找揍的。”疑问句换成了肯定的语气,顾均青用身体的重量压着苏远歌。

“我是来揍你的。”身下的人猛然发力,将他推向书架。撞击下,有书本零落坠地。

“看什么看,不要命了都?”秘书组一姐苏熙低声斥退了走廊上几个探头探脑张望的家伙,有些担忧地朝着那块挂着“副总裁室”名牌的门看了一眼,轻叹口气。

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场角力赛。压制与反压制,屈服于反抗,谁都不想开口认输。而整个办公室却变成了一个竞技场,纸页飞扬,一片狼藉。

“够了,你给我停手!”顾均青第三次把他压在桌面上的时候,忍不住叫道。话音未落就被反扑,让苏远歌结结实实地按在墙边。

“装英雄很有趣吧?”他低吼,眼中露着危险的光。“真可惜,那刀为什么没戳中心脏。不然我还能在你墓前表演一回扼腕叹息。

此刻,面对语带讽刺的男子,顾均青大概猜到了他的来意。

顾均寒,你这个爱管闲事的病鬼。他在心里骂道。

“的确可惜,我的心被狗叼走了。”他含沙射影。

正在这时,门被再次推开。

抱着一袋水果的安以陌出现在门口。

顾均青被苏远歌压在墙上。

衣襟大敞的顾均青被苏远歌压在墙上。

衣襟大敞的顾均青轻喘着被苏远歌压在墙上。

脑袋里飞速地闪过这三句话之后,安以陌同学的脸闪电般的红了,脑袋里满是粉红色的马赛克。

“我…忘了敲门。”她声音抖抖地冒出一句,“你们继续…”然后飞快的转身出门,关门。

这丫头,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分别后退到办公室的两角,一边皱着眉整理衣服,一边背上泛寒。

“我不会感谢你。”临走之前苏远歌面无表情地丢下这样一句。

“那还真是万幸。”顾均青微笑回敬。

两位大神的强大气场冲突下,渺小的安同学默默望天。

在某些方面,这两个人还真是相似啊…

傍晚,当顾均青和以陌一同回到顾家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顾大,解释。”顾均青交叠两腿坐在沙发上。

“如你所见,爸醒了。”顾均寒面不改色地微笑回答。

“你是小陌吧,我是均青的父亲。”顾九城温和地与她打招呼。

“伯父好…呃,您身体好了…”她紧张得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

这算是见家长么?好歹给我个时间准备一下啊…

“爸,您什么时候醒的?”顾禽兽眯起眼。

“下午,五点左右。”顾均寒抢答。

“原来如此,听说昏迷久了的人醒来时都很虚弱,这才过了几个小时,爸就可以面色红润地坐在桌旁吃芒果蛋挞,真是奇迹。”

“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顾均寒显得很从容。

顾均青缓缓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轮椅把手上,微笑。“哥,看来我们该好好谈谈。”

顾均寒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又白了几分。

从小到大,顾均青通常叫他“顾大”,每逢叫他“哥”的时候,就是他倒霉的时候。

“我们去书房谈吧,听说你最近买了一批古玩?”顾均青笑如耀阳。

“别别别…这次我买的都是南宋真品,经不起你摔…”顾均寒如陷冰窟。

“是该教训教训他。”杜云泽笑道,“连我都骗过去了,要不是你爸在被子下面拉我,我真以为这次是生离死别了。”

“前几天是真的心脏病突发,救了回来,这才惊觉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顾九城淡笑,“演这出戏是均寒的主意。得知我昏迷不醒后,公司里便有了异动,索性将计就计查查是谁在暗地里做手脚。”

顾均寒接道:“主要是最近都没什么乐子,生活很没有生趣呐。”

“所以,这场戏,你总策划?”顾均青语气温和。

“我只是路人甲…”顾大摊手,“是周婶说你们进展缓慢,拜托我施加点外力帮你一把。话说,那句“顾均青,我很爱你”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呐。”

这下子以陌彻底红了脸。

顾均青将她揽在身边笑道:“楼上有不少顾大私藏的古董,有兴趣么?”

以陌:“嗯。可是我怕我拿不稳,万一掉地上摔破就不好了。”

顾均青:“没事,蓝会找人把地板打扫干净的。”

以陌:“太好了,我们走。”

顾均寒大惊:“…安丫头,你在那么能跟他狼狈为奸!”

众人大笑,连一向恬静的蓝也忍不住掩口。

杜云泽像是想起什么,凑到顾九城耳边小声说:“我好像听说均青和远歌喜欢的是同一个丫头?”

顾九城笑着看了眼以陌,也压低了声音:“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收到苏远歌的演唱会票,以陌有些小意外。

票是南希专程送来的,并以“如果你不去,我绝对会被炒”作威胁,千叮万嘱她按时到场。

晚上八点,顾均青开车送她到万人体育场门口,看了看她手上的票,又看了看巨幅海报,笑得诡异,弄得以陌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