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渐行渐远的船只,鸣笛声高高低低地传来,多像她心底的呜咽。

她将手中折叠好的小纸船,轻轻地丢进海里,不一会,那小船便被水流冲得不见踪迹。

她起身,离开港口。

那只船的命运会如何呢?会有人看到吗?在它的肚子里,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研二开学没多久,明媚接到久未联络的宋引章的电话,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们的队再次出发南海,她熟门熟路的,工作起来也方便。

当明媚拖着两口大箱子跟研究队碰面时,有人惊讶地说:“明媚,你是不是把锅碗瓢盆都搬去了啊?”

明媚笑了笑,“不是啊,是一套潜水服。”有一次跟傅子宸去潜水回来,把他那套轻潜放在了她家,方便她随时都可以用。

这次的目的地是南海另一片海域,西沙群岛,队伍成员跟上次基本上不变,只是这次待的时间会比较长,所以增加了三个研究员,其中有两个女生,明媚觉得这下好了,自己终于有了同伴。

这次他们落脚的岛屿,比之上次那个地方,条件好了许多,这边的海洋研究事业及气象测报事业也已经日渐完善与发达。

研究队里有几个成员也热爱潜水,又是海大毕业的师兄师姐,明媚没事儿时就爱跟他们凑一堆聊天,有相同爱好的人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见明媚带了套潜水服,营地也有两套老旧装备,几个人便叫嚷着什么时候比一比。于是找了个稍微空闲的下午,拉着宋引章去做裁判,一行人驶船出了海。

明媚跟一个师兄第一对下水,却在下面差点出了大事,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无视指示灯的警告,潜入了她从未挑战过的深度。后来人上来时,脸色惨白得骇人,惹得宋引章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她一顿臭骂,并坚决没收了她那套轻潜装备。

那天回去后,明媚独自在宿舍里呆坐了很久,晚饭也没有去吃。一个师姐煮了碗面条来敲她的门时,见她从里面疯跑出来,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一路往实验室的方向跑。

“师兄,让我用下电脑。”她语气急迫,说着就一把推开坐在计算机前的人,那个师兄被她的模样吓着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想到她只是进入邮箱,手指翻飞,开始输入内容。他也不好再盯着瞧,转身走开了。

明媚打了长长一段话,又统统按了删除键,最后留在邮件框里的,只有短短三个字,她点击发送,然后瘫靠在椅子上,浑身力气像是都被抽走了一样。一年多来,她终于再次鼓起勇气,主动联系了傅子宸。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看到这封邮件,但有些话,她必须要告诉他。

当她潜入从未有过的深度时,她以为自己会死在下面,然后在幻觉中看见了他,她再一次听见他对她说,总有一些人,一直都守护在那里,不离不弃。明媚,海神作证,我爱你…在那一刻,她挣扎着竭力让自己意识清醒一点,她想,自己不能死在这里,她要回去,告诉他一句话,从未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爱你。

我不怕就这样死去,我惧怕的是,在我死之前,来不及告诉你,我爱你。

实验室终于一切准备妥当,第二天一大清早一行人便前往指定海域沉入第一台声纳仪。正是这个清晨,一场台风毫无预警地袭击了那片海域。西沙群岛是整个南海最易受到台风侵袭的地方,因太过频繁,有时候甚至连岛上的气象测报局都无法预测出来。

那是明媚第一次亲历这种极为可怕的灾难,他们的船刚刚驶出港口不到三分钟,便见天空兜头倾盆而下一场瓢泼暴雨,狂风卷着海浪,朝船帆迎面扑来,天地间霎时变色,天空阴沉得像是世纪末日。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舱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乱作一团,经验丰富而镇定的老舰长立即调头往码头驶,一边在扩音器中大声喊话,让大家镇定,他们身处的海域并不是台风中心,应该不会有事。

几分钟后,帆船终于艰辛地抵达港口,有人抱头蜷在舱内,有人已经摔倒在地上,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个个脸色皆是一片惨白,眼神中的惊恐那么强烈。

明媚抚着胸口,只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双腿发软,浑身冰冷。短短几天内,她先后两次离死亡那样近。她闭了闭眼,如果就此死去,她爱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

一切终于平静下来,大家相互搀扶着走出船舱,脸上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他们这艘船算是幸运的,只有人额角受了点轻伤,而当天清晨往岛上运送物资的大货船却远远没有这么好运,整艘船被巨浪卷入海底,无一人生还。

接连两天,有军舰在那片海域上大面积搜寻打捞死者的尸体,却收获寥寥。宽广得没有尽头的南中国海,在阳光下它蔚蓝而美丽,它的深处,还蕴藏着能给人类带来无穷财富的大量能源,它是一座丰富的宝藏,可当灾难来临,它便成了一场人间阿修罗。

明媚病倒了,没有着凉也没有发热,毫无由来的一场病,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并不太高的天花板,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将无名指上的指环脱下来,拿在手中反复摩挲,又对着灯光怔怔地望,忽然,她发觉指环内壁似乎刻了什么东西。她爬起来,站在灯泡底下,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小小的英文字母,F。不用想,戴着傅子宸手上的那一枚,内壁一定刻着一个M。

她趴在床上蒙着被子,无声地哭了。

他曾对她许下过不离不弃的诺言,他们甚至交换了戒指,可如今,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她终于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天光大亮,窗外又是一个艳阳天,明晃晃的阳光从洞开的门口照射进来,明媚微微睁眼,在那团光影中,她仿佛看到了傅子宸,正慢慢朝她走过来。

她想,是幻觉吧。

但她依旧微微扬起嘴角,对那个幻影轻轻说:“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有多想?”她听到那个幻影说。

“每一天…”等等,她模糊的意识终于渐渐清醒,那不是幻影,也不是幻听,她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他惯常的微微调侃。

明媚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你…”

“我什么我。”傅子宸终于站定在她床前,微微俯身,翘着嘴角望着她。

“你…”她抬手,狠狠掐在他的脸颊,在他的闷哼声中,她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海水,轰然滑落。

“哎,我从前都不知道原来你是个爱哭鬼。”他手指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他的手指带着她所熟悉的凉凉的温度,以及淡淡烟草味儿,还有那枚银指环。

是他,真的是他,他终于回来了。

尾声

寂静的夜,天空上繁星点点,俯瞰着这片宽广辽阔漫无边际的南中国海,潮起潮落的声音里,混淆着她跟他断断续续的对白。

“你有没有怪过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

明媚沉默。

“但后来我想通了,我爸走到那个位置,做了那些事情,出事也是迟早的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明媚眼眶微湿,反手握紧他牵着她手的手,紧紧地。

“可是,明媚,我更生气的是,当初你的不告而别。”

“我…”

他伸出手指抵在她嘴唇边,阻止她说下去:“那些都过去了。”

过了片刻,明媚才出声,说:“既然你都原谅了我,那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我想回国呀,可是我姐不放心我,你知道的,我爸出事后,牵涉太广。我的护照被我姐偷偷地藏起来了,压根回不来。她那个人,强势得很,软硬不吃。”

“那可以打电话啊!”

“这个嘛…我一直跟我姐战斗来着,想着忽然出现在你面前,多惊喜呀!”

明媚翻了个白眼:“我看是惊吓。”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不是说你姐姐软硬不吃,你的护照怎么要回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

“什么妙计…唔…”她的好奇彻底被消灭在他忽然覆过来的唇齿间。

至于那个妙计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当他在新闻中看见她所在的岛屿遭遇了强势台风袭击时,他心中便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都要去到她身边。重要的是,他此刻,就站在她身边,他未曾辜负她,也未曾辜负爱。

爱无忌惮,莫失莫忘。

那是他倾尽今生,能给她的唯一,也是所有。

---全文完---

番外1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深夜。

北京至西雅图的飞机上。

机舱里一片寂静,灯光只余下淡淡的照明,乘客均已入睡。明媚第N次摘掉眼罩,翻身坐起。她动作放得很轻了,可还是惊动了她身边的傅子宸,在飞机上他睡眠本就浅,又一直握着她的手,她一点点动作他都能感觉到。

他拿掉眼罩,侧头看她,无奈地说:“明媚,你放轻松点,没什么好紧张的,OK?”

明媚很抱歉地望着他,神色里全是焦虑,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你别管我。你休息吧。”

傅子宸伸手揽过她,吻吻她的脸颊:“我家人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这么担心干嘛!”

他们这一趟,是他带她去西雅图见他的家人,然后一起过春节。当傅子宸提出来时,明媚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久别重逢,他在西沙群岛陪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年底,工作暂告一段落,才回到岛城。

父亲出事后,他的家人全都移居西雅图,虽在国外,但春节这样的传统节日,他们家非常重视,他姐姐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回去。他不得不回去,又不想丢下明媚一个人在岛城过年,不管之前她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可现在她有他,他舍不得让她孤独一人。

她拒绝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还是自责他父亲的事,可既然他们是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让她进入到他的家庭,是迟早的事,也是必须。不如早一点面对。他劝说了好久,甚至连耍赖都用上了,说她不去他也不回去。明媚无奈,最后只得答应同行。

从出发前一晚开始,她就一直处在焦虑与担忧中,她其实是个遇事还算冷静的人,可一想到要去见他的妈妈,就非常非常紧张,上了飞机后,那种焦虑感更甚。

明媚叹口气,将眼罩重新戴上,躺回去。

傅子宸帮她盖好毯子,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想太多,一切有我在呢,乖乖睡一觉。”

抵达西雅图时,是上午九点,他们带了两只大箱子,等行李等了许久。傅子宸除了一些衣物就没其他了,箱子里的东西全是明媚给他家人带的见面礼,她问傅子宸她们喜欢什么,可他想许久竟想不起来,惹得明媚直骂他对家人太缺乏关心。后来想了想,索性买了岛城的特产食物,想着她们离家在异国,肯定会想念家乡的食物。

他们拖着行李刚走到机场大厅,忽然一个女孩子冲过来,也不管傅子宸正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跳到他的背上,大声欢呼:“Dear!”然后在他脸颊上左右来了个响亮的吻。

明媚看得一怔一怔的。

傅子宸放下行李箱,将八爪鱼般缠在他身上的女孩扒拉下来,笑着弹她的额头,“又玩这一套!”

女孩吃痛地揉揉额头,嘟嘴抗议:“很痛的哎!”

傅子宸拽过她,对明媚介绍说:“这是我姐的女儿,墨墨。”又指着明媚说:“这是…”

墨墨嘻嘻笑着打断他:“我知道,小舅妈好!”

明媚脸“腾”地红了,“墨墨你好。”

傅子宸赞赏地朝她眨眨眼。

墨墨圆圆的苹果脸,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厚毛衣,白色围巾,马尾巴高高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是十几岁的朝气蓬勃。

她伸手接过明媚的行李箱:“小舅妈,我帮你。”

明媚想说不用,可她已经把箱子从她手里抢了过去,拖着就往前走。

傅子宸揽过明媚跟上她,到了停车场,发现就她一个人,他微微皱眉,问她:“你开车来的?你不是没有驾照吗?”

墨墨从包里拿出驾照本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有!”又“哼”了声,“你多久没关心我啦,连我拿到驾照这种大事都不知道!”

傅子宸问:“拿到多久了?”

“十天前拿的。”

傅子宸怪叫:“那你就敢一个人开出来!”将她从驾驶室拖下来:“我来开。”

墨墨甩脱他的手,又爬上驾驶室:“小瞧我!”

“你开,我可不敢坐!”

墨墨懒得理他,转向明媚,撒娇般地说:“小舅妈,你也不相信我吗?”

傅子宸指着她:“赵墨墨,你别来这一套啊,你给我下来!赶紧的!”

“我不!我从家里开到这里不也没事吗!”墨墨嘟着嘴,“我妈都没管我!”

“那是你妈放纵你!你给我下来!这个时候的交通多糟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偏不!”

眼见着他们两个僵持不下,明媚对傅子宸说,“就让墨墨开吧,开慢点就是了,你坐副驾驶看着她。”

墨墨笑嘻嘻地朝明媚飞了个吻,“还是小舅妈好,I Love You!”

傅子宸还想说什么,被明媚拉住了,他不情不愿地上了副驾驶。

西雅图又下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车窗玻璃上,水迹氤氲,明媚用手指划过水汽,想起第一次来西雅图时的情景,独自一人,明知道他在这个城市,却又无法见。那种亲近的孤独感,记忆犹新。

“怎么每次来都下雨呢。”她低喃。

傅子宸转头问她:“说什么?”

她微笑摇头:“没什么。”她没有对他说起,她曾来过这里。

傅子宸姐姐家的房子离机场很远,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那是一幢建在山脚的独立小庭院,两层楼的红砖屋,陈旧古老的样子,前后都是花园。屋子前不远就是一面湖泊,很多这样的院子绕湖而建,一眼望去,仿佛童话世界,美极了。

傅子宸告诉明媚,他姐姐傅子磬来西雅图已经十多年了,墨墨是在这里出生的,这房子早年买下来,极为便宜,现在这一块的房价已翻了好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