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家的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见他们,却在外头大请客,宾客里头也没有他们。兄妹二人全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他们也看出来了,金玉郎请的不是家宴,宾客之中加上他们两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段人龙抬手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咱们和这些人不是一路,他请他的客,咱们吃咱们的。”

两人转身进了餐厅,找了位子坐下。厅内的茶房送了菜牌子上来,段人凤拿着菜牌子,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外头是金二爷在请客?场面不小啊。”

茶房陪笑说道:“是,金二爷这回大手笔,包了我们这里最大的一间大厅。”

段人凤点了菜,然后把菜牌子递给了段人龙:“听说他前一阵子被土匪给绑架了?”

茶房笑道:“是呢,好在是虚惊一场,这不平安的回来了?”

段人龙也点好了菜,把菜牌子递还给了茶房,又问段人凤:“喝不喝酒?”

段人凤说道:“开瓶香槟吧。”

这餐厅里食客不多,段氏兄妹很寂寞的吃喝,同时竖了耳朵,依稀听得见那边大厅里的笑语声。事实上,那边大厅里也确实是热闹,几张大餐桌在大厅中央拼接成了一体,众位花红柳绿的宾客们不分男女,自由的坐。而上首主席摆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金玉郎,另一把则是空着。金效坤和冯芝芳坐在一旁,全看着那把空椅子疑惑——单摆着一张空椅子,必定是有个用意,难道今天还有什么神秘人士,藏着掖着没有登场?傲雪挨着冯芝芳坐着,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今天在她收到了珍珠项链之后,冯芝芳又坐汽车到了连宅,说是自己要去烫发,正好顺路带她一个,让她也换个时髦的发型,来个旧貌换新颜,去去前些天的晦气。傲雪和这位嫂子本来生疏得很,但冯芝芳这一番话实在是说中了她的心思,好容易从守寡的厄运中逃脱出来,她也觉得自己应该以个新面目,迎接新生活。

傲雪半推半就的随着冯芝芳出了门,又依着冯芝芳的建议,把条乌黑的辫子剪掉,将短发烫了几个波浪出来。她这从来不摩登的人,偶尔摩登了一次,心里有点羞,也有点喜,因为嫂子所言不虚,依着嫂子的主意剪了发,她确实添了好几分俏皮的洋气,自己都感觉自己挺美。可惜这份喜意,并不是那样纯粹,晚上她乘坐金家的汽车,和金效坤夫妇同行,金效坤看了她的新颜,显然是吃了一惊——先是惊,随即是了然的一笑,仿佛认定了她是“女为悦己者容”。

他那一笑,让她心中隐隐的有点不得劲儿,感觉自己是被误会了,而且无从解释。好在这一路上,冯芝芳不停的有话讲,东家长西家短的,她的心思被这位嫂子连续打了几个岔,那股子别扭劲儿也就渐渐消散了。到了这饭店大厅里,金玉郎并没有特意的来招待她,她也没想起来挑理,光顾着放出眼光,看新鲜似的去打量在座的摩登男女们。

大厅内一直是乱哄哄的,直到那金玉郎忽然站起来,用叉子当当当的敲了敲面前瓷盘。宾客立时将注意力都投向了他,金效坤看他这个架势,竟然还要做一次公开演说,心中正是纳罕,哪知金玉郎未曾开言,黑眼珠子先滴溜溜的一转,转向了他,同时似笑非笑的一抿嘴。

金效坤神情平静,然而心脏猛的向上一提。

难道金玉郎是知道了什么?难道今天这一幕衣香鬓影的辉煌场面,其实是这小子安排下的一场鸿门宴?

这时金玉郎开了口:“各位佳宾,诸位今日能够光降,兄弟真是荣幸得很,尤其兄弟这客请得仓促,连帖子都没预备出来,全是通过电话邀请,种种的失礼和冒昧,也请大家见谅。可是,我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大请一次客呢?不说大家肯定也能猜出来,我前些天遭遇了一场历险记,这场历险记,就好像我这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在这之前,我成天无非是吃喝玩乐、虚度光阴,一点正事也不曾做过,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在这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有眼无珠,不但人生大事看不清,甚至连身边亲人的真面目,也不曾留意过。”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往金效坤那一带掠了一下。佳宾们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之余,又很惊讶,没想到这金玉郎竟然也有侃侃而谈的本事,说出来的话虽然谈不上漂亮,但也确实都是通顺的人话。

金效坤含笑望着弟弟,仿佛是很有几分欣赏之意。而隔着冯芝芳,傲雪瞟了他一眼,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她和金效坤一样,也感觉金玉郎来者不善,如果金玉郎依然怪罪着金效坤营救不力,要当着众人的面向他发难,那可如何是好?

金玉郎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所说的这位亲人是谁呢?我想大家未必猜测得出,这也全是我的错误,因为我与她虽然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但因她性情娴静,而我是个爱热闹的,我便以为我们二人性格不合,所以虽然知道她已经可以算作是我的亲人,但从来不曾和她亲密过。直到这一次,我得知她竟为了我,亲自到了那危险的地方,想要救我。正所谓烈火见真金,我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连二小姐对我的爱情。”

话到这里,宾客们发出惊叹之声,有人还噼里啪啦的鼓了掌。傲雪猛的听到了“爱情”二字,第一反应是面红耳赤,简直像是受了调戏,几乎羞愤起来,与此同时,她听见金玉郎又说出了下面这一句话:“所以,我今晚决定向连二小姐正式的求婚,也请诸位佳宾为我们做个见证,证明我们的结合并非出于礼教和家规的束缚,我们乃是因为爱情而自愿结合的夫妻。”

第20章 浪子

金玉郎此言一出,席上这些年轻的宾客像疯了一般,欢呼声爆发出来,几乎震动厅堂。而金玉郎绕过餐桌走向了傲雪,傲雪先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及至他走到她近前了,旁边有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她才恍恍惚惚的站了起来。那只手见缝插针的为她一拽椅子,让她有了余地转身面向金玉郎。而金玉郎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金丝绒方盒子,笑微微的向她单膝跪下,将那方盒子打开来向她一献。

这一副场面,是傲雪生平想都不曾想过的,没往自己身上想过,也没在别人那里见过,大厅里的欢呼声爆发出了个新高潮,以至于她只看见金玉郎的嘴唇在动,说的是什么,她全没听清。身旁那只手又伸过来推了她一下,她六神无主的扭头看了看,这才认出那是冯芝芳的手。冯芝芳笑出了一口白牙齿,和其余的年轻宾客们一样兴奋快活,小声的催促她:“玉郎跪着等你发话呢,你倒是答应一声呀。”

傲雪听到了“答应一声”四个字,下意识的向着金玉郎一点头。金玉郎当即从那小方盒子里取出一枚钻戒,扯过她的左手,将钻戒套上了她的无名指,然后又低了头,将嘴唇贴上她的手背一吻。

傲雪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能翻脸,自己这个时候翻脸,就等于是给脸不要脸,她甚至怀疑冯芝芳今天忽然这样热心的带着自己去剪头发烫头发,或许也是受了金玉郎的指使。可她此刻实在是羞得难当——向来对她不闻不问的未婚夫忽然爱了她,她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只是“难当”。硬从金玉郎手中抽回了手,她红着脸沉住了气,浪漫的招数她全不通,她只知道自己得稳定心神,不能慌里慌张的现出小家子气。

然而金玉郎不许她稳,重新拉起了她的手,他领着她走去主席,请她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她依言坐了,在来宾眼中,她走得稳当、坐得安然,气度是有的,而她的目光向前笼统的一扫,谁也没看清,唯独瞧见了金效坤在望着自己微笑。

他的脸色很坏,笑容也勉强,竟是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她的目光掠过了他,心中却是生出了一个念头:“往后和他就是一家人了……”

金玉郎宣布了开席,然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双手拿起了刀叉,他用胳膊肘一拐她的手臂,扭头凑到她跟前问:“达令,是不是很意外?”

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傲雪不好意思这样近的正视他,只含羞点了点头。而金玉郎冲着她笑了一声,手持刀叉切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牛排肉。一边用叉子将鲜红牛肉送进嘴里,他一边抬起头来。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忽然发现大厅门口多了两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一高一矮,是段人龙和段人凤。

双方遥遥的对视了,段人凤向他一挑眉毛,又一点头,然后转身便走,走了一步她回过头,见段人龙站着没动,便伸手拽了他一把,硬将他拽了走。

金玉郎收回目光,端起手旁的高脚杯。而段人龙被妹妹拽得踉跄了一步,他且走且又回了一次头,正好看到金玉郎面向前方众人,笑着一举酒杯。

厅内灯光辉煌,他的黑眼睛和白牙齿在反光,他的钻石领针与袖扣也在反光,他是如此的白皙夺目熠熠生辉,以至于这一晚段人龙对他的最后印象,便是一具矜贵的水晶玻璃人,全然不是先前土匪窝里那个傻吃闷睡的乖宝宝金二爷了。

段氏兄妹回了家。

一路上段人凤一直是不言语,段人龙心中纷乱,也不知道这话应该从何说起。及至到了家中,他终于对着妹妹出了声:“他妈的,咱们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段人凤在椅子上坐了,茶壶里有冷了的茶,她给自己倒了一杯。

段人龙又道:“明天我找那小子去!亏得今晚过去瞧了一眼,要不然再过几天,那小子能瞒着咱们把媳妇娶了!”

段人凤还是不说话,只抿了一口冷茶,又扭头啐出了一根茶叶梗。

她总不说话,段人龙便走到了她跟前:“明天咱们先把那二十万现款提出来,然后就问问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小子要是敢跟咱们耍花样,我就宰了他。”

段人凤站了起来:“不用你管。”

然后她转身往外走,段人龙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径直回了卧室,看样子是要直接睡觉去。这让段人龙有点惆怅,因为他们兄妹向来是同进同退,两人都从来没有过“不用你管”的时候。他当然也知道女孩子长大了,会有些不愿对外人道的心事,可他又总感觉妹妹与众不同,妹妹不是那样扭扭捏捏的小女子,妹妹就是将来恋爱结婚了,也照样还和他是一家人。

因为对兄妹感情是如此的笃定,所以段人龙惆怅得轻描淡写。一夜过后,他洗漱穿衣,正盘算着今天如何去找金玉郎算账,哪知外头院门一响,正是金玉郎自己送上了门来。

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结果发现妹妹也站在院子里。他是打定主意要为妹妹出头的,这时便对着金玉郎一招手:“你进来。”

金玉郎随着他进了堂屋,他显然也是看出了段人龙气色不善,所以察言观色的盯着他问:“怎么啦?”

段人龙就近靠着桌沿半站半坐了,开口之前,先将金玉郎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一笑:“行啊,小子,昨晚你那求婚的场面可不小啊!”

金玉郎一耸肩膀,摇了摇头:“那不算大。我只是不想多费心思,要不然还可以更大。”

段人龙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装什么傻?谁许你向别人求婚的?落难的时候抓住我妹妹不放,俩人成天连拉带抱的起腻,我他妈的说了一万遍男女有别,你俩听了全当放屁。结果现在刚回了家你就翻脸不认人,要跟别的娘们儿结婚了?那你把我妹妹往哪里放?”说到这里他一瞪眼睛:“我段人龙的妹子,是可以让你耍弄着玩的吗?”

金玉郎用力一挣,然而两人力量悬殊,他没挣开:“我没耍段人凤,是你不懂我的心事!我要是因为你们救了我就去向段人凤求婚,那我才真成混蛋了!”

段人龙提高了声音:“放你妈的屁!你他妈的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段人凤这时进了来,走到二人中间,伸手要把两个人分开:“哥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和他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

段人龙一手指头差点杵上了她的鼻子尖:“没关系你夜里搂着他睡觉?你当我睡着了不知道?”

段人凤一脚踹上了他的膝盖:“我什么时候搂着他睡觉了?”

此言一出,金玉郎转向了她:“段人凤,你搂着我也是应该!”

段人龙捏住了他的左耳朵:“我妹子一个黄花大姑娘,凭什么搂着你就是应该?你认我妹子做娘了?”

他手狠,拇指食指这么捏下去,疼得金玉郎狠狠一皱眉头,可他并不求饶,歪着脑袋红着眼睛,他这回谁也不看,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还说我傻,其实你们才傻。我当然得向连傲雪求婚,我不但向她求婚,我还要尽快和她结婚。金效坤杀我的那一天,她也在场!她也是我的仇人,我怎么可能还留她在娘家过逍遥日子?”

段人龙冷笑了一声:“也对,报不报仇的放一边,先睡她两觉再说。”

金玉郎扭头怒视了他,将耳朵扯了老长:“你少侮辱我!”

段人凤这时发了话:“哥你松手。”

段人龙当真松了手,金玉郎的左耳朵恢复了原形,段人凤沉了脸又道:“你们今天这一架,真是吵得莫名其妙。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想对谁坏就对谁坏,全凭我的高兴,你们若是因此就浮想联翩起来,那可真是无聊透顶。我还有一句话,就是我此生永不嫁人。这不是我对着你们说大话,这是我早就定下的主意,先前我懒怠说,但是如今看情形,我再不说,你们就要发生误会,那我只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了。”

话到这里,她望向了金玉郎:“早饭吃了吗?”

金玉郎抬手捂着左耳朵,摇了摇头:“没有。”

“一起吃吧。”

金玉郎刚要点头,段人龙却是开了口:“他吃个屁,让他滚蛋!”

金玉郎瞪了他一眼,一转身就气冲冲的走了。

金玉郎走后,段人龙问妹妹:“你那不嫁人的话,是说着玩的,还是认真的?”

段人凤望着门外,沉默了一阵子,才回答道:“我只能说,我不敢嫁给金玉郎。”

段人龙冷笑一声:“不敢?你还怕他将来会打老婆不成?”

段人凤答道:“自从发现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傻之后,我就有点怕他了。”

然后她叹了口气:“你就当我这话是认真的吧,本来像我这样的人,也做不成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我一个人随心所欲的过一辈子,也许更好。”

段人龙听到这里,感觉自己是明白了——无论是金玉郎的意思,还是妹妹的意思,都明白了。只要妹妹自己愿意这么没名没份的跟着金玉郎胡混,只要妹妹自己不委屈,那他也可以无所谓。反正他们是浪子,只要能活得痛快,那就怎么着都行。

第21章 不懂

段人凤说不准自己对金玉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怕”。

单凭他这么个人,细骨头嫩肉的,再坏十倍她也不必怕,横竖她自己也不是好人,她要是再和她那哥哥双剑合璧,更是可以坏出水来。可是对于金玉郎,她确实是有点怕。

金玉郎早上气冲冲的走了,中午却又回了来。段人龙上午带着支票去银行兑钱去了,留下段人凤在家,他进门的时候,段人凤正坐在正房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一边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她单手托了头,另一只手向前垂下去,手指夹着半截香烟。忽见金玉郎快步进了大门,她没言语,只把香烟送到口中,轻轻的吸了一口。金玉郎离着老远就开始向她笑,于是她七窍生烟的也笑了,自己都觉着自己笑容缥缈,宛若雾中人。

等他连蹦带跳的到了跟前,她仰起脸问道:“怎么又来了?”

金玉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来?”说到这里,他扭过脸仔细端详了她,同时正了正脸色,做出了认真的样子:“我来看看你。”

段人凤依旧面对着前方:“看我做什么?”

“看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段人凤一翘嘴角:“别听我哥胡说八道。难道异性之间就不能交朋友?我对你好了,就是想和你结婚?你放心吧,我不生气。”

金玉郎也转向了前方:“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不敢和你结婚。”他轻轻的笑了一声:“我的爱情不值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我是拿话敷衍你,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

段人凤看了他一眼,忽然把手中那半截香烟递向了他:“要吗?”

金玉郎接过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段人凤看他那个娴熟的姿势,忽然怀疑他是个老烟枪,可当初在土匪窝里时,她可一点也没看出他馋烟来。况且话说回来,他统共才活了二十一年,老又能老到哪里去?

她心中有问号,但是嘴上不言语。日久见人心,往后就知道了,她宁愿自己慢慢的看,要不然金玉郎若是今天拿了谎言打发她,将来真相大白了,她还要寒心。她段人凤是何等样人?她根本就不给他骗她的机会。

“我也猜到你饶不了你那个未婚妻。”她说:“但没想到,你会这样报复她。”

金玉郎连吸两口,低头将烟蒂摁熄在了台阶上:“过两天就和她正式结婚,不举行婚礼了,麻烦,直接旅行结婚。带着她出远门转一趟,然后回家。早就看她和我大哥不清不楚了,这回让他们朝夕相见,腻歪个痛快。”

“然后你捡顶绿帽子戴?这是报复他们,还是成全他们?”

金玉郎俯身低头,从台阶石缝里捏起一只黑蚂蚁,放到了手背上,盯着这小黑东西爬行:“等着看吧,明着干,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我就暗着来,横竖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是要杀我,我走投无路,只能是和他们干到底了。”

说到这里,他捏起那小黑蚂蚁,指头一搓将它搓了个四分五裂,然后站了起来:“我就是为了看你而来的,现在看完了,我就要走了。这一走,明天也许能来,也许不能来,说不准。你和段人龙好好的住在这里,他要是对你讲我的坏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听。他不懂我,你是懂我的,对不对?”

段人凤点头答应了,因为听他又说了孩子话,所以还忍不住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她也不懂他,之所以得了二十万还不走,也正是因为这一份“不懂”。

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金玉郎迈步走了,背影翩翩的。他和金效坤实在是有点像,都是颀长秀丽的身材,高而不壮,分明不是文人,但从头到脚,都有文气。段人凤伸手进裤兜去摸烟盒,摸的时候不看烟盒只看他,心里觉得他这个背影真是好看,可若说她纯是为了他好看而动了心,她又不甘承认——她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肤浅到这般地步。

金玉郎出了大门,上了门外的汽车。他原来也是用汽车夫的,自从死里逃生回了家之后,就不用了,因为信不过所有人。汽车夫倒是未必会在汽车里安放炸弹炸死他,不过时时刻刻跟着他,回头定然会去向金效坤报告,终究是个讨厌的眼线。发动汽车一打方向盘,他把汽车往胡同外的大街上开。初秋的天气没个准,热起来竟会是这样的热,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打开车窗,同时就见胡同口晃晃荡荡的走进来个高个子,正是段人龙。

段人龙是满载而归,双手十根手指头全当了差,每根指头都勾着一个网兜,低了头走得全神贯注,听见胡同里有汽车声响了,也只横着向旁挪了一步。金玉郎盯着他笑了,然而也不出声,只在汽车从他身旁驶过之时,忽然从车窗中伸出手去,让指尖拂过了他的臂膀。

段人龙如梦初醒似的一扭头,只赶上金玉郎半张含笑的面孔。他下意识的转身向着汽车屁股“哎”了一声,然而汽车不停,早在前头一拐弯,驶上大街去了。

段人龙回了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便是:“他又来了?”

段人凤的屁股似乎是长在了台阶上,她哥哥将要被双手的大包小裹坠成了长臂猿,她纹丝不动,只是旁观:“来了,说了几句闲话,又走了。”

段人龙咕哝道“看见他了”,把双手的东西送进了堂屋里的方桌上:“记住今天这个日子,今天,咱们总算是脱干净了那身土匪皮,成了这北京城里的有钱人了。”

段人凤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回头望向了他:“钱取出来了?”

段人龙搓着通红的双手,把网兜里的大小什物一样一样往外拿:“取了,他对咱们还真是够诚实,说二十万就二十万,银行经理一瞧见那两张支票,二话没说,立刻就同意兑款,但是他那里也没有二十万的现款,求我通融两天。我想咱们现在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干脆就在交通银行立了个折子,让经理把那二十万存到折子里去了。妹,说吧,你想要什么?要什么买什么,反正发财了,不花白不花!”

段人凤重新转向了前方:“咱们晚上玩去,东西我不要,我只要快活。”

段人龙从网兜里拿出一只包着细纸的花旗橘子,低了头一边剥皮,一边问道:“玩,要不要带他一个?”

段人凤摇摇头:“算了吧,他恐怕没空,正忙着结婚呢。”

段人龙含着一瓣橘子,对着妹妹的背影一瞪眼睛:“求婚还不够劲儿,他还想结婚?”

段人凤再次回头,几乎将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哥,你别跟着掺合了好不好?我和他真的没什么!”然后她一伸手:“橘子给我一个!”

段人龙挑了个好的扔给她,看她像是要急眼,所以不言语了。不是他怕她,是他一共只有这么一个同胞手足,他爱她。

段氏兄妹在这边计划着如何快活,而金玉郎回到家里,先是去见了冯芝芳——昨晚回来得太晚了,今天又走得太早,他还没有向大嫂道辛苦。冯芝芳受了他的恳求,昨日不动声色的将连家傲雪修饰装扮了一番,让她在宴会上足以和他相配,这算是一份功劳,要不然朋友们看见他向个土头土脑的姑娘求婚,他金二爷的风流名声必定要受损。名声关系着他的身价,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游手好闲,唯一的事业便是活着,若是除去了他名下的财产不提,单他这人本身,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但如今不值钱,未必将来会永远没出息,他虽不是个力争上游的要强青年,但隐隐约约的,胸中还留存了一点志气,总感觉自己不会就这么一直胡混到死。

至少,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自保。

金家现在恢复了常态,白事的痕迹已经全被抹去,上下人等受了一场虚惊,如今也都有些慵懒。冯芝芳中午起床,这时晨妆鲜艳,正坐在屋子里吃早餐。见金玉郎来了,她心里倒是有几分欢喜:“你这是刚起来?还是已经在外面跑过半天了?”又对着桌上的面包火腿咖啡一抬下巴:“吃不吃?让春杏给你拿一份餐具去。”

金玉郎拉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了:“我吃过了,不用管我。”说着他拱手抱拳,郑重的一拜:“嫂子昨天为了我,没少劳心费力,我是来道谢的。”

“不用你谢,我是你唯一的嫂子,家里又没别的长辈主事,你的亲事,本来就该归我操心。原来你对连二姑娘淡淡的,我看着其实也着急,就不提那些自由恋爱的话吧,只说这年轻轻的小两口儿,总应该情投意合,将来才能把日子过好。可你若就是不喜欢人家二姑娘,谁也没办法,而且还不能退亲,连家那个境况,咱们要是说了退亲的话,外人都得以为是咱家嫌贫爱富。再说你大哥第一个就不会同意,他常夸二姑娘好,说她嫁过来正好可以管束管束你。”

金玉郎笑道:“我做什么坏事了,还非得专门娶个太太来管着我?”

冯芝芳不理会他这闲话,自顾自的往下说:“如今你对二姑娘回心转意了,我心里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回好了,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小两口自己又都乐意,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挑个好日子,就可以把事情办起来了。”

金玉郎含笑摇头:“俗。”

冯芝芳一瞪眼睛:“我怎么俗啦?”

“还‘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起来’,闹哄哄的多没意思啊。大嫂,我有个主意,我想旅行结婚。现在人家都这么干,又浪漫又轻松。”

冯芝芳嗤笑了一声,刚想驳回,可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亲戚家里还真有两对年轻夫妇是这么干的,但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不对,新婚夫妇现在的确是都要旅行,可人家是先在家里举行了典礼,然后才走的。”

“那不是真正的旅行结婚,那只能算是新婚度蜜月。”说到这里,他起身挪到了冯芝芳身旁,小声说道:“我们分头行事,你去运动大哥,我去运动傲雪,我有自信让傲雪听我的话,只要你能让大哥别捣乱就行。”

说这话时,他双目直视着冯芝芳,目光炯炯的,同时又有点眼巴巴,是个又胆大又心虚的大男孩子。冯芝芳被他盯得简直没了办法,又想小叔子这样信任依赖自己,眼巴巴的跑过来和自己说体己话,自己怎么忍心还摆着嫂子的身份,和他讲那些大道理?

“那我试试吧。”她一边摇头一边笑语:“但是你别指望我,你大哥十有八九不会听我的话。”

第22章 婚礼前夕

金玉郎和嫂子谈话完毕,然后便说自己要找傲雪去,匆匆的起身离了开。他平时去哪里做什么,这家里的人——起码在表面上——都是不甚关注的,因为他是个令人省心的纨绔少爷,玩归玩闹归闹,但是从来不闯祸,前些天被土匪绑票算是意外,可这其实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他无非是倒霉而已,又不是他主动去招惹了土匪。

不惹事生非,吃喝玩乐花的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他猜测家里除了大哥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有兴趣。此刻溜达着离了冯芝芳的屋子,他刚出院门没有几步,迎面却是遇上了金效坤。立刻在路上站住了,他向着金效坤一笑:“大哥。”

金效坤看着弟弟,心中是五味杂陈。金玉郎死而复生,一方面是洗刷去了他那谋害亲弟的罪孽,让他洗心革面,可以重新做他的高尚绅士;可另一方面,金玉郎没死归没死,可他毕竟是对这个弟弟下过了杀手,而且还有个同谋名叫果刚毅,这场未遂的谋杀若是无人发现,倒也罢了,一旦有人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那么又将会是一场大乱。

而且,弟弟既是活下来了,那么弟弟手里的钱财,也就和他彻底没有关系了。债务像山一样的压迫着他,他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无论亲疏,全都是袖手旁观。

包括他的挚友兼学弟,无耻之徒果刚毅。

眼睛望着金玉郎,金效坤心中一瞬间涌出了无尽的感情和烦恼,金玉郎站在大太阳下冲着他笑,笑得双目弯弯,大黑眼珠子,黑得没了白眼仁,有点可怕,但煌煌的烈日阳光正照耀着他,足以证明他并非鬼魅,而只是个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傻小子。

这个傻小子,可不是真的傻,金效坤曾经开口向他借钱度过难关,结果傻小子乐呵呵的找出了一百多个理由回敬他,他借十万,傻小子至多能拿出一千。

“找你嫂子来了?”金效坤问他。

金玉郎一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微笑。金效坤被他这样笑眯眯的注视着,忍不住也皱着眉头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他答非所问:“我……我找嫂子帮点忙。”

“帮什么忙?”

“你问嫂子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不好意思了,忽然撒腿从金效坤身旁跑了过去,跑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抢着又嚷道:“大哥你问问嫂子!”

金效坤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望着弟弟的背影,弟弟真年轻,刚二十一岁,蹦跳着奔跑起来,姿势还带着孩子气,而他这个做大哥的,竟然曾经想要图财害命杀了他。金效坤越是思想,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转身走进院子里,他本是有事而来,然而被金玉郎这么一打岔,他若有所思的,反倒是心不在焉,几乎忘了来意。

冯芝芳还在房内慢慢的品咖啡,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光临。金效坤进了门,东看看西看看,手脚十分忙碌,以至于无暇去看她:“玉郎和你说什么了?我刚在外面遇见了他,他让我一定要来问问你。”

冯芝芳答道:“是结婚的事,他想要不办典礼,旅行结婚,可是怕你不同意,所以就托我来做说客。”然后她支使门口的丫头春杏:“去给大爷端杯热咖啡,别加糖。”

金效坤背对着她,向着窗外说话:“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他神神秘秘。就算他自己不着急,我这一趟来,也是想让你帮他张罗一番,毕竟他在京华饭店摆了那么大的场面求婚,不如趁热打铁,把这件大事办完,我们身为兄嫂,也算是完成了一项责任。往后……”他顿了顿:“他自己成了家,若是想要搬出去过一夫一妻的小日子,也可以。”

冯芝芳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脸上挂着一点笑容,心里并不希望小叔子搬走,小叔子一走,家中就只剩了她和丈夫,她是心怀鬼胎之人,禁不住和丈夫独处——尽管丈夫对她是日益冷淡,两人其实很少独处。

金效坤这时转过了身,望向了她:“下午又是出门玩去?”

冯芝芳抬手摸了摸头发:“表妹找我去打牌。”说到这里,她溜了丈夫一眼,又道:“玉郎的婚事,我会替他上心,你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她发现丈夫依然紧盯着自己,那个眼神难描难写,像是挑剔着她,也像是嫌恶着她,总而言之,目光不善。她有些抵挡不住,正要硬着头皮换个话题,幸而这时春杏端着咖啡进来了,而金效坤一见咖啡,倒像如梦初醒似的,说道:“不喝了,还有事。”

然后他便迈步走了,冯芝芳起身送他到了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不忠于婚姻,她在外偷了情,说不怕是假话,真要是事情闹穿了,金效坤一定饶不了她。当然也有一条更体面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她提出离婚,干脆和金效坤一刀两断,反正也没有孩子牵扯着她。然而果刚毅又不允许她这样做——果刚毅和她好,不过是为了玩,让他为了她和金效坤翻脸,那他是万万不肯的。

说来说去,遇到的男人全都是靠不住的货色,冯芝芳倚着门框站了,只感觉活着没意思。将春兰拿来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她振作精神,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门去。

出门见果刚毅那个狼心狗肺的坏爷们儿去!

冯芝芳虽然心里恋着情人,但并没有因此耽误了正事,翌日下午,她去了连家,向傲雪提说了旅行结婚的话。她深恐傲雪心里不愿意,可又面子薄不敢提出异议,所以把话讲得十分柔软松动,只说:“他爱追这个摩登潮流,是他的事,你不要管他,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那就还是按照老礼来办,咱们不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