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哥是带兵来的?”段人龙问。

小叫花子是他们的眼线,这几天一直在长安县城里晃,此刻连连点头:“对,来了好些个兵,全都有枪,领头的除了姓金的,还有个团长。团长官最大,县保安队那帮人觉都不睡了,半夜在城门口等着,就为了迎接团长。啊还有县长,县长也去了。”

双煞对视了一眼,怀疑自己这回是用力过猛、捅破天了。

然后这两只煞又一起转过头望向远方,远方的小山头上立着一小片草棚土屋,是他们的山寨,其中一间格外宽敞一点,算是他们的聚义厅,厅外空地上有个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青年对面又有一把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摆着一碗打卤面。青年一手扶着碗边,一手拿了筷子,正挑了面条往嘴里送。

段人龙打发走了小叫花子,然后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怎么办?难道他们不想出钱,打算强攻?”

段人凤环顾四周,没找到安放屁股的地方,于是背对着她哥,也在大石头上挤着坐了:“不应该。看金玉郎的意思,十万大洋对他家来讲,算不得大数目,他家没理由为了十万大洋,拿他的性命冒险。”

“那他大哥就是怕咱们言而无信,拿了钱又撕票。”

说完这话,二煞再次扭头远眺,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打卤面,单手攥着一叠草纸,他正往聚义厅后的草丛里走。二煞盯着他那翩翩的背影,猜出他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拉野屎去。金二爷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质,根本不用人看守,让他逃他都不逃——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逃。

每天清晨,二爷都准时起床,因常年娇生惯养,生活不能自理,所以由二煞负责他的洗漱更衣等事宜。然后二爷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亲自吃饭,肠胃运行良好,吃完了就拉,拉完了回来洗手喝水,在聚义厅门口的草丛里扑蚂蚱,一扑能扑半天,自娱自乐,像个乖娃娃似的,令二煞相当省心。

段人龙目送他进了草丛,收回目光转过脑袋,他发现妹妹还在望着金玉郎发呆,便问:“你总看他干什么啊?瞧他好看,看上他啦?”

段人凤转回了前方:“放你的屁。”

段人龙喟叹了一声:“虽然你我二人也算是人中龙凤,可若想和他结亲,还是有点高攀,除非——”

他欲言又止,段人凤背对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换个身份。”

段人凤一时哑然,段人龙也沉默了。他们兄妹先前在县城里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见识过文明世界的,如今在山旮旯里做了大半年的山大王,即便没有惹出大乱子,山中岁月长,他们也是越过越觉无聊,尤其是在绑了金玉郎之后,看着金玉郎的穿戴言谈,他们简直怀疑自己已经在山中活成了野人。

他们抢劫过好几支马帮队伍,证据确凿,按法律讲,都是戴罪之人,所以土匪的身份,还不能单方面的想丢就丢,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招安,然而人家要招安也是招安那种独霸一方的大匪头,像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县政府是不肯认真的打,否则都不必动用驻军,单凭一支保安队,就能把他们剿了。

段人凤忽然开了口:“哥,你说那十万大洋,我们真能拿到手吗?”

段人龙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段人龙一转身,用胳膊肘一拐妹妹:“哎,咱们要是拿这十万大洋赌个前程,你敢不敢?”

“你想怎么赌?”

“赎金不要了,咱们和姓金的交个朋友。”

“哪个姓金的?夜里进县城的那个?还是草窠里拉屎的那个?”

“都行。”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她哥哥——她生得俊眉俏眼,面孔苍白单薄,樱桃小口也没血色,照理来讲,她本应该长成一位林黛玉式的清秀佳人,然而可惜得很,她遗传了她爹的浪子灵魂,并且性情比她爹还要更冷酷一点,旁人看着她,只觉得她病怏怏的挺诡,加之她自从进了山后,穿没好穿戴没好戴,辫子也剪了,头发短得像个小子一样,所以诡彻底掩盖了美,尽管众匪皆是老少光棍,但并没有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段人龙的面貌和段人凤类似,只是高了一大截子,不言不动的时候有点书生相,一活动起来就显出了野气和痞气。二人面无表情的对视了片刻,最后是段人凤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再去探探他的口风。”

第5章 金玉郎

段人凤翻过一座小山头,走到了金玉郎身后,金玉郎正跪在树下草中扑蚂蚱。他将扑蚂蚱当成大事看待,凝神屏息的做伏兵,虽是听见她来了,但也顾不上回头。她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忽然弯腰出手在草尖上一抄,随即把手伸到了金玉郎面前。

手是攥了个空心拳头,金玉郎立刻双手合拢捧住了她的拳头,于是她掌心向下一松,一只翠绿的小蚂蚱就落进了金玉郎手中。

金玉郎仰起头,向着她一笑,阳光透过老树枝叶,洒了他一身斑驳光影。光影浮动,映得他一双眼睛清清澈澈,漆黑瞳孔之中,有水光闪烁。

他这一双被浓密睫毛簇拥着的大眼睛,常让她联想起被参天林木环绕着的黑色深潭,又是森冷,又是澄净,又是一望无底,又是深不可测。就是因为见过了他,她才发现原来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

所以她对他格外的冷淡,不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而只是要自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她开口说道:“你哥哥到长安县了。”

金玉郎双手虚虚的交握,手心里有个小蚂蚱蹦蹦跳跳:“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我吃面的时候,你们在那边山头上不住的看我。我就猜到你们一定是在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可说呢?无非就是我哥哥带钱来赎我罢了。”

他沾沾自喜,有点孩子气,于是段人凤尽管打算冷酷到底,但再一开口,还是隐隐带了一点笑意:“你还猜到什么了?”

“没了,也没什么可猜的了。我哥什么时候上山送钱,我就什么时候跟他下山回家。”

“你这么笃定他能拿出十万大洋?”

金玉郎显然是被她问懵了,冲着她眨巴眼睛:“为什么拿不出?我家有钱。”

段人凤一屁股坐了下去:“知道你家有钱,没钱我们也不绑你。可你大哥若真是只想赎你,为什么又带了个什么团长和一大队兵?他究竟是想赎你,还是想抢你?”

金玉郎也坐了下去,双手还困着那只小蚂蚱:“我不知道,不过我大哥肯定不会不管我,他对我一直都挺好。再说我自己也有钱啊,他给我花十万,我回家还他十万就是了。”

他的头脑相当简单,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不是事,都被土匪绑到山上了,他还有闲心玩草虫儿,好像不是来做人质的,而是来度假的。段人凤看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傻子似的,简直对他产生了几分怜爱。两人之间绿光一闪,是他一时疏忽,让小蚂蚱从他的指缝中逃了出去。他扬手一抓,抓了个空,于是大大的“唉”了一声。

段人凤抓了一只大蛐蛐,放进一个拳头大的蛐蛐笼里,给了金玉郎。然后她翻山越岭的回到了兄长面前:“白问一场,小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段人龙抬手一捋头发,妹妹沦为不男不女的假小子了,做哥哥的倒还风采依旧,头上甚至还抹了一点生发油,让一头短发可以柔顺的向后趴伏下去。捋过头发之后,段人龙眺望远方,轻声说道:“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抓的这条鱼太大了?”

“还不是。”段人龙向着远方群山摇了摇头:“我说不清,反正就是感觉不对劲。”

他这话说完没有半天,山下就开来了大队的士兵,看那阵势,分明是要围山。雌雄双煞虽然富有冒险家的精神,但理智尚存,知道自己的斤两,故而二人心中惴惴,腿肚子都有点要转筋。偏在这时,一名喽啰跑来报告,说是山下来了一位小刘先生,奉金家大爷之命,要和大当家的见一面。

段氏兄妹无论是发疯还是犯傻,全是共同行动,但因为段人龙年长两岁,所以算他是山寨中的大当家。段人龙听了喽啰的话,没急着露面,而是又和妹妹嘁嘁喳喳的密谋了一番,然后才摆起大当家的嚣张气势,昂首挺胸的去见了小刘。

对待小刘,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听闻小刘这一趟来是想和自己敲定明日交钱放人的时间地点,他便答道:“你来得正好,要不然,我也打算去找你们。”

小刘一听,吓了一大跳:“找我们?二爷出事了?”

段人龙皮笑肉不笑:“我要是说我们和你家二爷一见如故,这些天相处成了朋友,这算不算是出了事?”

小刘意意思思的陪笑:“那……当然是挺好,反正……我们二爷确实是个挺好的人,爱玩爱闹没心眼儿,大孩子似的。您和他处久了就知道了。”

“我们?怕是没那个福气啊。”

小刘乃是机灵人物,这很会接话,这时就试着步儿的笑道:“大当家的,恕我直言,我听说您原来也是财主家的儿子,还在县里读过好些年书。我不是很明白您为什么会落草为寇,但如果您不是这个土匪的身份,那您和我们二爷交个朋友,双方常来常往,是完全有资格的,我们二爷也一定会愿意交您这个朋友的。”

段人龙一耸肩膀:“这不还是没那个福气?”

小刘只是笑:“我嘴笨,说不明白,总之,我就是觉得您少年英俊,在这穷山沟里当土匪,实在是埋没了您。”

“我当土匪,是因为我爹死在了土匪手里,我是想以毒攻毒,给我爹报仇。现在呢,我的杀父仇人已经自己上西天了,我这土匪当不当的,意思也不大了,加之这些天和你家二爷谈了谈,我和我妹的心思就更是有点变化。你们二爷说了,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你们二爷肯给我面子,我当然也得给你们二爷面子,我要是再拿朋友的命换钱,就太不够意思了,是吧?”

小刘一听,感觉对方这话风不对,一颗心开始怦怦的乱跳:“那大当家的意思是——”

“十万大洋,我看在你家二爷的面子上,不要了,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你家二爷,不为别的,只怕他半路磕了碰了,你家大爷要把账算到我头上;让你家大爷明天上来一趟,咱们当面把话说清楚,让你家大爷亲自领走你家二爷,你家二爷半路是被蚊子咬了还是被老虎吃了,可就都赖不着我们了,如何?”

小刘一听,激动了:“哟,大当家的,您这也太——太——太那什么了,这让我怎么谢您呢?”

“不用谢,你让围山的那些兵撤了,我敬你一尺,你也敬我一尺,就行了。”

小刘总觉得金玉郎是土匪从自己手里绑去的,自己罪不可赦,如今见事情竟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机,立刻就对着段人龙连做了几个大揖,他又问道:“大当家的,我能不能见二爷一面?”

段人龙把眼皮一耷拉:“要见明天见吧!”

他这个模样看着不善,有凉薄凶恶之相,小刘立刻就不敢啰嗦了。而在小刘告辞离去之后,段人龙也赶紧起身,去找了妹妹。

下午时分,天气潮热,段人凤正陪着金玉郎玩纸牌。山上没有什么娱乐,连一张稳些的正经方桌都没有,所以金玉郎要么是和虫类为伍,要么就是坐在阴凉屋子里,和段人凤打牌。段人凤起初懒洋洋的,对他爱答不理,连着赢了五局之后,她扫了金玉郎一眼,看他微微的红了脸,像是要输不起,就暗暗做了手脚,隔三差五的也让他赢一次。

段人龙把妹妹叫了出去,两人细细的商议,这一谈甚是漫长,几乎谈到了地老天荒,倒是很谈得拢——他们兄妹二人一会儿一个主意,然而几乎永远谈得拢,疯狂得十分同步。前一阵子两人谈起绑票,一拍即合;如今他们这票没绑好,引来了大兵要剿匪,那他们审时度势,又是一拍即合,决定先服个软,事过之后再脱了这一身土匪皮,回归城市、做那二十世纪的现代青年去。

兄妹二人商议完毕、重回了金玉郎面前。这时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晚饭,外头天也黑了。独自坐在一铺小炕上,他怡然的仰头问二人:“是要睡觉了吗?水呢?”

他自己的手表不知丢去了哪里,所以每天晚上一见段氏兄妹端着凉水联袂进门,就知道是要洗漱睡觉了。上床之前,这一对兄妹会将他分成上下两部分,段人凤负责给他洗脸洗手,段人龙负责给他洗脚。起初他们也不相信一名二十出头的健全青年,会连脸都不会洗,后来他们亲眼见识了金玉郎那个水漫金山式的洗法,才重新权衡了利弊,决定还是每晚抽出十分钟帮他一把,要不然金玉郎能把房里的土炕给淹塌了。

“别急着睡觉。”段人龙告诉他:“我先给你道个喜,明天你大哥就能过来领你回家了。”

金玉郎坐在这黑洞洞的屋子里,粲然笑了,却是先对着段人凤说了话:“你看,我就说我大哥有钱。”

段人凤走到炕边坐了下来,回头说道:“我们没要你大哥的钱。”

金玉郎扭头看她:“不要钱了?为什么?”

“为了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金玉郎笑了,笑得迟疑:“真的假的?”

段人凤转向前方背对了他:“假的。”

金玉郎抬头又去看段人龙,段人龙向他做了个鬼脸,随即问妹妹:“你说他大哥会不会前脚领着弟弟走了,后脚又派了大兵上山剿匪?”

金玉郎开了口:“不能!我大哥没那么坏。再说还有我呢!”

雌雄双煞一起望向了他:“你?”

金玉郎被双煞看得莫名其妙:“你们虽然绑架了我,但这些天对我一直不坏,而且为了和我做朋友,十万大洋都不要了。你们对得起我,我当然也得对得起你们。我大哥要是不守信用,我会拦着他的。”

段人龙也在炕边坐了,问他:“万一你也想杀我们呢?”

金玉郎看着段人龙,看他一脸坏笑,当即转过脸又去看段人凤,段人凤漠然的盯着他,也不肯表态。两人看着全是那么的不怀好意,分明是都怀疑他,气得他脸色一变,闹起了少爷脾气,嘴也狠毒了起来:“那你们就给我死去吧!”

然后他翻身躺下,往炕里一滚,段人龙问他:“这就睡了?不洗洗了?”

他背对着这两个人,不回应,于是段人龙又伸手一捅他的腰眼:“生气了?”

他这一指头捅到了对方的痒痒肉上,金玉郎猝不及防,当即大笑一声一蹬腿,腿长,他一脚丫子踹中了段人凤的屁股。段人凤猛然起身,回头呵斥了他一声,这一声听着凶厉,吓得他猛一收脚,圆睁二目望向了她。

段人凤沉着脸说道:“别闹了,前途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哪来的心思胡闹?今晚也别洗了,就这么睡吧,反正你明天就走,要洗回家洗去!”

第6章 阋墙

段家这两只煞离开了金玉郎,分头去休息,然而心神不定,都睡不踏实。与此同时,小刘也已经回到了金效坤面前。金效坤没睡,傲雪正陪着他等消息,小刘自觉着又有功劳又有运气,这时就喜滋滋的做了一番汇报,最后又道:“看来这些土匪也不傻,一见大爷能调动军队,他们就吓得老实了。”

金效坤勉强一笑,问道:“你瞧见玉郎没有?”

“那没有,那个大当家的不让我见。”

金效坤点点头,让小刘回去休息,然后对着傲雪说道:“我有些怕。”

傲雪听了小刘那一番言语,也是生疑——一个以杀人绑票为业的土匪,怎么会忽然就和金玉郎处成了朋友,以至于连十万大洋都不要了?金玉郎那个绣花枕头,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土匪这话不是骗傻瓜吗?

要说他们是怕了山下的军队,那么又为什么不让小刘见一见人质?是别有用心?还是……人质已经不在了?

傲雪看不上金玉郎,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份“看不上”,而去盼着他死。金效坤扫了她一眼,随即走到衣帽架前,取下帽子戴了上:“二姑娘,你休息吧,我过去瞧瞧。”

“你到哪里去?”

“我出城去找果团长。果团长就在那边山下,我今夜和他一起守着,一旦山上土匪有异动,我就不等明天了,立刻让果团长带兵上山,把玉郎抢回来。”

傲雪立刻站了起来:“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金效坤都走到门口了,听了这话,他回头对着她一皱眉毛:“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真要是和土匪打起来了,我是顾着玉郎?还是顾着你?”

傲雪答道:“我又不是小脚姑娘,能走能跑,不用你顾。”

说着她迈步向前,从金效坤身边挤出了门,一边往外走,她一边感觉到金效坤正瞪着自己的背影。她硬着头皮坚决不回头,果然,他大步流星的追了上来,再没说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他之所以妥协,也是因为信任和欣赏了自己。

长安县城不算大,傲雪和金效坤坐上汽车,不出片刻就出了城门、上了土路。如此在土路上又颠了一阵子,汽车在一座小庙前停了,原来这小庙就是果刚毅的临时指挥部。

傲雪随着金效坤进了庙门,就见满庙里都是兵,四处插着火把照明,火光熊熊,人却肃立无声,可见军纪不错。果刚毅披着军装外衣,正坐在正殿台阶上抽烟,这时他叼着烟卷站起来,先是向着傲雪一点头,随后问金效坤道:“你们怎么来了?”

金效坤答道:“我有新消息要告诉你。”

果刚毅扭头啐飞了口中的烟头:“等会儿再说,我先去尿一泡。”

金效坤跟着果刚毅往殿后走:“等不了,是十万火急的消息。”

两人边说边走,傲雪只得在原地站着,幸而没站多久,那两人就又从房后转了回来。果刚毅这回把胳膊伸进军衣袖子里了,口中大声的嚷嚷:“别怕!今晚我亲自上阵,把山给它围死了,别说土匪,连只鸟都甭想飞出去。然后咱们明天看情况,要是情况不对,老子直接带兵上山揍他娘的!”

金效坤想要劝他几句,可他大步流星的向前冲,三步两步的就出了庙门,把金效坤甩在了院子里。傲雪这时走了过来,小声说道:“果团长倒是真肯卖力气的。”

金效坤答道:“老朋友了。”

随即他转身面对了傲雪:“你真是不必跟着我来,来了,也无非是和我一起在庙里等着。”

傲雪含糊答道:“是呢。”

金效坤又道:“夜里凉,我们进去等吧。要是不出意外,过会儿果团长应该还会回来,到时我们再仔细商议一下。”

傲雪没意见,和金效坤进了正殿。殿内摆着桌椅床铺油灯暖水壶,几尊神像都被挪到了墙角处站立。两人守着一盏灯火坐了下来,傲雪想了想金玉郎——在她眼中,金玉郎几乎就是全无灵魂,她对这个人是不动心也不动情,仿佛他是个远房亲戚,或者是个过路的陌生人。她关注他的安危,也无非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金效坤坐了一会儿,忽然出门去,不知从哪里端了两搪瓷杯的热茶回来。将一杯送到了傲雪面前,他说:“干净的,可以喝。”

傲雪不喝,端了杯子暖手。金效坤坐下了,望着门外慢慢喝茶,傲雪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意犹未尽,又看了一眼。他神情严肃,冷峻成了一尊雕像,只有嘴唇还是温暖潮湿的。

远方隐约传来一声脆响,像是谁往空中丢了个小爆竹。房内两人起初都没在意,可是隔了没有几分钟,那脆响忽然接二连三的密集起来。金效坤猛然起身走到了门口,问外面的士兵:“这是不是枪声?”

士兵不假思索的点了头:“是。”

枪声虽然遥远,但是越来越急。一队士兵闯进庙里,领头的是个军官,直奔了庙后去搬子弹箱子。金效坤跑去询问战况,那军官急匆匆,只说土匪和他们迎头遇上了,土匪先开了火。

说完这话,他们将几只大木箱放上一辆驴车,快驴加鞭的就往远方跑去了。

山下庙里的众人听着枪声,惶恐无语;而山上的土匪窝里,也是一片惊慌茫然。

枪声响起来时,段人凤第一个蹿出了她的草屋。她时常是动作快过思想,人已经站在外面了,耳朵才分辨出了那是枪声。大喊了一声“哥”,她转身又跑回屋里,扛出了一杆汉阳造。今晚她和她哥是统一的心神不宁,两人都是和衣而卧,所以当她扛着汉阳造二次跑出来时,段人龙一边提鞋,一边也单腿蹦跳出来了。

周围草棚里的喽啰,比如几个小要饭花子,年过半百的光棍,佃户家的癞痢头儿子,中学肄业的同学们,想自杀的师爷,以及沦为炊事员的段家三姨太,全部闻声跑了出来。师爷终究是有些智慧的,一见这个场面便明白了过来:“是不是保安队来剿匪了?好得很,好得很,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喧嚣人世了。”

癞痢头儿子骂道:“好你妈啊!”然后扭头进了草棚,也提出了一杆长枪:“保安队在哪儿呢?老子跟他干一场!”

双煞那几个同学见状,也七手八脚的去找枪,三姨太太挪动小脚,悄悄的扶墙回了她那间窝棚,从黑暗角落里摸出了个小包袱往肩上一挎,然而身后忽然响起了老光棍的声音:“太太,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女人家脚小走不动,我背你走一程吧。”

三姨太太一回头,就见那老光棍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便带着哭腔答道:“保安队抓了土匪是要杀头的呀,可我哪里算是土匪呢?我都是被那两个孽障抓上山来当老妈子的。”

老光棍背对着三姨太太一弯腰:“太太别慌,你上来,咱们趁乱悄悄的走,保安队他抓不着咱俩。”

三姨太太走投无路,只得趴上了那老光棍的后背,老光棍背起她钻出窝棚,见段氏兄妹那一帮还在乱哄哄,便扭头想要往黑暗里跑。一步迈出去,他忽听半空中响起了吱溜溜的锐响,抬起头向上望去,他看见一枚炮弹从天而降。

炮弹没炸,只将他的脑袋砸了个坑。他摇晃着倒了下去,三姨太太抱着包袱爬起来,刚站起来,炮弹炸了。

气浪掀翻了旁边的一片棚子,月光之下硝烟弥漫,三姨太太和老光棍全没了,有个硬东西打中了师爷的眼睛,师爷捂着一只眼睛蹲下去,另一只眼睛看清那东西是枚绿宝石戒指,是三姨太太藏在包袱里的体己。

紧接着,第二枚炮弹也来了,正中了段人凤身后的草屋。

一根木梁在爆炸之中横飞出来,把段人凤扫出了几米远。她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一翻身爬起来,她先是喊了一声“哥”,在看清段人龙安然无恙之后,她扔了那杆沉重的汉阳造,直冲向了金玉郎的屋子。

金玉郎衣衫不整的坐在炕上,整个人都呆住了。段人凤一扯他的腿,捡起地上皮鞋胡乱给他套上了脚,然后拽着他就往外跑,刚一出门她就被段人龙抓住了胳膊。她是死死的拽住了金玉郎,段人龙也死死的拽住了她,带她发疯一般的冲向了附近密林。

空中接二连三的掠过尖锐声响,是炮弹破空而来,目标明确,专往那一片山寨房屋上落。这一窝土匪几乎全部都是凑热闹的乌合之众,这时竟是不躲不避,一起傻了眼。预备和保安队拼命的几个勇武之人拎抢站着,没有找到拼命的对象,而那几个小叫花子干脆是仰起了头,眼看着炮弹飞向了自己。

这帮小叫花子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

山寨瞬间被炸成了一小片火海,有人后知后觉的也想逃,然而炮弹落下便是一丛大火,他们已经无处可逃。师爷还捂着眼睛站在原地,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他不走,等着死,可是有人在经过他时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拖死狗一样的硬把他拖了走。

第7章 人命几何

段氏兄妹不仗义。

众匪都是冲着他们的号召才落草为寇的,然而大难临头之时,他们却是一马当先的逃了,连声预警都未留。但他们也不是活到今天才不仗义的,他们逃得理直气壮、义无反顾。

段人龙死死攥住了妹妹的腕子,手指将要嵌入妹妹的肉里骨里,他们是血肉相连的一奶同胞,他宁可把这个妹妹活活攥死,也决不肯和她分散。段人凤全神贯注的紧追着他,同时也紧紧握住了金玉郎的手,仿佛金玉郎死活无所谓,她只要他的一只手。三人牵扯着跑成了一串,忽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们三个一起跌进了个草坑里。

三人都没跌伤,只是吓了一跳。段人龙跑不动了,坐在草坑里喘粗气,段人凤也坐了起来。月色很好,她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金玉郎,金玉郎趴在地上,喘得深一口浅一口,像是在边喘边哭。

段人凤把他揪了起来:“怎么回事?你哥疯了?还是怕我们明天放你回家,要趁夜把你和我们一起轰了?”

金玉郎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她摇头,并且抖得厉害。段人龙这时缓过了一口气,说道:“这还用问?白天说要放他,夜里就挨了炮轰,我们肯定是被他连累了。”

“不。”金玉郎依旧是摇头:“我大哥不会。”

段人龙抓住他的头发狠晃了一下子:“没我妹救你出来,你现在已经化灰了。还他妈不会呢!”

金玉郎哽咽了一声。段人凤把段人龙的手扯了开:“接下来怎么办?咱们现在一无所有,能保的只有一条命了。趁着现在天还黑,哥你快点找条路,咱们先逃出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