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安静了一阵子,末了段人凤还是从茶几抽屉里找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段人龙在她对面坐下了,又把张福生也叫了过来。三人开始小声谈话——谈的都是杀人放火的话,不便高声大嗓。

楼上的金玉郎躺了一会儿,因为没人理他,于是他忍不住悄悄出门下了楼,去窥探段氏兄妹。他自己气得要死,以为段氏兄妹也不会好过,哪知道站在客厅门口,他就见那二位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比划,竟是个兴致高昂的样子,分明是早把他给忘到脑后去了。

他气得再次发昏,转身上楼回了房,他又扑回了大床上。

凌晨时分,金玉郎睡得迷迷糊糊,依稀感觉段人凤进了房,还展开棉被给自己盖了上。他在睡梦里赌着气,闭着眼睛坚决不理她。

如此又睡了一阵子,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是日头高照。他伸手去摸身后,身后空荡荡的,没有段人凤。

他坐了起来,心里茫茫然的。这时,房门开了,段人凤从外面进了来:“醒了?”

他把脸一扭:“哼!”

然而段人凤无暇领略他这娇嗔的一声,她匆匆的告诉他:“醒得正好,师爷来了,来找你的。”

金玉郎不大情愿的下楼,见了施新月。

施新月这两天找他都要找疯了,如今见了他,施新月因为不便怨恨恩公,所以只像要虚脱似的,向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金先生,局里还等着您办公务呢。”

金玉郎,在昨夜之前,本已打定主意,不再管这些人间俗务,但在昨夜生过了一场恶气之后,他改了主意。他要走,要让段氏兄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他们如果不来向他认错,那他是不会原谅他们的——至少,是不会原谅段人龙的。

于是他也不理会段人凤的询问,将大衣一裹帽子一扣,气哼哼的跟着施新月就走了。

第79章 陡转

金玉郎回了招待所,洗漱更衣吃早饭。施新月问他道:“您这两天,一直是在段家?”

“对,我打算和段人凤结婚。”

“那……恭喜金先生。”

“恭喜个屁。段人龙那个神经病,明明原来是很喜欢我的,还叫我妹夫,可现在不知道他是要发什么疯,忽然变了心了!”

“他不愿意让二掌柜的——我是说二小姐——嫁给您?”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

说到这里,金玉郎忽然愣怔了住,直着眼睛望向前方一点,半晌不言语。施新月唤了他一声,他也没听见。

他这是忽然的福至心灵开了窍,明白了段人龙为何变心。

原因就是段人龙知晓了他的真面目。

原来段人龙处处护着他,是因为认定了他是个天真柔弱的傻小子,段人龙喜欢的是那个傻小子,不是现在这个真正的他。他没想过这一点,他以为段人龙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应该对自己偶尔的恶行大惊小怪,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大意了,他高估了段人龙。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为了段人龙而装一辈子的傻,他总不能在外面伪装着,回家还要继续伪装。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还要家做什么?

想到这里,金玉郎委屈起来。他想段人龙对自己太苛刻了,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只不过是自己的交际方式,自己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金效坤那一对奸夫淫妇都要谋杀自己了,自己也只不过是教训了他们一顿而已,也没有要他们的性命——自己再坏,也就是坏到这种程度为止了,他段人龙一个杀人放火的土匪兼烟土贩子,有什么资格讨厌自己?

金玉郎想着想着,恍然大悟之余,又是极端的不服,并且气得又要落泪。幸而未等他将眼泪酝酿出来,分局局长来了。

分局局长姓严,单字一个明,能在禁烟局里混上一官半职,足以证明他也不是等闲人物。那天一见金玉郎,他就感觉这小子不是个能正经办事的,不知道陆大少爷为何会派了这么个东西过来,不过腹诽归腹诽,严明局长对待金玉郎还是相当的恭敬,因为现在这个世道,本也不以本领论英雄,否则凭他这样一个老江湖,为什么还要依着陆大少爷的指示行事呢?陆大少爷三十岁不到,和他严某人一比,也不过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罢了。

因为心里十分有数,所以严明见了金玉郎之后,不急不躁,寒暄完毕,还讲了几句笑话。金玉郎勉强压下了一肚子的委屈与愤怒,以一团和气回应了严明,还问:“开会是不是要到局里去?若要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严明笑道:“您去也成,不去也成,横竖局里的事务由敝人负责,专员若是有话,直接吩咐敝人就好。”

金玉郎也笑了:“什么专员,你比我年长,你叫我一声老弟,我叫你一声大哥。”

“哈哈哈哈哈,专员不但年轻有为,而且平易近人,真是了不起。”

金玉郎强打精神,也跟着他哈哈了几声,然后回头问施新月:“公文呢?拿来给我看看。”

施新月立刻取来公文,双手奉上。

这招待所里也有一间小会议室,金玉郎和严明进了会议室里,一路上他边走边看,将公文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公文上每个字他都认识,然而连起来一读,他读了个糊里糊涂。严明见他对着公文一脸茫然,便先请他在上首的沙发椅上坐了,然后自己在一旁也坐了下来:“金老弟不用看那个,那个写得不清不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听我一讲,就明白了。”

金玉郎把公文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转向了严明:“讲吧。”

严明清了清喉咙,对着金玉郎开讲,讲的同时,心里也犯嘀咕,不知道这个糊涂小子能不能把自己的话准确的转达给陆大少爷。而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的听,听着听着,他换了个姿势,魂魄归窍似的,他目光炯炯的直视了严明。严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老弟台,怎么了?是不是我哪一句话没有说清楚?”

“没有,你继续。”

严明莫名其妙的继续往下讲,他越是讲,金玉郎越是心惊——怪不得陆健儿非要派他来天津做代表呢,他先前只当陆健儿是想历练历练自己,没想到人心叵测、陆健儿是别有用意。

陆健儿是要派他来对付段人龙。

自从连毅带兵逃离直隶地界之后,他留下来的那一摊生意就自动的落到了段人龙手中。在陆健儿的眼中,这非常的不合理,因为如今直隶境内的烟土生意——不敢说百分之百——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被他陆家攥在手里的。

连霍督理身边的头号宠臣马秘书长,都只能和陆永明师长“合伙”发财。霍督理成天吵着要禁烟,可对着陆师长,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陆师长是忠臣,手握重兵的忠臣有着无以伦比的价值,督理不便为了烟土而惩罚陆家。在只手遮天的陆家面前,横空出世的、并且丢了靠山的段人龙,其实渺小得和一粒沙差不多,但是渺小的一粒沙,也有它的杀伤力,比如落进了人的眼里。

段人龙如今就是陆健儿的眼中沙,如果不是这粒沙一直狡猾的躲在租界里,那么陆健儿早就已经把他摧成齑粉。现在陆健儿决定将这粒沙子挑出来,这不是一桩容易的活儿,所以他把这桩重任委派给了金玉郎。

金玉郎和段家有点特别的关系,他知道,金玉郎对段人凤痴心一片,他也知道。于是他就很好奇,想要看看金玉郎到底会作何选择。如果金玉郎与段人龙为敌,那么段人凤和他的姻缘自然要断;如果金玉郎要爱情不要前途,那也没关系,横竖他手下有的是能人,他可以再派别人来处理段人龙,以及金玉郎。

金玉郎一直自认高明,能够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才知道和陆健儿相比,自己那些招数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陆健儿不是在玩弄他,陆健儿简直是要把他架到火上烤,就因为他不肯听他的话,娶他的五妹妹。

金玉郎不知道好时光为什么总是这样短暂,新生活刚刚开始了一天就结束了,他的新家尚未成型,反倒是又多了两个仇人,一个是段人龙,一个是陆健儿。炯炯的目光缓缓熄灭了,他呆呆的望着严明,然而严明长篇大论,还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说。

他逼迫着自己听,越听越清醒。严明已经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筹划好了,甚至包括最后如何伏击段人龙。在整个计划里,他其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没有他,严明一样可以送段人龙上西天,但陆健儿偏要把他放到这个计划里,偏要让他的手也沾染上段人龙的鲜血。

陆健儿喜欢一切人和事都在掌握之中,笼络和利用陆健儿,是要付出代价的。

清醒的金玉郎,知道自己还没有力量去反抗陆健儿,除非自己火速高攀上马秘书长或者霍督理那样的大人物。那么换个角度再想,如果世上没了段人龙这个人,于他又有什么影响呢?

他想了又想,末了感觉段人龙若是真死了,可能也不坏。没了段人龙从中作梗,他一定立刻就能和段人凤结婚,摆设着白漆家具和樱草色窗帘的新家庭里,只有他和她,将来也许还会增添几位活泼的小天使——当然那是后话,可以先不去想。

畅想着他和段人凤的二人世界,他走了神,甚至恍恍惚惚的向着严明笑了笑。笑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难道自己连段人龙也要杀吗?

那可是段人凤的亲哥哥、是他的“龙”啊!

他悚然起来——段人龙再可恨,终究也还是不同于旁人,起码不同于金效坤。如果段人龙没有变心的话,那么一定会成为他新家庭中的一员,他对段人龙是不甚满意,但他愿意接纳他,愿意和段人凤一起认他做大哥。

他听着严明的计划,同时打着自己的算盘。等严明说完最后一句,他也有了主意。摆了个深思熟虑的姿态,他告诉严明:“你这番话,我听明白了,但是事关重大,我不敢独自拍这个板,还是要先回北京一趟,问问陆兄的意见。”说到这里,他笑了:“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小事,我敢做主,大事,我只敢做传声筒。”

严明听了这话,再次哈哈哈,笑道:“老弟台,真是幽默啊!”

金玉郎跟着他笑,心想这有什么幽默的。

严明走后,金玉郎交待了施新月几句,然后回了段宅。

段人龙不在家,家里只有段人凤。他早上气冲冲的走了,段人凤一直很惦记,如今见他回了来,她心里一喜,脸上却只是淡淡的一笑:“回来了?”

金玉郎进门之后,直冲到段人凤面前说道:“我们私奔吧!”

段人凤一愣。

金玉郎又道:“我们到北京去住几天,顺便玩玩,就咱们两个,不带龙。”

“这是从哪儿想起来的话?”

“这还用想?龙现在成天挑我的刺,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我又不是没地方去!我想好了,要么你跟我走,我们把龙扔下,让他自己反省反省,要么我不走,我留下,我和他谈判,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我这样坏?”

段人凤可不敢让他和哥哥开谈判,怕他知道了哥哥的真实想法,会气得当场抽风。也不好让他独自先走,一是自己舍不得他,二是怕他听了这话,以为自己撵他,又要大哭大闹,再咬自己一口。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我哥最近日子不太平,你看昨夜——”

“他自己愿意过这种日子,谁能拦得了他?他不是最近日子不太平,他做烟土生意,背后又没有靠山,一辈子都不会太平。要是等他太平了你才能和我走,那索性算了,你别走了,我也不等你了,我现在就去自杀。你看我干不干得出来?”

段人凤听了这话,颇想兜头给他一巴掌,但一想到他对自己的那番情意,和他那个不可收拾的脾气,她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敢真打,同时又想自己若是真能把金玉郎哄回北京去,大概也不错。要不然把他和哥哥放在一起,迟早要出乱子。况且自己快去快回,哥哥这边就算是亟需人手了,自己也不至于帮不上忙。

段人凤思索停当,对着金玉郎说道:“那你等一等,我去带几件衣服,还得给我哥留句话。”

金玉郎伸头在她脸上“邦”的亲了一口,喜笑颜开:“好,我也得给施新月打个电话,我不管他了,让他自己回北京吧!”

在段人凤收拾行装的空当里,金玉郎真给施新月打去了电话。他告诉施新月:“你对严明说,我有急事回北京了。天津这边的事情,让他自己斟酌着办,不必再等我的消息。”

施新月答应了,又问:“金先生,那我呢?”

“你自由,想回就回。月底记着去禁烟总局领薪,没别的事了。”

金玉郎挂断电话,抬头一看,就见段人凤提着只皮箱下了楼,和方才不同,她抹去了唇上的口红,又恢复了男装。

“出门还是这样方便。”她对金玉郎说。

金玉郎抬手正了正她头上的礼帽,笑了:“我们走吧。”

第80章 亲爱的朋友

金玉郎坐在火车上,旁边是段人凤靠窗坐着。火车隆隆的行进,段人凤垂着眼,用一把小刀给他削苹果皮。她的手指灵活有力,将一柄薄薄的小刀子运用得出神入化。金玉郎呆呆的看着她,看她若有所思的冷着一张脸,心里就猜出她应该是不大情愿随自己来北京的,她心里一定还在惦记着段人龙——惦记,然而还不是很惦记,段人龙的情况她最清楚,应该是以她的判断,段人龙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都是安全的。

将削好的苹果给了金玉郎,她用手帕缓缓的擦拭刀子。金玉郎拿着苹果,先不急着吃,说道:“到了北京,我们直接住饭店去,省得还要收拾房子,不够费事的。”

段人凤一点头:“行。”

金玉郎咬了一口苹果:“北京饭店?吃饭跳舞都方便。”

段人凤又一点头:“行。”

金玉郎用胳膊肘一杵她:“你怎么了?不爱理我?”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他:“我没力气理你。我昨夜几乎是一夜没睡,早上刚把我哥送走,饭都没吃,你又来了。”

金玉郎连忙把苹果递向了她:“你怎么不早说?”

段人凤推开了他的手:“不吃这个,我再忍一忍,等到了饭店,直接吃顿好的。”

金玉郎望向窗外,这才发现这一趟的旅途格外短暂,自己在段人凤身边好像也没坐多久,火车竟已经开进北京地界了。

他咔嚓咔嚓的吃了苹果,火车同时也进了站。单手拎起段人凤的皮箱,他护着段人凤下火车向外走,脚下像安了弹簧似的,一步一步走得很有劲。他这回下了决心,接下来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要将段人凤留在北京,留她一个月。一个月的工夫,足够严明去杀段人龙了,如果段人龙福大命大就是不死,那么也足够让严明承认失败了。段人凤不是傻姑娘,大概不会很听他的话,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光阴,对他来讲,是个挑战。

他暗自起了一点斗志,拉着段人凤挤出了站。站外停着成群的洋车,一见出来了两个西装先生,洋车夫们立刻一拥而上,金玉郎正要找辆干净的坐上,不料斜刺里忽然挤过来两个人:“金二先生,我们等您好一阵子了。”

金玉郎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听他们称自己为“金二先生”,就猜出了他们是陆家的人——陆家亲戚多,家里有好几位二爷,所以他在陆家,要么是金二先生,要么是金二少爷,做二爷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这又说不通了——陆家的人等他干什么?他今天是临时决定回的北京,陆家的人怎么会知道?

莫名其妙的看着二人,他问道:“你们是谁?等我有事?”

二人之一笑道:“您不认识我啦?大少爷还派我给您开过好几天汽车呢。大少爷知道您今天回来,所以让我们过来接您回家,说是有要紧的公事要问您。”

金玉郎也笑了:“原来是这样,那你先送我去趟北京饭店。”他向着段人凤的方向一歪脑袋:“我先把太太送过去安顿下来,再回家去见陆兄。”

二人登时向段人凤行了个注目礼,方才那位抬手摸了摸脑袋:“哟,恭喜您了,这么……这么大的喜事儿,您看您也没提前露个口风。”

金玉郎支吾了几句,回头对着段人凤说道:“等到了饭店,你就先去吃饭休息,不用等我。”

段人凤稍微的有点不满意,倒不是对金玉郎有意见,是嫌陆健儿成天看管儿子似的紧盯着金玉郎,这种友情实在是令她不适。但是当着这二人的面,她也不愿意为难金玉郎,所以也就含糊的答了一声“好。”

他们上了那二人开来的汽车,先去了北京饭店。金玉郎把段人凤一路送去了客房里,然后才离开饭店上汽车,回了陆府。

汽车停在了陆府后门,这后门是他前些天走惯了的,这时也不用旁人领路,他跳下汽车自己就进了去,进门刚走了没几步,怕什么来什么,他迎面遇上了陆五小姐。

陆健儿在陆府是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那“一人”,自然就是他的老子陆师长。陆师长常年立于红尘边缘,一边弄钱弄权,一边学佛念佛,亏他天赋异禀,竟然没有精神分裂。这样的一位陆师长,自然是无暇管理家务事了,所以陆健儿就算是实际上的大家长,他的弟弟妹妹们——单挑出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然而在他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陆五小姐早知道大哥想把自己介绍给金玉郎,但金玉郎一直没有要来追求她的意思,她当然也只能是佯装没这回事,淡淡的对他。

他越不找她,她越冷淡,最后那冷淡在心中变了质,几乎要成了恨: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大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金玉郎根本没看上她。

陆五小姐活到了十八岁,从没被人“看不上”过,所以昨天晚上她暗自立誓,往后再也不见金玉郎。结果这誓言立了没过二十四小时,她很意外的和他走了个顶头碰。惊讶的向后退了一步,她还没来得及调出个合适的表情面对他,他已经笑嘻嘻的向她点了个头,快步走过去了。她是讲礼貌的人,想要回他一个笑,然而他步履匆匆,她没来得及。

陆五小姐总不能追上去向他笑,只好作罢。而金玉郎一路疾行,在书房里找到了陆健儿。

对着陆健儿,他有点不耐烦,但是还不敢造次。进门之后脱了外面大衣,他扯了扯西装下摆,又扭了扭脖子,然后隔着一张写字台,他在陆健儿对面坐了下来,轻轻巧巧的伸手一指陆健儿:“你跟踪我。”

陆健儿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我一直在北京,怎么会跟踪你?”

金玉郎收回手,侧了身体向后一靠,对着陆健儿笑道:“你派人跟踪我,要不然我怎么一下火车,就被你的人给堵了住?”

陆健儿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似笑非笑:“怎么忽然决定今天回来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在天津没意思,我就回来了。”

“那我交给你的公务呢?你办好了吗?”

金玉郎见写字台边缘扔着一支铅笔,便伸手拿起了铅笔摆弄:“你那个公务,我办不了。”

说完这话,他怕自己语气太硬,所以抬眼又向陆健儿补了个笑。这个笑容有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从陆健儿的脸上,他向来是什么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为什么办不了?”

金玉郎略一思索,发现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无论自己怎么斟酌,说出来都是要得罪人的。既然如此,索性不兜圈子了,他盯着铅笔,含笑开了口:“我不能对段人龙动手——别误会,我不是要保护段人龙,是别人可以动手,我不能。”

陆健儿饶有兴味的向他一歪头:“你怎么就不能呢?”

金玉郎抬头面对了他:“因为我要和他妹妹结婚啊。”

随即他笑着扭开脸去,仿佛是拿陆健儿无可奈何:“我的事情,你都知道,还明知故问。”

陆健儿没有笑:“谁许你和段人凤结婚的?”

“段家没有长辈,我也是光棍一条,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说到这里,他望向陆健儿:“陆兄,你怎么又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还是你怪我订了婚没告诉你?我可不是故意要瞒你,我是没找到机会嘛。”

陆健儿冷冰冰的答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金玉郎看着陆健儿,脑筋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想要发笑:“陆兄,你说什么呢?对,虽然我心里早就拿你当亲哥哥看待了,可你就真是我的亲哥哥,你也无权干涉我的婚姻吧?”说到这里,他真笑了起来:“除非你是我爸爸,可现在这个年头,就算是做父母的,也管不了儿女了呀。”

他极力的笑,想要嘻嘻哈哈的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然而陆健儿单只是死盯着他,目光类似鹰鹫或蛇:“我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的前途负责。段人龙一死,你作为他的妹夫,我们的关系一定会受到影响。况且……”

他的语气里添了微妙的轻蔑:“段人凤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无出身,二无教养。我听说她在天津,公然的和那帮混混们一起出入。”

金玉郎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终于是维持不住了。

“对。”他向着陆健儿点头:“她确实是没什么出身,人还厉害,比我野多了。但是她对我好,还有……”

还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想说自己就是看她顺眼、看她好看,但这理由听着未免太儿戏,所以不说也罢。把手里的铅笔放了下,他叹了口气:“陆兄,我懂你的心意,可我也不是过家家闹着玩,我也考虑很久了,是真的想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我这么做,若是让你为难了,那我就辞职。回头对着段人凤,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你和段人龙怎么斗,我也绝不会干涉。这几年我活得太累了,我就想关起门来,过几天太平日子。”

“看来,你是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和我这个朋友一刀两断了?”

金玉郎苦笑起来:“陆兄,你把话说得太严重了。”

陆健儿缓缓的站了起来,金玉郎这才发现他应该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因为尽管上身穿着家常的白衬衫,下面却是黄呢子军裤和长统马靴。陆健儿是有军衔的,在出席大场合时,他偶尔也需要戎装笔挺的披挂上阵。虽然他并不真正带兵。

又看了金玉郎一眼,陆健儿忽然显出了不耐烦:“我懒得和你啰嗦,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段人凤打发掉,以后不许你再和那种人来往。”

金玉郎终于是再也笑不动了。

一旦承认自己笑不动,他的脸上立刻就冷得挂了霜。对着陆健儿摇了摇头,他说道:“不可能。”

陆健儿绕过大写字台,走向了他:“金玉郎你不要对我耍花招,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你要想享受我的保护,就得乖乖听我的话。金效坤完蛋了,认为我没用了,你就想逃?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金玉郎听了这话,就觉着一股怒气猛的冲击了胸膛:“陆兄,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无非是不愿意和令妹结婚而已,这是什么大罪吗?至于你这样咬牙切齿的侮辱我?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金效坤完蛋了,可他的钱都落到谁手里了?我是白白享受你的保护吗?我知道你家里的人全听你的话,你霸道惯了,可我姓金,我不是你家的人,你管不着我!”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交朋友交成这样,我也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秒,陆健儿飞起一脚,大马靴踹中肚子,他当场起飞向后撞了墙。

第81章 一刀两断

金玉郎捂着肚子,登时就爬不起来了。

他跪在地上弓了腰,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这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简直怀疑陆健儿这一脚踹烂了自己的肠子。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娇生惯养,除了和段人凤互殴之时挨过耳光之外,再没旁人敢碰他一个指头。段人龙的扯耳朵已经让他感觉忍无可忍,陆健儿这一脚则是彻底的踹懵了他。

他懵,陆健儿也有点懵,他从未想过要对金玉郎动武,也没料到自己那一脚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方才金玉郎振振有词的那一番反驳激出了他的大少爷脾气,他一恼,忘记了金玉郎不是他身边的仆从,不假思索的就飞出了一脚。这时望着金玉郎愣了愣,他回过神来,略微也有了一点后悔。走上前去蹲下来,他想要搀扶金玉郎直起腰,金玉郎顺着他的力量慢慢抬起头,转过脸来望向了他。

金玉郎的眼神,陆健儿记了很久。

那眼神说不上是惊愕还是悲愤,也或者是两者兼具。用这么一双蒙着泪光的眼睛凝视了陆健儿,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忽然飞快的一撇嘴,像是马上就要咧开嘴嚎啕一场,但他终究还是没哭,瞬间的一撇嘴之后,他恢复了冷漠,推开陆健儿扶墙站起来,他弯着腰冲向门口,出门时将房门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健儿有心追他,但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能追。他确实是挺喜欢金玉郎这个小兄弟、小朋友,因着这一份喜欢,他便也愿意提携他、栽培他,让他力争上游,有点出息。但提携和栽培都是有前提的,至少,金玉郎得像他手下所有的人一样,得听他的话。

金玉郎显然是不习惯听任何人的话,这很正常,陆健儿认为他常年和他那个姨太太亲娘在外面小公馆里过日子,家里没人管他,他没认真的上过学堂,也没在衙门里正式的当过差受过气,没上过夹板的小树,免不了会由着性子乱长。当他和金玉郎还不算挚友之时,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欣赏对方那天真自由的乱样,但随着双方友谊的加深,金玉郎开始乱得让他手痒,让他想要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

目光一扫室内,陆健儿发现金玉郎把大衣落下了。转身走到窗前向下望,从二楼的高度,他正好看到了金玉郎的背影。金玉郎穿着单薄西装,一路是狂奔出去的,他望出去时,金玉郎正好在一丛灌木旁拐了个弯,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陆健儿看过了金玉郎那个仓皇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气跑了,还是吓跑了。气跑的还好,若是吓跑的,那他可就要有点过意不去。他以武力吓唬金玉郎,和壮汉用拳头威胁小姑娘差不多,无论成功与否,都一样是以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